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兄弟(二更)
第051章 兄弟(二更)
吳旭東至今都記得, 第一眼看到南南姐和北北姐的時候,她們眼中的那種親熱和激動是很真實的。
即便她們其實沒有怎麽找過他,但是重逢的喜悅做不得假。
然而吳燕西看他的眼神, 總是透着一種游離在人群外的疏遠和陌生。
只是礙于當時人多,不得不勉強勾起嘴角,應應景。
然而一旦回到吳家,熱鬧的人群散去, 那種冷漠和排斥就再也掩飾不了了。
就連婚禮都不願意來, 還是小姨發威, 這才不情不願的空手出席了。
誰家親哥哥會這樣?
不怪他起了疑心,血脈裏的那股子本能總是能喚起強烈的直覺。
而現在, 他看着面前掃雪的男人,看着男人那五六分相似的五官,以及那貫穿左邊半張臉的傷痕, 他忽然很想喊一聲哥。
這沒來由的親切感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可能是因為兩個人都是冷白皮, 太特別了。
可是,這麽做也太唐突了,萬一是他想多了呢?
萬一面前的男人已經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呢?
畢竟蕾蕾姐從北北姐那裏得知, 湯家父母撿回來的, 是個摔得頭破血流的孩子。
腦子肯定傷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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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半邊臉的傷痕很好的佐證了那個說法。
他沒有勇氣賭。
嗓子裏像是被人塞了一團砂紙, 幹澀沙啞, 扯動聲帶的瞬間, 帶着山呼海嘯的痛。
他已經失去過一個大哥了,眼睜睜看着那個大哥倒在了血泊裏,卻無能為力。
他要怎麽努力, 才能冒着再次失去一個大哥的風險,對着一個陌生的男人喊一聲大哥?
也許就不該來, 不用面對,就不會失去。
他只能握緊了雙拳,在呼嘯的北風中,選擇了沉默。
一米九幾的大塊頭,此時脆弱得像是一個追逐肥皂泡的稚童。
明知道風起的瞬間,肥皂泡就會走遠,幹脆就不追了,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的凝望着。
期待涼風有意,期待落雪有情。
期待,這千裏奔赴的決心和勇氣,也許會帶來某種奇跡。
見他遲遲不肯開口,湯正陽索性放下鏟子,走近幾步,打量起這個沉默的年輕人。
不得不承認,這人跟他長得挺像的。
尤其是眼睛和鼻子。
一樣的銳利,一樣的挺翹。
不同的是,這個年輕小夥兒的嘴巴更好看一些,笑起來應該會很迷人。
而他……
他因為左半邊臉的傷口,有段時間特別不愛笑,所以嘴唇的弧度略微下壓,透着一股子苦澀的味道。
他忽然好奇:“你到底是誰?是來找我的?”
“湯大哥你好,這是我愛人吳旭東,他三姐是你弟弟湯豐登的女朋友。”周子琰走上前來,用力握住吳旭東的手。
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都會陪他面對。
風雨無阻。
湯正陽笑笑:“原來是老六女朋友的弟弟,是來幫她看看我家的情況嗎?你們放心,別看我家兄弟多,彩禮肯定不成問題。我已經準備了二十萬,足夠他們兩個在城裏結婚買房了。”
說着,他扭頭喊了聲:“爸,媽,豐登女朋友家來人了。老二,去小賣部給姥姥家打個電話,今天不去她家了。”
廚房裏的羅素湘正在張羅早飯,聽到動靜,趕緊出來招呼大家進屋坐下。
她男人湯彙德也起來了,正在竈膛口燒鍋,這會兒趕緊洗把手,進進出出的找凳子。
很快,湯家的兒子兒媳們也都從別的房間出來了。
一個個的,領着孩子,拿着瓜子糖果,露出樸實無華的笑。
吳旭東看着這一大家子的人,莫名有些羨慕。
他原以為兄弟多的家庭會勾心鬥角,争風吃醋。
然而并沒有。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湯家兄弟之間那種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感情很是動人。
就連一個凳子都讓來讓去的。
你喊我坐,我讓你坐,最後幹脆抱起一個孩子,把孩子的凳子讓出來,給兄弟坐。
就麽齊心的一家人,難怪湯正陽願意留下來報恩。
以至于自己蹉跎成了老光棍兒,也渾不在意。
羅素湘很是重視今天的見面,聊了幾句,便叫上幾個兒媳婦出去了。
家裏有年前準備的臘肉和熏豬腿,但是這遠遠不夠,畢竟來的可是未來的親家,她還得再去弄點好的來招待客人。
于是他們去叔伯兄弟家牽了一頭山羊回來,又去養魚的生産隊買了三條碩大的黑魚,三條肥美的花鲢。
半路又去了趟屠戶家裏,割了三斤牛肉,打了十斤黃酒。
回來的時候又擔心有人要抽煙,咬咬牙買了一條軟中華。
這才裹緊了圍巾往回趕。
而此時,吳旭東依舊一句話都沒說。
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湯正陽,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點什麽。
可惜,什麽也看不出來。
周子琰知道他心裏的困惑,但是有些話不好沒頭沒腦的問,只能先把兩邊的人做個介紹,然後再慢慢想辦法切入。
“這是我爸,湯伯喊他老周就行。這是我弟弟周子琛,這是我姐安小蕾。”周子琰沒穿軍裝,然而她身姿筆挺,像一株淩雪的白楊,那一身的軍人氣質是掩蓋不了的。
所以由她來介紹自家這邊的親眷,很有信服力。
湯正陽愣了一下,安小蕾?
原來就是這個女人送的金桔,也是這個女人送他去的醫院。
他下意識多看了一眼,長得挺漂亮的,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看着挺年輕,而且面帶微笑,看起來很好說話,像是剛出社會的大學生。
沒想到年紀輕輕就是什麽總了,這麽一對比,他很慚愧。
混到三十幾歲,才勉強能被人喊一聲湯總。
他是個有恩必報的人,立馬應道:“原來是黃金海岸的小安總,多謝你送我去醫院。走這麽遠渴了吧,我去倒水。”
“不用,你坐下,随便聊聊。”安小蕾叫住了他,畢竟他們都是沖他來的,根本不是為了幫吳巷北了解準婆家的情況。
湯正陽只好讓兄弟代勞。
熱茶很快端上來,家裏僅有的一罐碧螺春也拿出來了,特地招待貴客。
還泡了幾杯麥乳精,總之,有什麽好的都盡量用上,免得怠慢了未來兒媳婦的家人。
一群人坐在一起,随便聊聊。
湯彙德提到家裏就剩大兒子湯正陽和老六湯豐登沒有成家。
周子琰便不經意的問道:“湯伯,聽說正陽大哥是你們收養的?他的親生父母還在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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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還真不知道,他自己都不記得了。”湯彙德并不介意別人打聽湯正陽的身世,因為附近的鄉親們都好奇過,沒什麽大不了的。
周子琰下意識看了看吳旭東,他雖然什麽也沒說,然而他挺直的脊梁微微松弛了半分,是洩氣的姿勢。
她只能用眼神安慰,慢慢來,別着急。
她繼續問道:“看得出來你們感情挺好的,有沒有考慮過,萬一哪天他父母來找他怎麽辦?”
湯彙德早就注意到了吳旭東,不得不承認,這小子跟正陽長得還挺像的。
不過全中國這麽大,偶爾有兩個長得像的真不算什麽。
他笑着說道:“其實我跟他媽媽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媽媽說了,當然是讓他回去啊,這孩子來的時候穿得可體面了,一看就是城裏的孩子,在農村真是耽誤他了。”
“我的爸媽只有你們。”湯正陽非常嚴肅的強調道,“就算我哪天真的想起來自己的身世,那也不重要。是你跟我媽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只認你們。”
“爸都知道。”湯彙德非常感動,但還是勸道,“可是正陽啊,也許你的親生父母一直在找你呢。前些年日子不好過,他們也許是出事了,也許是去外地投奔親友,跟你失散了,找不到你了。總之,如果真的有一天有人來找你,爸爸還是希望你可以跟他們相認。不過你放心,這裏永遠是你的家。”
湯正陽沉默了,他确實不記得了。
當初摔得頭破血流,能活着已經是他的造化。
別的不再奢望。
吃飯的時候,湯家的叔伯兄弟們也來了,一個勁的誇贊湯豐登是個好孩子,吳巷北跟他結婚肯定吃不了虧。
這齊心協力的一大家子,真是讓人感觸多多。
吃完飯,吳旭東猶豫很久,還是叫上湯正陽:“我有點事想問問,湯大哥可以跟我來一下嗎?”
湯正陽以為他要問湯豐登的事情,當然義不容辭。
畢竟,做弟弟的幫姐姐把把關,那是天經地義的。
兩人一起踏着院子外面的雪,往遠處走去。
這裏是山谷,到處都是積雪壓彎的樹木,和一叢叢匍匐在雪下的草藥。
看得出來,春夏兩季的風景一定很美。
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難怪會哺育出湯家這樣的人家。
兩人遠走越遠,身後的房屋變得矮小,如同大山懷抱裏的一個小牛犢,靜靜的卧在地上,靜靜的守候。
湯正陽遞了根軟中華過來,吳旭東接了,夾在耳朵上沒抽,伸手掏出黃鶴樓,遞了一根過去。
湯正陽沒抽過這麽好的煙,也夾在耳朵上,準備帶回去給他爸嘗嘗。
就這麽,兩人一路向前,卻始終沒有說話。
湯正陽不是笨人,他在前面的背風處停下,問道:“你不會是來找我的吧?”
“為什麽這麽問?”吳旭東也停下,背對着呼嘯的北風,看着這個比他矮了三四厘米的老大哥。
湯正陽笑笑:“直覺,你跟我長得挺像的,而且,你們一家都在打聽我的事,對我弟弟似乎不是很感興趣。”
吳旭東沒有否認。
湯正陽又問:“你想說什麽,不必繞彎子。”
“也許你應該先聽聽我的故事。”吳旭東擡手,撣落老哥肩上的積雪。
面對一個陌生人,撕開自己的傷疤,這需要莫大的勇氣。
不過,來都來了,總得試試。
逃避是沒用的。
要不然回去了也不踏實。
吳旭東便大致講了講自己五歲發生的變故。
忽然出事的爸爸,病倒的媽媽,被攔截的電報,被打暈拐賣的稚童……
以及兩年前他是怎麽誤打誤撞,被周子琰認出來帶回吳家的。
講到最後,他嘆了口氣:“我其實挺羨慕你的,雖然你跟當初的我一樣,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是誰,但是最起碼湯家的人很愛你。”
“你老婆也很愛你,看得出來,她懷孕了吧,吃飯都沒胃口。”湯正陽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也是個聰明人。
一群人冰天雪地的趕來,他弟弟女朋友的娘家人卻只有一個,他們冒着風雪來北方受凍,只能是為了周子琰。
而周子琰又是為了誰?
不言自喻。
吳旭東承認:“沒錯,我老婆懷孕了,我老丈人他們不放心,擔心這裏跟王家溝一樣一堆麻煩。看來我們想多了,這裏民風淳樸,挺好的。”
“嗯。”湯正陽伸手,也幫他撣落肩頭的積雪,“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我的責任還沒有盡完,在這之前,我什麽也不想改變,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知道?”吳東旭驀地鼻子一酸,摁住了肩上的手,“那你覺得,我是不是想多了?”
“我不确定。不過直覺上來說,我并不抵觸跟你親近。你看,我這半張臉跟毀容沒什麽區別,我也不愛拍照片,不過我在你面前,沒覺得有什麽難為情的。”湯正陽是個明白人,幹脆把話說開了,“但是你該知道,有恩不報非君子。豐登一天沒有成家,我就一天不可能去探究我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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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你當初是被人謀害的?”吳旭東忽然有些氣惱,“就像我,好端端的怎麽就被拐賣了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十七年,直到我老婆找到我,直到我結婚後,得知爺爺奶奶留了四合院給我。這一切都是陰謀,難道你不想報仇嗎?”
“兄弟,你的痛苦我懂。我也無數次的問過自己,為什麽摔下山崖的是我?為什麽沒有人來找我?不過時間久了,我發現湯家人挺好的,愛會治愈一切,所以後來我已經徹底不想了。相信我,等你做了爸爸,你估計也沒空去研究那些事情了。眼前的幸福最重要,不要為了報仇浪費跟家人團聚的時間,不值得。”湯正陽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不過他也明白,他這麽豁達,是失憶的功勞。
如果他記得那些傷害他的事,也許就是另外一個發展了。
所以,他有點站着說話不腰疼。
但是沒辦法,他不想看到這個小老弟為了仇恨蒙蔽雙眼,那太痛苦了。
吳旭東沉默了,他低着頭,默默地解開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又一件。
直到露出裏面猙獰的傷疤。
即便塗抹了兩年的祛疤膏和護膚精油,也只是淡化了一部分,并不能完全撫平那些溝壑。
湯正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趕緊給他扣上。
低着頭,一顆,一顆,又一顆。
他有些難受,背過身去,說話帶着鼻音:“我身上也有。”
回過身來的時候,他的衣服也解開了,傷口雖然不如吳旭東的慘烈,但也好不到哪兒去。
硬要做個直觀的比較的話,吳旭東的痛苦是滿分,他的痛苦九十分。
吳旭東一把将他的衣服掩上:“不是湯家的人打的對不對?”
“嗯,是之前的。”湯正陽低頭扣上扣子。
這些年羅素湘想盡一切辦法,用了各種土方子,想幫他抹去這些傷痕,現在的已經是她竭盡全力之後的樣子了。
臉上的也是,不過那是摔下來的時候劃傷的,因為治療及時,所以不如身上的明顯。
他怎麽也沒想到,這世上居然會有個人跟他一樣,有過慘烈的難以言說的童年。
他拍了拍吳旭東的肩膀:“好兄弟,你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起碼等豐登弟弟結婚之後,我才能去找你。”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嗯?”
“如果他真的跟我姐結婚了,咱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說不定他還是你妹夫。”
“啊……還真是。世界真小。”
“是啊,世界真小。所以——”
“什麽?”
“你是我大哥嗎?”
“不知道,或許吧。”
“聽說香港那邊有什麽親子鑒定,我找人問問。”
“啊,這我知道,國內好像有刑偵隊引進了,不過挺貴的。”
“我不差錢,你願意給我一點頭發指甲之類的東西嗎?”
“好。”
“你好像不排斥我。”
“你也沒有排斥我呀。”
“萬一鑒定結果不是呢?”
“沒關系,你這個兄弟我認定了。”
“沒有血緣也認?”
“那當然,打眼看到你就覺得投緣。”
“一言為定!”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