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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錯吻

第31章 錯吻

◎腦子裏一片空白(捉蟲)◎

長公主府前。

時隔幾月, 再次站在這府邸前,崔寄夢已能十分從容,為此她頗替自己欣慰。

她算是漸漸融入了京陵吧。

幾日前, 長公主着人來謝府,稱獨居寂靜, 讓他們得空過來熱鬧熱鬧, 謝迎鳶、崔寄夢和謝恒三人便來了, 與之同行的還有趙昭兒和別家的幾位閨秀。

長公主并不拘着他們, 讓他們自行玩樂, 自己則在殿中聽曲。

崔寄夢和趙昭兒在園子裏漫步,見趙昭兒雖小自己一歲,但說起話來頭頭是道, 她由衷贊許:“昭兒表妹不愧是才女,真是博聞強識!”

趙昭兒被稱贊慣了,其中不無奉承, 聽多了也漸漸無感, 但擡頭望見崔表姐誠摯澄澈的眼時, 她有種感覺,表姐的誇贊是出自真心的, 而非客套奉承。

雖欣喜, 但她依舊謹記母親戒驕戒妒的教誨:“多謝表姐謬贊,我幼時愚笨, 全賴母親多年的從嚴要求。”

“母親希望我成為崔姨母那樣的才女, 她寝居裏還挂着姨母年輕時作的丹青呢, 每日都要看上許久。”

這讓崔寄夢頗訝異, 幼時阿娘很少提及過去, 她竟不知道阿娘和趙姨母姐妹這般姐妹情深, 對趙昭兒也多了些親近:“昭兒表妹,改日我可以去府上看看麽?”

她還沒見過阿娘的畫作呢。

二人走到拐角處,趙昭兒聽崔寄夢講桂林郡風土人情聽得正入迷着,不留神腳下絆到了藤蔓,直直往下倒。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看到來人時,趙昭兒既欣喜又失望,猛地收回手。

雲飛躬身致歉:“事出情急,冒犯了,望昭兒姑娘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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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昭兒心中煩躁,但仍習慣性笑笑,溫言道:“不礙事,多謝相助。”

因為這個笑,雲飛愣了一瞬,等他回過神時,趙昭兒已經和崔寄夢走遠了。

崔寄夢回頭又看了雲飛一眼,才想起來那位高大俊朗的護衛是誰了:“我說怎那般眼熟,原是大表兄貼身護衛。”

而趙昭兒心緒煩亂,并未聽進去,方才被抓住的觸感還殘留在手上,想起那青年自以為藏得很好卻在眼底顯露無遺的癡迷,她眉頭鎖得更緊了。

她偏愛溫雅郎君,尤其不喜英武剛硬的武人,和他觸碰,她渾身不自在。

但母親囑咐過,要與人為善,他又是大表兄身邊人,若非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那些點心還送不到大表兄手裏。

大表兄……她竟給忘了,雲飛來了,那麽大表兄定然也來了!

趙昭兒拉過崔寄夢:“表姐,我走累了,我們回去陪殿下聽曲吧。”

回到殿內,謝泠舟果然在,崔寄夢進來時,他擡眸淡淡望去一眼。

她果真聽話,穿了身前襟略窄的裙衫,謝泠舟頗滿意,若無其事低下眸,用杯蓋将茶葉拂到一邊,飲了口茶。

而崔寄夢找了個盡量遠離表兄的位置落座,因為一看到他清癯的身影,她就會想起昨夜夢裏,在身後蓄力時,那躬起如獵豹般的腰背。

她隔着衣領觸碰那枚墜子,戴着墜子是安心了些,但因為昨夜的夢,總讓她覺得衣襟裏的暖玉不是墜子,而是別的。

不止身前,身後肩胛骨上也有一樣的錯覺,就像雨後樹葉上緩緩爬過一直蝸牛,崔寄夢蹙起眉。

但那個夢,有處地方不對勁。

夢裏她清楚地看見自己後背和胸前,皆如白玉無瑕,可現實裏她後背肩胛骨上有一顆小痣,胸口也有一顆。

為此她幼時常被爹爹調侃:“我們家阿夢上輩子怕不是只肥美的螞蚱,被人逮住串起來烤了吃!”

記事起,爹爹就一直忙着戍邊,父女相處的時日攏共也沒多少,因而爹爹每句話她都記得清楚,對自己這兩顆小痣更是惦記得連夢裏都不會漏掉。

可是為何上次夢裏沒有?還有最初在佛堂的那個夢,也沒有。

崔寄夢忍不住往邪門處想,她摸了下玉墜,默念佛祖保佑,邪祟退去。

衆人聽完曲各自散去,連謝泠舟也有事離開了一會,崔寄夢想着先前堆積已久的困惑,留了下來。

長公主一看小姑娘向自己投來殷切而期盼的目光,猜到她必定有事,招了招手,笑說:“過來吧,想問什麽?”

崔寄夢也不忸怩,在長公主身側坐下,“殿下,民女想……”

“民什麽女!”長公主啼笑皆非,“你這孩子怎的跟個老古板一樣。”

崔寄夢赧顏笑笑,繼而開門見山道:“我先前問過皎梨院的管事嬷嬷,嬷嬷說,那事發生後,阿娘回來一直哭,說她什麽記不得了,和我爹爹也并不熟,但外祖父卻是親眼看到阿娘纏着爹爹不放,因而無人信她,

我聽聞有能讓人動情、甚至致幻認錯人的藥物,疑心阿娘是中了藥。”

“這事啊……”長公主喃喃道,她當初只是随口一說,沒想到她真放心裏了,可這孩子一雙眼就同驚鹿那般脆弱易碎,這些陳年舊事對她來說定會造成傷害,要不要告訴她?

但崔寄夢很堅持:“我是阿娘的女兒,該替她澄清污名。”

拗不過她,長公主只好憶起二十年前的事,那夜謝府辦賞月宴:“本宮孕中怕吵,就和你阿娘躲在清淨處閑聊,忽然發覺她面頰發紅,以為是熱着了也不多想,沒一會有個丫鬟,叫什麽來着……

她揉揉額際:“記不清了,總之是府裏人,過來同你阿娘說世子爺在園子裏等着,你阿娘便去赴約,而本宮困乏了便回去歇着,誰知一覺醒來,變了天了。”

崔寄夢靜靜聽着,不由攥緊手。

“本宮醒來後聽說昨夜謝清芫拉住崔将軍在園子深處媾和,衣衫不整,被未婚夫婿及老相爺親眼見到。那位永定侯世子倒也寬和,并未把事情鬧大,但消息還是不胫而走,好在謝相用雷霆手段封了口,外人知道的不多。”

“謝清芫聲稱自己中了藥,但找來大夫一查并無中藥的跡象,衆人都以為她是為了掩蓋而撒謊。”

長公主繼續往下說,“崔将軍,不對,你爹爹那時可是先太子心腹,風頭正盛,要是還活着,只怕現在的武衛大将軍就是你爹爹了,瞧我又扯遠了,你爹次日就差媒人上門提親,但你阿娘哭求着說要出家當姑子也不願遠嫁,我們都以為她是怕邊境苦寒,後悔了,但老相爺是誰啊,一代賢臣,和你大舅舅一樣,重禮教的老古板,自然不同意。”

她說話漫無目的,眼看着就要開始聲讨謝蘊了,崔寄夢忙拉回正題:“後來呢?殿下是如何猜到此事不對勁的?”

“多年後本宮偶然得知西域有味藥叫醉春風,會讓人動情,必須交……咳,必須纾解,否則會損傷筋脈,更妙,呸,更陰險之處在于,此藥可致幻,容易将他人誤認為心儀之人,且過後也查不出中藥的痕跡。”

長公主停下來擦了擦汗,這孩子太單純,同她說起這些得字斟句酌。

“所以本宮就猜到你阿娘應當是被算計了,但彼時我和謝蘊已和離,不願插手謝府的事,更何況,我聽說你娘和母族斷絕往來了,想着她大概也不在意了……只可惜事發時我并不知道有這般詭異的藥,以為她只是不願嫁,只說可以幫她偷偷逃走。”

崔寄夢心頭泛酸,難以想象,阿娘當時無法自證清白該有多絕望?

而長公主說着說着,遽然冷下臉,将團扇用力扔在幾上:“怪你那書讀到狗肚子裏的好舅舅!他發覺後和本宮吵了一架,搬出所謂禮法壓人,本宮一生氣就不想管了,又不是我妹妹!”

又扯遠了,崔寄夢本來替母親難過,見長公主摔了扇子,雖面色陰冷,實則氣鼓鼓像只河豚,她笑着拾起扇子遞給長公主,放柔聲音:“殿下莫生氣。”

這語氣就差多加一聲“乖乖”了,長公主轉怒為笑:“你還哄上本宮了,孩子還是別人的好啊!你還知道要替你阿娘澄清,我那兒子,罷了,不提他。”

說曹操曹操到,謝泠舟剛巧進來,見崔寄夢立即慌亂地低下頭,不禁嘴角微擡,轉而同長公主致歉:“孩兒來的不是時候。”

他在崔寄夢正對面的位子坐下,端起茶杯自顧自喝茶。

嗤,裝得好像過來只為讨口茶喝。

長公主明眸掃過兒子,母愛作祟,用扇子将幾案上一盤瓜子朝他推了推:“母親記得你幼時最愛磕瓜子兒了,喏,自個兒吃吧,本宮和崔妹妹還有事要聊,一時半會顧不上理你。”

她搖起扇子繼續道:“究竟何人會給謝清芫下藥呢,她從前可有提過什麽?”

崔寄夢想了想,擡起頭時不留神撞見謝泠舟專注地看着她,大概是在等她說話,她垂下眼簾:“阿娘很少提起京陵,只有一次。”

她心頭突然一陣憋悶,但也知不是矯情的時候,深吸一口氣:“我七歲時念了首京陵風光的詩,阿娘聽了,很生氣。”

其實,不止生氣那般簡單。

崔寄夢回憶着那句詩,眼前閃過一雙赤紅的眼,身子控制不住地輕抖,好在她才說出兩個字,長公主便想起來了,用團扇輕拍了下椅子扶手:“可巧,本宮記得這首詩!”

“這是當年你阿娘和雲氏一道作的,她倆是齊名的才女,號稱南雲北謝,兩人年輕時都很清高,可謂既生瑜何生亮。”

“大舅母?”崔寄夢回想入府以來和雲氏的接觸,雲氏很安靜,在府裏默默無聞,也不會主動結交旁人,與她之間的接觸僅限于尋常的問候,大舅母實在不像是會為了壓人一頭而作惡的人,況且:“二十年前,大舅母還未嫁入謝府。”

長公主扇了扇風,悠悠道:“你說得也在理,本宮不過随口一提。”

崔寄夢又問她關于那位胡商的事,長公主極力回想着:“我只記得那商人說過,二十年前有人花重金買過他的醉春風,正好也是中秋前一陣的事,他說是一個右耳垂帶痣的姑娘。”

崔寄夢倏地從座上站起身來,察覺到謝泠舟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對視的一剎,她紅了臉,匆匆低頭坐下:“勞煩殿下告訴我那商人現在何處。”

謝泠舟默然放下茶杯,杯底磕上幾案,聲音清脆。

長公主瞥一眼兒子,笑了笑:“你大表兄可是中書省的人,中書省乃朝廷中樞,統領六部,什麽人都能給你查出來,讓他幫你吧。”

謝泠舟壓下長睫,中書省掌機要、頒诏書,她一個長公主會不懂?但他并未拆穿,收下這點遲來的母愛:“表妹深閨女子,三教九流之人少接觸為好,于情于理,此事理應由我去查,若表妹實在想親自着手,可随我一道去。”

“多謝表兄!”崔寄夢萬分感激,一雙杏眼亮晶晶的,起身朝謝泠舟行了個大禮,同時對他的內疚又添了一層。

謝泠舟淡然掀眼,看向少女微紅耳尖,聲音溫和了幾分:“分內之事,表妹不必客氣。”

這殿宇四面透風,周遭用紗幔遮住,一陣風吹過來,紗幔被掀起,謝泠舟坐在窗邊,柔軟紗幔拂過背後,輕輕柔柔。

崔寄夢的裙擺也被風吹動,一雙纖細筆直的腿被勾勒出來,對面是謝泠舟,她渾身不自在。

風好像長了手般,要捉住她的腿,往那些交纏的夢裏拖去。

她赧顏捉住裙擺,手觸到裙上織金紋路的質感,找回了幾分底氣。

崔寄夢重新坐下,明明沒擡頭,卻感覺有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她雙膝上,她把雙手放在膝蓋上遮住她的心虛,還忍不住輕輕揉了揉。

謝泠舟壓下眸,藏起眼中笑意。

遠遠望去,表妹這雙手放在膝上,端正坐着的模樣真是乖巧。

而殿宇外,透過被風掀起的紗幔,趙昭兒望向殿內,眼神微黯。

表姐竟和大表兄待在一塊,不僅說上話了,還朝着表兄行禮。

他們到底說了什麽?

表兄似乎擡頭看了一眼,順着那方向,她看到表姐身穿一襲镂金百蝶穿花雲緞裙,身姿袅娜,杏眸幹淨澄澈又有些欲說還休,連她都覺得極有韻致。

大表兄會不會也心動了?

況且長公主殿下似乎也很喜歡表姐,拉着她說了好一會話,殿下會不會想讓表姐做她兒媳婦?

心上好似突然長出了一根刺,從前未曾有過,折磨得她又痛又癢。

趙昭兒越想越失落,不僅因為大表兄和表姐,更因為這種感覺與她讀的那些書、受的教誨相悖。

這讓她感到很挫敗,再也待不下去,尋了個由頭回到府裏。

趙夫人正敦促幼子背書,見趙乾打了個哈欠,伸出戒尺在其手心打了一下,瞧見女兒失魂落魄地回來,忙迎上去把人往內屋帶:“不是去長公主府玩耍了麽?怎的這麽早就回了?”

母親目光溫柔,滿心滿眼都是她,趙昭兒既內疚又委屈,眼淚也湧上來。

"娘……我嫉妒了。"

話說完,趙夫人臉色沉了下來,“你自己知道該怎麽辦。”

“我知道,娘,二十遍,我一會就抄,可是娘,我控制不了……”趙昭兒忍着淚,“我一看到殿下待表姐親如女兒,大表兄還和表姐有說有笑……我就止不住嫉妒,心裏像是有把火在燒!”

母親對孩子心性要求極高,尤其曾多次言明善妒後果,此刻妒火無法平息,趙昭兒感到害怕,急得直跺腳:“娘……怎麽辦,我控制不了啊……”

“急有什麽用!”趙夫人喝止女兒,頗感失望,抄起一面銅鏡:“自個看看,你如今面目扭曲,哪還有半分大家閨秀、京陵才女的模樣!”

趙昭兒望過去,鏡中少女雙目微紅,神采也塌了下去,面容略有扭曲,哪還有半分從前的恬淡,她霎時冷靜下來。

她不能這樣,趙昭兒深吸口氣:“娘,我知道了,我去抄書。”

女兒走後,趙夫人仿佛被抽去了脊骨,手撐着桌案平複了會,轉身望向對面牆上的丹青,上面的空谷幽蘭栩栩如生,仿佛還能嗅到清幽蘭香。

趙夫人漸漸平和下來。昭兒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她已經做得很好了,情窦初開的年紀,拈酸吃醋也難免。

算算日子,明年春老太爺喪期一過,外甥估摸着也要議親了。

該試着為昭兒争取了。

*

下半晌,幾人從長公主府歸來。

崔寄夢沒帶着采月,謝泠舟便護送着她,兩人一道往西院走回。

說是一起,其實隔了一丈遠。

崔寄夢特意落在謝泠舟身後,腳步越放越慢,好與他保持距離。

誰料大表兄竟停了下來,背對着在原處等她,崔寄夢無法,蝸牛般慢吞吞往前挪,每靠近一步,臉就熱上三分。

她在離謝泠舟五步遠處停下來,怯怯問道:“表兄,怎麽不走了?”

謝泠舟略一側首,餘光見她伸手捉裙,每一次做夢過後,她都會這樣,可他不願克制夢境,也無法克制。

無奈地笑了笑:“膝蓋疼?”

“啊?”一句話問得崔寄夢潰不成軍,只覺膝蓋當真在隐隐作痛,她低聲說:“沒,不疼。”

“嗯。”未免吓着她,謝泠舟依舊背對着她,“明日我休沐,正好去西市尋那位西域商人。”

他說完這句就止住了,靜待魚兒咬鈎,果真崔寄夢忘卻了羞赧:“表兄,能帶上我麽?我保證不添亂。”

想了想又覺得孤男寡女結伴出行不大妥當,畢竟她還有婚約在身,又說:“不知二表兄明日可得空?他身手好,說不定能幫上忙。”

“二弟沒空。”謝泠舟當即斷了她的念想,“我們是去查事情,人越少越好,以免打草驚蛇。”

崔寄夢不懂這些,只連連應是。

次日她帶着乘車到了琴館,為了避嫌,她和大表兄約好在此碰面,未免采月擔心,便先行把她支開:“我要留很久,采月你自行逛逛吧。”

進了琴室,謝泠舟果然在,正把玩着一把琴,趙疏也在。看見他倆相談甚歡,崔寄夢一頭霧水。

趙疏解釋道:“謝公子曾在琴藝上指點過我,說來算是我的師父,論輩分,是你的師祖。”

她一時繞不過來,兩眼懵然。

謝泠舟接過話:“趙公子未去桂林郡前,在京陵待過幾年。”

這麽一點,崔寄夢明白過來了,對謝泠舟的态度更敬畏了,猶豫着問:“那我是該叫師祖,還是繼續叫表兄?”

趙疏忍俊不禁,這陣子他常和謝泠舟交談,如今也敢開他的玩笑了:“你師祖爺教師父琴時,才十歲,你彈錯的兩個音,正是從他老人家這傳過來的。”

崔寄夢不敢置信,想到那個被按在他膝蓋上責罰的夢,身後一陣酸痛,随即又覺得毛骨悚然,此前她并不知道師父所說的事,為何自己會在夢裏說彈錯兩個音是大表兄導致的?

謝泠舟不動聲色看她一眼,知道她當是想到了那個夢,起身打斷她,輕描淡寫道:“時辰不早了,該走了。”

崔寄夢把夢抛諸腦後,跟上他。

出門的時候,她特地戴上了帷帽,跟在他身後時刻意低着頭,乖巧得像個小媳婦,還時不時留意周遭行人。

好像她和他出門,是為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一樣。

謝泠舟忍不住回過頭,壓下話裏的笑意,輕聲提醒她:“表妹,放輕松些,我們又不是去偷什麽。”

大表兄說這話的語氣太随意了,随意得好似他們很熟,其實抛開那些夢和上回在佛堂送玉墜,他們還挺生分的,崔寄夢臉又紅了,好在有帷帽遮着,她聲音還能裝得淡然:“好的。”

可謝泠舟卻清楚地看到,她的頭埋得更低了,手也絞在一塊。

他虛虛握拳,拇指摩挲着食指的關節處,極輕極慢,像在夢裏拂過最柔軟脆弱的地方那般。

她再這樣心虛,他真的會克制不住,帶着她去偷點什麽。

為掩人耳目,兩人換了輛小一些的馬車,上車後,崔寄夢垂頭坐在角落裏,埋着頭頗像只鹌鹑。

“去西市要好一會,戴着帷帽,不會悶麽?”謝泠舟頗無奈。

确實是挺悶的……

崔寄夢心說,可隔着一層紗,她會自在些,這馬車狹窄,大表兄身形高大,坐在對面有種無形的壓迫感。

她極力縮成一團,好不讓腿離他太近,否則總有錯覺,下一瞬會被捉住雙腳,拖過去……

崔寄夢更不敢看他了,抱緊雙膝,狠狠咬了自己下唇一口。

後來一路上表兄都在閉目養神,她放松了些,悄悄掀開帷帽一角。

可剛掀開,就見對面人嘴角揚起了一瞬,崔寄夢忙放下手,繼續端坐。

她不明白,他明明沒睜眼,為何能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西市到了,循着雲鷹查到的消息,他們在一處商鋪裏找到那位胡商。

謝泠舟開門見山:“可有醉春風?”

那胡商已年過半百,一雙深碧色眸子卻熠熠生輝,見是一對年輕男女,明明彼此生分,卻一開口就要醉春風。

他還是頭回遇到這種事,撚撚胡子:“公子說笑,這東西我們可不敢賣。”

“是麽。”謝泠舟掏出兩錠金子,“我們不買藥,只想問個消息。”

商人嘴咧得快到耳邊了:“醉春風不易得,三五年才能釀出一小瓶,但消息嘛,應有盡有,貴客想知道什麽?”

“二十年前中秋前夕,有人曾在你這裏買過醉春風,你可還記得?”

“醉春風不是想買就能買的,沒有熟人介紹,連哪裏有貨都不知道,因為這玩意不是尋常貨物,我自然每一筆都記得很清楚!”那商人翻出一本小賬冊,“咦,我瞧瞧啊,啊……上面記着那姑娘嘴嚴得很,一直沒說是誰派來的,只是她耳垂有痣,極小的一顆痣,細眉細眼的。”

他面露難色,“就這麽多了,都過了二十年,人是不是還活着都另說。”

崔寄夢蹙起眉,她也知道隔了二十年再查難于登天,只是難也要去查,難道真要讓阿娘到死也無法自證麽?

頹喪時,謝泠舟拍了拍她肩頭,聲音很溫和:“別擔心,還有辦法。”

他問了胡商關于買藥人的年紀及樣貌特征,以及說話措辭等,問得很細,好在那商人先前多少記下來一些。

二人回到馬車上,謝泠舟将方才所問梳理過後,細細告訴她,末了道:“我們分頭查,回去後你問問管事嬷嬷,當年皎梨院的下人裏可有這樣的女子,我派人在府裏其餘各處查。”

崔寄夢點了點頭,但心裏卻沒底,謝泠舟見她如此,又道:“若問不出來,也別怕,我自有別的法子。”

“好。”她頓時安下心,仿佛只要有他在,什麽都不必擔心。

若真僅憑她一人之力,只怕查不出什麽,但長公主殿下說過,大表兄手底下養了不少暗衛,各個身負絕技,崔寄夢心中再度升起希望,她摘下帷幔,對謝泠舟投以感激一笑:“多謝表兄相助。”

那雙總是閃躲的眸子終于敢直視他一回,謝泠舟眸光微動,伸出手揉了揉她發頂:“好孩子,這是我分內之事。”

他很自然,崔寄夢竟不覺有異,只覺得像是一位好兄長在關心妹妹。

馬車駛離鬧市,經過一段窄路,忽然猛一颠簸,崔寄夢被大力撞向對面。

“啊……”崔寄夢驚呼。

幸好謝泠舟及時伸手接住了她,可她的唇卻直直撞上謝泠舟的下巴。

崔寄夢惶然瞪大了眼,猛一往後仰頭避開,可大表兄以為她這是沒扶穩要摔倒,扶着她後腦勺的手用力把她按回來。

比撞上他下巴更難堪的事發生了。

她撞上了他的唇……

兩個人都始料未及,驚訝得忘了抿緊嘴,雙唇就這樣毫無阻隔地嵌合,如同榫卯嚴絲合縫,連牙齒都相互磕上了。

好痛……

那一剎,崔寄夢眼底冒出淚花。

不僅僅是痛,更是因為錯愕,雖說在夢裏,他的唇無所不在,更過分的也有過,可那畢竟是夢,并不作數。

從未想過會有一日,和大表兄如此親密,崔寄夢僵住了,身子紋絲不動。

她就這樣愣愣地,以這樣近的距離,怔怔瞪着眼與謝泠舟對視。

鼻尖都快頂到一起了。

大表兄似乎也很錯愕,扶着她後腦勺的手下意識動了動,卻在無意中把崔寄夢按得離他更貼近了。

這……!

崔寄夢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像往常吃驚時那樣,習慣性地張了張嘴唇,可她忘了自己如今正和大表兄唇齒相貼,她這一動……

好像二人是有意在接吻。

更糟的是,她清楚地看到,謝泠舟瞳孔猛地縮了縮,也和她一樣下意識地要閉上嘴,卻忘了二人的處境。

同樣的錯,兩人都犯了一次,只不同的是,崔寄夢是吓呆後無意識的。

但謝泠舟不是,他很清醒。

和夢裏一樣的情形,卻是截然不同的感覺,軟得不可思議,還有一股淡淡的茶香,不知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

他就這樣與她對視着,将錯就錯,明晃晃地再次動了動唇。

就在他打算按住她後腦勺繼續索取時,崔寄夢眼角倏然流下一行淚。

謝泠舟神智回籠,意識到這并非是夢裏,對她這樣保守謹慎的姑娘來說,與他在無意中親吻已是要命的大事。

他松開了她的後腦勺,但另一只手依舊放在她肩頭,啞聲道:“失禮了。”

崔寄夢還在愕然間,杏眸含淚,無措地睜着,雙眼茫然地看着他,不敢相信這一切,怎麽會這樣……

她這算是和大表兄,接吻了?

唇上似乎沾染了他的氣息,牙齒也在隐隐作痛,有些麻。

可是接吻不是男女兩情相悅才會做的事麽,她和大表兄只是表兄妹,只是不留神磕碰到了,一切還可以挽回。

他應當不會因此怪罪她。

崔寄夢倏地清醒過來,要從他身上起來,卻見大表兄垂着眸在走神,手仍扶在她肩頭,神色如常,耳根卻發紅。

他會不會是生氣了?

崔寄夢含着淚道歉:“對不起……表兄,我……我不是有意的。”

聲音跟細絲一樣,帶着哭腔。

她掙紮着要離開,随即感覺謝泠舟穩住她肩頭的手用力收緊,她衣襟也随着他的力度略微移了位,露出玉墜的繩子。

謝泠舟醒過神,要錯開目光,但就像有一根線牽引着要他看向那裏,即便他沒看,僅憑夢裏的回憶,也能想象到那玉墜被擠在中間的模樣,随着馬車颠簸來回磨蹭,與夢裏別的時刻重疊。

有個瘋狂的念頭。

夢裏大都是在佛堂和卧房,馬車倒未曾有過,他很好奇她會是什麽反應,會不會把頭埋在他頸窩,不敢面對……

可她的肩頭在抖。

時機尚未成熟,此時唐突只會吓跑她,謝泠舟松開手,又是雲淡風輕正人君子模樣,仿佛方才一切都不算什麽:“是我沒扶好你,表妹沒事吧。”

“我沒事……多謝表兄。”崔寄夢腦子裏一團亂糊,迅速坐回原處,不必猜也知道她這會臉一定紅得跟熟蝦一樣。

後來一路上她都不敢擡頭。

下馬車前,沉默了一路的謝泠舟忽然囑咐她,“此事應快刀斬亂麻,回去後盡快查查皎梨院可有這麽一號人。”

“好……”崔寄夢垂着臉點頭。

實在太膽小了,跟琉璃瓶一樣小心捧着都怕碎,謝泠舟只得溫聲寬慰:“別多想,那不過是尋常事。”

有了他這句話,崔寄夢心裏的內疚便少了大半,安慰自己不過是意外。

且方才經大表兄提醒,她全副心思又放在了阿娘的事上,回到皎梨院後,崔寄夢立馬找了管事嬷嬷詢問。

嬷嬷思忖一番,無奈搖頭,“皎梨院的婢女都生得出衆,沒有細眉細眼還生得黑黃的,小姐問這個作甚?”

“沒什麽,就是偶然聽外祖母聊起當年阿娘的事,大概是外祖母記錯了。”

可惜詢問後徒勞無功,崔寄夢只能寄希望于謝泠舟,以至于夢裏都惦記着。

二人仍在車上,謝泠舟忽然說:“查到一個可疑之人。”

崔寄夢大喜過望,他卻遲遲不往下說,反問:“表妹想空手套白狼?”

“那……你想要什麽作為交換。”她其實猜到了,卻不敢直說。

謝泠舟淡淡看她:“湊近些。”

崔寄夢湊了過去,他的手扶上她的腰,低聲問:“表妹能給什麽?”

她定定看着他,有個荒唐沖動的想法,這是在夢裏,表兄不會怪她。

于是湊了過去,獵物向豺狼自我獻祭一般,輕輕貼上他的唇。

可沒一會,獵物反過來按住了豺狼,瀕臨幹枯的藤蔓,用盡全力纏住粗壯古松,貪婪地從中攫取生命力。

次日清晨,崔寄夢睜開眼。

外頭采月和摘星在輕手輕腳地忙碌着,準備着侍奉她起床。

崔寄夢手在榻上摸索了會,臉一陣潮紅:“采月,給我拿杯水……”

要命,聲音也像被浸濕了。

“小姐喝水前,不妨先漱個口吧。”采月端過來一杯水,看到一只柔軟玉臂從帳中伸出,她竟想起酥軟一詞。

小姐真美,僅僅伸個手都能叫人浮想聯翩,女子看了尚且心動,換做二少爺,還指不定如何呢。

可得護好小姐,她暗想着。

接着崔寄夢接過茶盞時,采月竟覺得她的手好像軟得在發抖,想起昨夜聽到她說的夢話,更是哭笑不得。

她還記得崔寄夢幼時那些糗事,每次小姐夢到被夫子打,醒來都會吓哭,邊哭邊比劃着說:“那戒尺那麽粗,那麽長,簡直比祖母的拐杖還可怕!”

叫人心疼又想笑,采月笑着搖了搖頭:“小姐昨夜又夢到被夫子用戒尺打啦?這回豈不是比胳膊還大個?”

紗帳裏的人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輕嗯了聲:“我昨夜說了什麽夢話?”

“記不清了,只記得您在讨饒,聲音裏還帶着哭腔,說什麽夠了麽、放過我吧、求您了,一猜便是夢到夫子了。”

崔寄夢蹙眉,戒尺在腦中揮之不去。

她一狠心,故意把溫熱茶水倒在腿上,輕輕呀了一聲:“采月姐姐,我不小心把茶水扣床上了……”

語氣還挺輕松,好像水灑了反而解決了什麽大煩惱般,采月又笑了:“不礙事,小姐起來吧,婢子來收拾。”

她掀開簾子,見崔寄夢漲紅了臉,手指圈着自己的細腕,似在丈量什麽,頓時哭笑不得:“我的好小姐喲,快起來吧,現在沒有什麽夫子了。”

到前院請安時,謝泠舟沒來。

崔寄夢松了口氣,請過安往回走,在假山附近撞見一位似曾相識的少年。

少年左右張望确認無人後,壓低聲說:“公子在佛堂等您。”

鬼鬼祟祟的,好像她和大表兄是私會般,崔寄夢故作坦然:“多謝小哥。”

忐忑地到了佛堂,書房的門大敞着等她,謝泠舟正提筆寫東西,見她進來擱下筆:“查到一個可疑之人,不過。”

他頓住了,崔寄夢亦頓住了,呆呆立在書案前,甚至往後退了一步。

夢中車簾搖晃,她一直哭着求他,謝泠舟卻咬着牙:“不夠。”

可雖然這話是他說的,醒來後她卻有同樣的感受,想索取更多。

這在以前,從未有過。

在大表兄跟前回想夢境,甚至開始迷戀夢裏他同她做的荒唐事,這實在罪過,崔寄夢強行抽回思緒。

而後在她狂亂的心跳聲裏,聽到謝泠舟說:“與當年姑母的貼身侍婢很像,那侍婢名朱蘭,除了膚色黑黃細眉細眼,其餘都對得上。”

崔寄夢大大舒氣,不僅因為事情有了眉目,更因為大表兄沒有說出和夢裏一樣的話,和她索要報酬。

謝泠舟又道:“明日我還有別的事,後日上午在琴館等我,待我忙完接你一道去,切記,不可擅自行動。”

“我一定準時到。”崔寄夢欣然答應,埋頭朝他道謝,“多謝表兄!”

她不敢擡頭,因而未發覺謝泠舟目光裏毫不掩飾的情愫。

他看着她垂下的睫毛,表妹睫毛纖長微翹,每當她緊張時,長睫便會不住輕顫,真像扇動的蝶翼。

昨夜夢裏,亦是如此。

只是昨夜的夢與從前不同,是他做的沒錯,但似乎與她也有關。

莫非當他們同時做夢時,若對方也有意識,可以幹涉另一個人的夢?

但也只是他的猜測。

思及此,謝泠舟眉峰微挑,語調很慢,似漫不經心,聽來卻又令人覺得相當意味深長:“僅僅是多謝?”

“就沒有別的回報?”

他話方說完,就看到崔寄夢蝶翼似的長睫不住地顫,随即猛地掀起。

她愕然望着他,手攥着裙擺後退。

作者有話說:

女主:糟糕!要撞上大表兄下巴了

男主 (好心攙扶) (按住腦袋,火上澆油) (瞳孔地震) (耳根發紅):抱歉,失禮了。

二更合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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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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