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暴力
第066章 暴力
“這就是那位來自兩百年前的唐國女将?”
圓融天皇好奇地問, 卻非常克制地不去打量走過來的李清河。
“正是在下。”
李清河小心将懷裏裹得嚴嚴實實, 看不清面貌的女孩放回座席,視線巡游一圈, 準确無誤認出了一群鬥笠中遮掩之下的藤原超子。
“照顧好她。”
超子點頭,接替李清河的動作, 将女孩摟過來,細心為她戴好鬥笠。
寬大的鬥笠和李清河的長袍從頭到腳徹底包住女孩,遮掩起任何能暴露身份的細節。
李清河滿意點頭, 起身要去拜見圓融天皇。卻感受到身後傳來一股小小的拉力,她回身去看——
是那個女孩。
“別害怕。”李清河握住那只抓着她衣角的手,柔聲保證:“我很快回來。”
那只手的主人得到承諾, 才慢慢收回去。
“大唐, 從四品上懷化朗将, 李清河。”
李清河邁步走到圓融天皇面前, 在源賴光旁邊, 手搭在胸前, 深深鞠躬。
“很榮幸能拜見天皇陛下。”
“果然和賴光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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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融天皇面帶欣喜, 剛要繼續問, 對上源賴光擡起的眼睛, 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鬼已誅罰。不打擾諸位興致,宴會照常舉行。衆卿, 回座吧。”
想要和李清河交流, 不急于一時。
而源光深深看了一眼李清河, 也轉頭離去。
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姐們這才松了口氣。
藏于深院中的女孩子們難得出來一次, 如果這便回去實在是遺憾。
“這不對。”等到天皇和大臣們離開,源賴光突然說。
“哪裏不對?”
“祗園在八坂神社旁邊,鬼是不可能接近的。”
“是嗎。”
李清河坐回位子,超子懷裏的女孩靠了過來。她伸手揉了揉女孩子的頭,聞言看向源賴光。
怎麽?源賴光對上李清河奇怪的視線。
不,這視線的方向不像是在看她。更像是在看……她身後?
源賴光轉身,身後空無一物。
李清河收回視線,張嘴吞了一塊蘇蜜,意味不明笑笑。
“這世界大概是沒有絕對的事情。”
“你知道出了什麽事嗎?”
源賴光表情依然溫柔,手下卻一搭沒一搭地敲擊刀鞘。
出的事還算少嗎?
八岐大蛇,她的到來,安倍晴明的縮水……
她才不相信,料到她會到來的賀茂保憲特意回到京中,只是為了解答她和源博雅的疑惑。
這妖異的平安京,正有暗流湧動。
而源博雅不說,她也不會說。
“說不定是鬼怪作祟呢。”李清河最後只是語焉不詳地說。
“鬼怪嗎……”源賴光挑眉,“晴明大人說的?”
“不,我說的。”李清河看着視線小心翼翼往這裏瞟的女孩們,“咔嚓”咬斷手裏的唐果子。
“嗯?”源賴光看着不欲多言的李清河,突然粲然一笑。
既然李清河什麽也不說,那她也什麽都不說好了。
真是期待,這幾夜博雅宅的盛況。
李清河打了個噴嚏。
……總感覺源賴光的笑容不懷好意……是錯覺嗎?
——接下來她就徹底領教到源賴光笑容中的含義了。
某個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的夜。
蟲兒在鳴。
邯鄲,金鐘兒,瘠螽。這些蟲兒在草叢中,已經叫了好一陣子。
大大的上弦月懸挂在西邊天際。此時,月光應該正好在岚山頂上。月亮旁邊飄着一兩朵銀色的浮雲,雲在夜空中向東流動。看着月亮,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樣的速度向西移動。
天空中有無數星星。夜露降臨在庭院的草葉上,星星點點地泛着光。天上的星星,又仿佛是凝在葉端的顆顆露珠。
古樹枝葉葳蕤,不勝茂密,粗壯的枝幹似乎都被壓地垂下。
庭院裏,一片明淨幽寂。
而一個身影破壞了這份幽靜。
映照着藍色月光的糊紙拉門被小心拉開,月輝亮得幾乎有點炫目,将房間內的昏暗變為澄澈的青藍之色,可惜闖入的身影阻礙了月光繼續潑灑,投射出一片突兀的黑暗。
“長相思,在長安……”
那個身影低低念着,向裏屋輕輕挪動。足襪接觸榻榻米,發出窸窸窣窣的擠壓聲。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他在安靜的屋子裏摸索。
“美人如花隔雲端!”
他終于摸到禦簾旁。
顫抖的手指,慢慢卷起神秘的竹簾。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渌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突然,禦簾裏傳出人聲,有位女子接了他下半句。
一只手從他掀開的縫隙中探出,青藍的月光下白皙如骨瓷。
來人欣喜于這意外的呼應,情不自禁顫抖着伸手去握住那只手。
好像有些粗糙。
來人皺皺眉。
完全不像平安京女孩兒們若凝脂若絲綢般軟滑的觸感。
不過對于粗鄙的武者不能奢求太多。他想起前幾日白天的驚鴻一瞥,一顆心又陷入熱忱的愛慕中。
如果能與這位美麗的唐國女子發展一段如夢似幻的戀情,該是多麽美妙的事啊!
“長相思……”
他朝思暮想的女子輕輕嘆息,他激動地等待最後一句,也等待着浪漫的開始。
簾內的女子薄唇輕啓。
“滾你媽!”
那只纖長的手猛的爆發出巨大的力量,一把扣住來人的肩膀。簾內的李清河黑着一張臉走出來,熟練麻利地用麻繩捆好“哎呦哎呦”直叫的男人,手立做掌敲在男人側頸的安眠穴上,拖着斷片的男人走到門口,直接猛力一甩——
黑影做抛物運動,畫出一條弧線,“啪”地落在院中古樹上。
一串動作行雲流水,不知道做過多少次。
原來那株古樹并不是被葳蕤的枝葉壓垂枝頭,垂下來的是和這個男人一樣,被捆緊了丢在樹上的昏迷男人。
是非常壯觀的垂人樹了。
“日你仙人板板,晚上都不睡覺的嗎!”
累了一天,好不容易睡着的李清河再一次被摸進房間的男人吵起來,頭又沉又痛像是要爆炸。
她終于知道源賴光白天那意味不詳的笑容是什麽意思了。
那個壞心女人明明知道晚上會有翻牆而來的人,卻什麽都不說,等着看她好戲!
低血糖的李清河這輩子,最讨厭的事情就是睡覺被打攪。
“此等美麗夜色,怎麽如此暴躁?”
被聲音驚醒的源博雅披着單衣出現在拐角,赤着腳走近。只見李清河氣急敗壞怒視那顆垂人樹,源博雅不明所以轉頭定睛去看——
“噗。”
“你還笑!”李清河狂躁抓頭,猛地回屋抓起吞虹,火大地沖出來,“幹脆穿成糖葫蘆吧!”
“冷靜!冷靜!”源博雅連忙上去阻止,“我吹笛子給你聽!”
是他想要從對一切看起來比自己小的人類都有着湧泉般噴發的母愛的源賴光手底下托身,才拉了李清河去的。現在的局面也有他的責任。
“哈?”李清河一臉陰沉,背後狂亂舞動的黑氣幾乎扭曲成實質。那雙充斥着怒火的眼睛轉向源博雅。
“聽個屁笛子!我要睡覺!”
“助眠!”管弦名手,雅樂之神源博雅果斷放棄了音樂家的操守。
大氣清爽,充溢着熟透而吸足了水分的樹木和花草的氣息。天空晴朗,包含在大氣裏的豐饒的植物香味和水汽,讓人覺得舒暢惬意。
被那雙陰翳眼睛盯着的源博雅不慌不忙,盤腿坐在李清河屋前廊下,從懷中摸出葉二湊近唇邊。
葉二,是源博雅從朱雀門之鬼手中獲得的筚篥。所謂筚篥,是一種竹制管樂器——豎笛。
音色美麗的笛聲,仿佛是含着香氣的無形花瓣融化在風中,悄然滑入潮濕的大氣。
這是大唐的名曲,《青山》。
李清河幾乎是瞬間察覺到這韻律的熟悉感。
“大唐的曲子……”
睡眠受到打擾的煩躁被撫平。李清河扯過一個墊子,閉上眼,躺在源博雅身邊。
博雅吹奏的筚篥之音,飄飄地流入夜氣中。
這是蓋世無雙的豎笛名家源博雅只為一個人吹出的樂音。
悠悠地,仿佛騰身于這音樂之上,李清河的心随着笛聲飄蕩到遙遠的土地。不知不覺,她的心被葉二釀造出來的樂音攫奪,仿佛化作透明的大氣,走在風中。
李清河脹痛的腦袋終于停止抽搐了。
她緊皺的眉頭松了下來,呼吸放緩,臉上一片安詳。
睡熟了。
“看來是真的很困啊。”
源博雅停止了吹奏,對于自己笛音的催眠效果不知道該自豪還是心酸。他愛憐地觸碰李清河的長發,骨節分明的手插.進那美麗的黑發中,輕輕梳理不被主人上心,有些幹燥打結的的長發。
李清河潔白的額頭在月輝中散發着圓潤的光暈。
源博雅知道自己對李清河的感覺并不正常。
當李清河降臨在他眼前時,他便無法感覺到更多了。也許是泰山府君祭的後遺症,他眼睛中的李清河,總是被一團紅黑色的火包圍。在這團火焰的映照中,李清河的顏色更加明亮,周圍的一切更加灰白暗淡。
什麽能造就一團火呢?
幹枯的柴,內部外部的水分全被暴曬榨幹,還有引爆的火星。
那是什麽造就了自火而生的李清河呢?
這樣不可自控的想法,使源博雅的愛憐洶湧而猛烈。
在聽聞李清河剛從魔窟逃出,卻又執意回去時,這份愛憐就更深刻。
即使只有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一刻,源博雅都真誠地希望,在回到那片會令她成魔的地方之前,李清河在這裏能夠開心一點,再開心一點。
原諒他的多愁善感,他希望至少能給李清河留下一些,在未來面對黑暗時,想起來可以不禁露出微笑的東西。
“那麽,這些東西該怎麽處理呢?”
源博雅伸手穩穩地蓋在李清河耳側,防止吵醒剛入睡的女人。他苦惱地小聲呢喃,看着院中古樹,眼神心痛又疼惜。
“快要把我好不容易移來的樹壓塌了。”
樹上昏迷的人:……
“阿萩,阿萩啊。”
源博雅輕輕呼喚,夜間的庭院中,一個人影無聲無息飄然而至。是個女子,唐衣長袍上點綴着赤紫色萩花,也就是胡枝子花圖案。
“你說我該怎麽處理呢?”
“殺掉?”名喚“阿萩”的式神問。
“不行不行。這樣可不太好哩。”源博雅連連搖頭。悶頭苦想。
“要不,把這些位尊貴的大人扒到只留底褲,倒挂在他們妻子門前吧。”
最後,源博雅愉快地拍板決定。
……從某種角度來看,這比殺掉他們更可怕吧。阿萩默默想。
“記得做得……亂力怪神一點,争取做到他們不敢再來,即使惱羞成怒也不敢報複的程度。”
源博雅貼心地為李清河杜絕了後患。
“另外……蜜蟲,麻煩你晚上多多留意是否還有不請自來的客人。如果還有,幻境也好法術也好,盡情吓唬他們吧,不要吝啬。”
他輕手輕腳抱起酣睡的李清河,在式神的幫助下,把懷裏的人放回被褥間。
“睡個好覺,小公主。”源博雅細心為她掖好被角,退了出去。
下半夜沒人打擾,李清河睡得很香。
第二日她早早地醒來,盤腿坐在正殿廊前,保養自己的槍。
“昨夜沒睡好,怎麽不多睡會?”源博雅翩然而至。
“今天有約。”叼着草紙的李清河含糊不清地回答。
“……約着切磋?”
源博雅眼神複雜的瞥過廊板上擺了一溜的各色武器。
“想什麽呢。”李清河拿開嘴裏叼着的草紙,笑着睨了源博雅一眼,“我可不崇尚暴力。”
“噗。”源博雅以扇掩嘴。
“抱歉,只是沒想到作為武将的你會這麽說。”
“我不崇尚暴力,暴力只是手段。”
李清河沒有生氣,低頭重新細致輕柔的給武器上油擦粉,用幹燥的草紙拭淨,又用棉布細心擦拭。
“手段?”源博雅來了興趣,在李清河身邊坐下。
“嗯,手段。”李清河頭也不擡,仔細地做着手中的事。
“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手段,卻是最直接有效的。
“不然為何會有戰争?在無法平衡利益時,最有效簡潔的方法,就是暴力搶奪了。”
“……确實是這個道理。”
“但是,暴力與暴力是不同的。
“使用暴力的行為是否是暴力的,其全部區別在于:這種暴力是用來反對暴力者還是反對被暴力者。”
“就比如昨晚,你不是差使着式神做了不少事嗎?”李清河輕哼。
“啊呀,被你發現了。”一點也不見被戳穿的羞窘,源博雅展顏一笑,“那我後面的話你聽到了嗎?”
比方說那句,睡個好覺,小——
“……”
李清河若無其事岔開了話題,繼續說。
“你做的事,也稱得上暴力。然而這份暴力,是在懲戒暴力之人,并且保護我。”李清河終于保養完武器,擡頭去看一旁的源博雅。
“再比如,如果裏面睡得不是我,如果我不曾習武,如果我不使用暴力——
“我将成為被男人圍困,被世俗圍困的蒲柳,被人踐踏尊嚴。
“暴力不是開始于一個人卡住另一個人的脖子。它開始于當一個人說:‘我喜歡你!你屬于我!’
“因為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欲望,去支配去索取,才是暴力。
“昨夜的夜訪男人們,才是真正的暴力者。”
李清河一字一句,認真地說。
“我習武,第一是為活着不必受制于人。
“第二是為踐行我的原則。
“第三是為保護我珍愛的一切。
“如果我無法掌握力量,不使用暴力,連尊嚴都無從談起。
“如果非要說我崇尚什麽……”
李清河靜靜地看着源博雅。
“我崇尚道德。”
源博雅愣在原地。
他好像明白,為何在賀茂保憲指出她快要魔時,李清河依然堅持要回到“那”的原因了。
心懷人民、心懷天下的意思來形容她太過狹隘。
李清河心中盛裝着的不止是山河流川,也不止是情愛生死,她心懷的是更寬廣,更深遠,更宏偉的東西。
這樣神聖得有些可怕的“道”,讓源博雅不由得顫栗。
“啪,啪,啪。”
源賴光輕輕鼓掌,從門口走進繁花中。
“真沒想到一清早能聽到如此精彩的策論。”
她眉目柔情似水,可是嘴裏的話可不是那麽溫暖。
“哪只蟲子騷擾你了?交給我處理吧。
“當然,我會小心翼翼不讓別人發現的。”
“無所謂。”李清河搖搖頭,“平安京和大唐并不一樣。這一點我還是懂的。
“而且,昨天是誰壞心眼不提醒我?”她哼哼。
“哎呀,這不是忘記了嗎。”源賴光表情委屈。
“啊,我也忘了。”源博雅一敲手心。
“你們兩個的心肝怕不是是黑得滴墨。”
李清河笑罵着,朝賴光招手,“來,讓我好好看看他們。”
“眼裏只有刀的癡兒,連刀你都要區分性別麽。”
源賴光嗔道,走到李清河身邊。源博雅才發現,源賴光帶了不止一把太刀。
“原來你們倆交情已經好到交換武器欣賞了麽。”
源博雅欣慰笑道:“牽線你們認識果然是正确的。”
“這倒是你做過的為數不多的好事。”李清河調侃。
“髭切,膝丸,童子切安綱。”
源賴光一一從腰間解下,遞給李清河。
“我都帶來了。”
李清河看着放在腿上的三振刀,徑直伸手,挑出其中一振拔開——
寒光流轉。
“你那天帶的,果然是他。”李清河語氣微妙。
“怎麽,連我的刀都認識?”源賴光順手拎起李清河的吞虹,“好槍!”
李清河輕撫手中太刀。
太刀沒有像她之前聽到的那樣,發出渴血嗡鳴。而是安靜地任她觀賞。
“不,嚴謹地說,我認識的不是它。”
李清河靈力探出成股,試探着戳了戳手裏的太刀。
“別亂動。”有人握住她作亂的手。
李清河順着那只手擡起頭。
一抹薄綠撞入眼簾。
李清河看着薄綠發色的男子,勾起唇角。
“我認識的,是他啊。”
※※※※※※※※※※※※※※※※※※※※
很長時間,很多姑娘都和我說我筆下的軍娘感覺不太一樣,雖然很帥氣,很厲害,但沒有劍三中那種恣意強者的感覺。
其實我一開始想象的軍娘也是那樣的,自在的,如風般的強者。但是寫着寫着,感覺李清河脫離了我的筆,活成了她該有的樣子。
最大的差別大概就是在這裏吧:李清河比起我一開始想象中的軍娘而言,是一位更恪守信條,恪守原則的人。從她習武的三個目的其實就可以看出來,李清河并不是為了變強而習武,也不是為了保護什麽而習武。
這樣的李清河不是一位完全的強者,也不是完全的英雄,她是……殉道者。
之前鯰尾曾半開玩笑說李清河是Sa.vior......他可能也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谶。
而敏感細膩的源博雅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他非常疼惜李清河。
【點煙】
“它”指刀,“他”指付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