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蟬脫殼
金蟬脫殼
沈茶白在翻着起居錄,将孟弈臨死前後去過龍涎宮的人扒拉出來,一一篩查。
妃嫔大臣、宮女太監,孟雲雁和江中影,他們都去過龍涎宮。那麽,孟弈會把聖旨交給什麽人呢?還是被藏到了什麽地方?一切都無跡可尋。
只要呆在皇宮一日,就有性命之憂。
長樂宮的門被一腳踹開,紅露被來人的嚣張氣餡吓到了。沈茶白早有預料,示意她出去,把門帶上。
江中影這次穿了從五品白鹇官袍,他已經是殿中丞了,錦衣衛的差交給副統領楊冠打理,也是他的人。
他忍着怒氣:“從小練我的字,也練孟弈的爛字了?僞造先皇筆跡,把朱批做舊,太後,下官像傻子一樣被你耍得團團轉啊!”
他原意想用未批的奏折坐實孟雲雁假傳先皇旨意的罪,誰知道沈茶白偷偷加了那麽一手。
“江大人才不傻,弄死孟雲雁,正中你下懷吧。”沈茶白迎上他的目光,“哀家解決了長公主這只惡犬,也養肥了你這頭惡狼,實在失策。”
“餓狼?”江中影像聽了個笑話,“太後何處此言?”
沈茶白道:“先皇駕崩,幼主登基,正值局勢不穩,北國就打過來了,這也太兵貴神速了——通敵賣國的,是你;洩露城防機密的,也是你。”
江中影挑了挑眉:“你說……什麽?”
沈茶白開門見山:“朝臣被你收買威脅,皇宮被你控制,你要做什麽,奪權?挾天子以令諸侯?”
江中影突然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來,把新官袍在膝蓋上鋪平整,“想不到太後幽居長樂宮,對外面的事倒是了如指掌。順便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孟雲雁洩露城防圖,死罪難逃,陛下只好賜了她鸩酒。”
他說話的聲音很溫柔,想到孟雲雁被淩遲的模樣,越發覺得暢快。
“明人不說暗話,太後,咱們再合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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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茶白看向他放在桌子上的空白手谕。
“我說,你寫。”江中影擡袖示意:“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北軍來犯,朕心甚憂。然近年澇災多發,國庫不充,都城尚且拮據,何以支援前線?望自謀……”
“你要假傳聖旨、斷了前線的糧草補給?”沈茶白簡直不敢相信。
“不就死幾個人嘛。”
沈茶白連杯帶水的砸了他一身,怒喝:“你瘋了!”
“江中影二十四歲的時候就瘋了!”他站起身來,不顧一身茶漬,聲音比她還要高:“寫了,江某保你和沈家一生榮華;不寫,我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茶白深呼一口氣,道:“江統領想當官,哀家便奪了孟雲雁的封號,讓你能順理成章地入朝為官。你擺脫了長公主,也能一展抱負實現平時所願,還有什麽不滿的?”
江中影突然暴躁起來,捏住她的一只手腕扣在椅子扶手上,壓着聲音問:“我今年三十五歲,最好的十年給人當奴才了!你說我有什麽不滿的?”
“你壯志難酬,憑什麽讓旁人身首異處?垂州失陷,八千将士的命,垂州百姓的命,他們是不是也該找你讨?”她厲聲說。
“天地不仁,皇家無情,太後守着這些善良正直給誰看呢?想想孟弈是怎麽對你的,想想你遭的罪,除了我,誰還幫過你?誰還管過你的死活?”
沈茶白自诩不是什麽清流名士,也做不出什麽拯救蒼生的壯舉。但她讀過的書、埋在心裏的善、見過的衆生皆苦,都不允許她這麽做。
她的膝蓋正在康複中,不能久站,便坐回椅子,勸道:“家裏有盛宴,為何要向敵國讨殘羹?與虎謀皮,終被虎食。”
“盛宴送來的太晚,已經馊了啊。”他兩手一攤,順勢掐上她的脖子,額上的疤顯得格外猙獰:“下官給太後最後一次機會。”
沈茶白知道,就算江中影現在殺了她,他也有辦法全身而退,只不過稍微麻煩一點。
可她偏偏有這麽一股執拗,別人讓她做什麽,她偏偏不做什麽,尤其是違背初心的事。
“身苦未敢叛國,随你處置。”這是她的回答,衣袖裏的扇子蓄勢待發。
江中影仿佛看到了當年滿心熱血想報效朝廷的自己,尚未冷卻的文人之心蕩起一絲漣漪。
他們同命相連,他們也大相徑庭。
那年少的願,終究被他活成了江中影、水中月、鏡中花。
江中影松開手,太後倒在地上劇烈咳嗽着,目露恐懼。他幽幽道:“你才熬了十幾天,我熬了十一年啊!江某很想看看,太後要是受上十一年折磨,還能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沈茶白趁機以退為進:“哀家自請去給先皇守陵十一年,但求一條生路。”
江中影心道:對付她這樣的女子,威逼利誘都沒用,不如讓她到圓山受些罪,用不了多久便乖乖求自己合作了
“明天便動身吧。”他離去,背影帶着幾許蕭索。
江中影一生三苦:一苦壯志難伸,二苦摯愛難留,三苦身心不自由。
他解決了這些苦難,又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苦海。
沈茶白爬起身,高興地撣了撣身上的土,擡頭時吓得心跳漏了半拍。孟佑像木頭一樣在簾子站得筆直,兩只眼睛漆黑如深潭水。
沈茶白回憶了一下他跟江中影的對話,倉促地想着:皇帝什麽時候來的?他聽到了多少?能聽懂多少?
孟佑好像被吓到了,半晌才從低低地喊了一聲:“母後。”
沈茶白過去,溫聲問:“佑兒,你怎麽進來的?”
“後面有個狗洞,鑽進來的。母後,朕不會成為亡國之君吧?”
“怎麽會。”沈茶白安慰着。
不知為什麽,沈茶白面對他比面對江中影還要緊張。
孟佑憂心道,“城防圖肯定是洩露了,母後,朕早先傳旨出去,讓他們更改城防部署,不知道是旨意沒有傳出去,還是……還是前方将領根本不聽朕的話,故意把土地拱手讓人。”
沈茶白替他分析着:“朝中大半臣子為他所用,如果軍中也有江中影的人,想要收回實權就更難了。若有足夠可靠的人任命為将,一可前線殺敵,二可掌握軍權,到時,便可殺回皇宮,解當下困境。”
孟佑急忙說:“藍錦,藍家的。”
沈茶白對英烈世家的藍家早有耳聞,藍蒼将軍已年邁,其膝下有三子,長子和次子都戰死沙場,只剩下小兒子了。
沙場征戰九死一生,沈茶白有些不忍。她想了想,道:“任命前線将領,要有聖旨或者虎符,現在這兩樣都傳不出去……”
沈茶白沒說完,孟佑已經從懷中掏出了虎符。他知道防着江中影,連睡覺都将虎符帶在身上。
“母後,我回去寫好聖旨送過來,你能不能一起帶出去?”他的眼睛又有了明亮的期待,幹淨澄澈。
好像還是孩子心性,竟然天真地以為她一個弱女子能從錦衣衛手裏逃出去。
沈茶白卻接了虎符,說:“好。”
孟佑抓住她的手,他剛掉了一顆門牙,說話漏風,卻無比鄭重:“母後,總有一天,朕要風風光光地迎你回宮,讓你成為古往今來最尊貴的皇太後!”
次日,“自請守陵”的太後前往圓山。
行至林深處,車轱辘忽然剎住,車身搖晃了幾下,車夫和随從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已經倒地而亡。
錦衣衛披着黑色的鬥篷從天而降,像從天上來的鷹,大聲道:“請太後交出聖旨和虎符!”
車辇裏面遲遲沒有動靜,為首的心中詫異,一腳邁上車辇,去掀簾子,後面的人耐心等着。
可誰知,他突然身體後仰,從車辇直直地落下,倒在地上,雙目睜得老大。身上沒有多餘的傷口,只有頸部一道血痕。
錦衣衛反應迅速,立刻将車辇團團圍起來,抽出刀劍,警惕地看着中間:“誰在裏面,給老子滾出來!”
車簾微動,大家還沒看清楚怎麽回事,一個人影風馳電掣一般飛出來,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一紙潔白的折扇在手中靈巧地轉了個圈兒後,她輕輕搖擺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美目一一掃過衆人。
行雲流水的動作,潇灑盎然的姿态,與一身繁重的錦服極不相符。
“太……太後?”他們紛紛後退幾步,江大人沒說太後會武功啊!
短暫的震驚後,他們劍指一處:“江大人有令,請太後交出聖旨和虎符!”
“敢命令我?他算什麽東西!” 她語氣很輕,睥睨衆人。
沈茶白手腕翻轉,扇面橫斜在空中劃了半個弧度,一堆細長的銀針從扇面中飛射出來,精準無誤地釘在每個人的死穴上。
錦衣衛轟然倒地,沈茶白揚長而去。
她穿上男裝,從南風門牽了一匹千裏馬,只用了五天的時間就趕到了風疊關——藍家世代駐守的地方。
藍錦二十出頭的年紀,皮膚有點黑,又矮又瘦,一點也不像将門出身。但他溫和有禮,性情敦厚,留給人的印象很好。接了受封征北大将軍的聖旨後,便立即上路了。
完成任務的沈茶白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天高地廣,她自由了。
什麽皇後皇太後,誰稀罕當哦。
什麽殉葬旨意,管不着本姑娘喽!
什麽孟弈孟雲雁江中影,去他們大爺的!
沈茶白把所有的煩惱抛之腦後,開心地一蹦三丈高,這才想起膝蓋上的傷,忍不住吃痛一聲,心道:讓我守陵,哼,小心本姑娘把孟弈的墳刨了!鞭屍!
蹦跶了大半天,她忽然意識到不對勁。江中影怎麽沒派人來追她?孟佑把聖旨和虎符給了他,江中影既然知道了,焉能無動于衷?
不好!藍錦有危險。
她立即快馬追去,金花溪從上游淌下涓涓血色。岸邊躺着幾具錦衣衛和兵士的屍體,藍錦站在沒到小腿的溪水裏,把劍插在碎石淤泥中扶着,與剩下幾個錦衣衛對峙。
“藍将軍,我來幫你啦!”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傳來,藍錦和錦衣衛遙遙望去,只見榕樹伸出的枝杈上坐着一位白衣公子,他梳着高馬尾辮,手上搖着折扇,穿着小皮靴的雙腿耷拉着,十分恣意悠閑。
那扇子在他手中轉了圈兒便飛了出來,錦衣衛忙提起刀劍招呼,卻見那扇子堪堪從面前飛過,除了一陣風什麽都沒留下。
沈茶白跳下樹順手接回扇子,自言自語:“呀!銀針用完了,忘續上了。”
“卧槽,什麽玩意,耍老子!”錦衣衛再次出擊,合力向沈茶白攻去。藍錦蹚出水灣,幾十個回合以後,兩人就把錦衣衛收拾了。
沈茶白扶藍錦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找了止血草藥給他敷上,問:“能撐住嗎?”
傷得很重的藍錦回答:“沒事,小傷。”
兩人又聊了幾句,便聊到了戰事:“藍将軍,北國這次來勢洶洶,你有幾成把握?”
藍錦道:“垂州和登州接連失守,軍心不穩,我拼命而戰,或有五成把握。”
“還行。”
“但現在只剩一成把握了。”
“為什麽?!”沈茶白險些跳了起來。
“北國派出的主帥是洛璟塵。”藍錦被沈茶白手中的繃帶勒得疼了,問:“你們認識?”
沈茶白燙嘴似的回答:“不認識。”
藍錦如數家珍地向她介紹:“洛璟塵,北國七皇子,今年二十歲。生母是北國第一美人淑貴妃。據說他生得一副極好的相貌,為人謙和,素有賢名。十歲與天下學子一起參加文試就得了前十甲,十二歲跟随朝中主将前往前線歷練,十五歲便在沙場上浴血奮戰,北國皇帝每次提起這個兒子來都贊不絕口。”
沈茶白只想到了四個字:衣冠禽獸。
藍錦繼續道:“洛非天的皇後薨了,十有八九立淑貴妃為後,等洛璟塵成為嫡子,太子之位非他莫屬了——他給自己打江山呢,能不盡力嘛。”
沈茶白不想再聽到這個名字,打了個口哨把馬兒喊來,道:“江中影不會善罷甘休,休息一下,我們就走。”
只剩下一匹馬,兩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走走停停,一天才趕了不到十裏路。
錦衣衛還是追來了,來了二三十人,腰帶是綠紋,比之前那一撥級別要高。
天羅地網降下來,二人猶如困獸。
藍錦傷勢太重,推開她:“你快走,別管我!”
沈茶白哪是不講義氣的人,飛身而起,一把紙扇竟将那粗麻擰成的網劈開。
殘陽如血,暮色漸深,血腥味充斥在荒山野嶺裏,連晚歸麻雀都停止了吵鬧。
已經打了春了,春寒料峭,枯枝晃動,比冬天的風還要冷。她倒在一堆屍體裏,不知過了多久,被一個軟軟黏黏的東西舔醒——她的馬回來了。
沈茶白撐着力氣從他懷裏拿出一包牛皮紙,裏面裝的聖旨和虎符,一點也沒有被血水污染。
懷裏還有一張餅,餅上有個窟窿,被一劍穿過。她與錦衣衛的拼殺時,身受重傷的藍錦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替她擋了一劍。
沈茶白稍微恢複一點力氣,示意馬兒蹲下,爬了好幾次,跌了好幾次,終于趴到馬背上。
馬兒撒開蹄子載着她飛奔,沈茶白攬着馬脖子,回首望着屍橫荒野的藍錦,淚水決堤。
藍家三子,滿門忠良,竟然一個都沒有留下。
他臨死前說:“藍家的好男兒該戰死在沙場上,而不是死在宵小手中,沈兄弟,我好不甘心啊!”
藍大哥,你沒完成的心願,我替你完成;戰場上的敵,我替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