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36
第036章 獨家發表36
亦無殊怔住了, 翎卿蜷縮在他懷裏,就像一只貓,在暴風雨裏流浪了很久的貓, 渾身皮毛被淋的濕透, 穿行在世界上,看着周圍面目模糊的人, 人來人往卻不知道自己該去哪,極度缺乏安全感,好不容易找到安全的地方, 一團廢棄的衣物, 或者能擋住風雨的角落,于是迫不及待停下來休息。
但翎卿分明不是。
這個人一點都舍不得委屈自己, 出門要坐最好的馬車,就連地上都鋪上厚厚的墊子,別說風雨,一點冷風也別想吹進來, 累了餓了寧可在這渺無人煙的地方硬造出一家客棧,也絕不讓自己有一點不順心的地方。
他出來這一趟, 讓他看不順眼的人連半天都沒活過去,全死在了半路了,沐青長老更別想在他面前擺一點師長的架子。
在這間客棧裏, 他是絕對的主人, 想讓誰去睡狗窩, 誰就得去睡狗窩, 所有人都得跟着他的意志行動。
偏偏現在看起來又這麽可憐。
你不是讨厭我嗎?
子時未至, 這是他今天之內第三次想這個問題。
翎卿明明很讨厭他。
不喜歡他。
想殺他。
亦無殊曾為這一點而高興。
我想殺你,如果你也想殺我, 那就太好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全看個人本事。
他喜歡這樣痛快的。
別跟他裝可憐,也別和他訴說自己有多不得已,想活還是想被愛,他都不在乎。
他曾經見過上百個這樣的存在,和這些人接觸過,也從這些人嘴裏聽過很多有趣的東西。
有趣的詞彙,新奇的想法和觀念,他們原本所在的、和修仙界截然不同,但是非常有意思的世界。
其中有個人給他講過一個故事。
據說是他們那邊的孩子上小學時會學到的。
叫少年閏土。
裏面有這樣一段描寫——
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裏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猬,猹。月亮地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亦無殊頭一次聽的時候就覺得非常有意思。
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是不算偷的,為什麽呢?
因為他們是人。
但要是別的東西,獾豬,刺猬,猹,得到的就只有鋼叉。
因為他們不是人。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自古有之。
閏土會在乎闖進他瓜田的那只猹,是不是快要餓死了,逼不得已才會來偷他的瓜嗎?
不會。
他只會舉起他的鋼叉,把那只該死的猹釘死在瓜田裏。
就像這些由系統帶着進入他的世界的所謂穿書者。
對于這個世界。
衆生紛擾,生離死別,乃至王朝更替,這些亦無殊都不大去管。
他為世界制定了規則,從此衆生被鎖入囚籠,連他自己也不例外。
規則代表着有序,世界有着它自己運行的軌跡,萬物自由榮枯興盛,也無需他去幹涉。
但這些人不同,他們不是這個世界的一份子。
用他們的話來說,他們只是外來入侵物種。
且不提這一出,那個所謂的系統挑選了送過來的都是些什麽人呢?
他曾經審問過一個人,那人說他是在牢獄裏被選中的,他為了多玩一會兒游戲,毒死了自己的奶奶,原本他要面臨數十年牢獄之災,但是系統選中了他,把他送到這個世界,承諾會幫助他站在世界之巅,成為衆生敬仰的對象。
所以他答應了。
其他人也大差不差。
系統簡直是把這裏當成了一處垃圾場,所有髒的亂的不要的,全部扔了過來。
給他講那個故事的人臨死前對着他滿眼恐懼地嘶吼:
“不關我的事,都是系統逼我做的!”
“系統說它能讓我活下去,不做任務就會死,我只能聽它的!”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有什麽錯?”
亦無殊十分耐心的把這個故事又給他講了一遍,那人沒聽懂他的意思,亦無殊只答了一句話:
“我的意思是,誰允許你闖進我的位面?”
“向你們的錯誤選擇忏悔吧。”
但現在事情出了差錯。
至今為止他都想不通,翎卿對他來說特殊在哪裏?
知道他身份之後,毫不畏懼,反而向他發起挑戰,揚言要先殺了他?
不。
翎卿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
英雄主義在哪裏都存在,喊過人定勝天這句話的人多如牛毛,以凡人之軀挑戰神明,更是經久不衰的話題。
但大多數人都沒有這樣的能力。
說直白點,只是單純的愚蠢,對自己的實力毫無認知,不自量力之下生出的妄想。
有反抗精神是好事,喊口號就沒意思了。
為了嘩衆取寵而喊口號更沒意思。
翎卿和他們不同就不同在于,他很強。
他有說到做到的實力。
從兩人剛認識的那天起,翎卿的實力就不容小觑,不屬于可以随意擺布的存在。
更為恐怖的是,兩人相處的這段時間以來,翎卿的實力幾乎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提升,快速地提升,快到讓他都産生了驚訝。
翎卿的天賦毋庸置疑。他能十八歲就名震整個修仙界,已經說明他進步神速。在他過去成長的這些年,每一天他都在不斷的超越別人。就像兩臺馬車,一臺一天只能跑一百裏,而另一臺卻能跑一百萬裏,在這種情況下,哪怕第二臺發車更遲,也能輕而易舉追上,甚至超越第一臺。
這就是天才。
但是再天才也不至于如此。
想要在短時間內拉平兩個人之間的實力差距,甚至反超他,翎卿一天別說跑一百萬,跑千萬裏都不止。
短短幾個月下來,翎卿現在的實力幾乎和他比肩。
比肩神明。
多不可置信的事情。
這裏缺失了第一塊拼圖——
翎卿的實力。
他對翎卿的喜愛是第二塊。
而翎卿本人的态度則是第三塊。
他自己反複思索,向翎卿求證,詢問他本人,得到的都是同一個結果。
翎卿不喜歡他。
讨厭他。
想殺他。
但事實卻又和這截然相反。
一個人在想什麽,不是看他說了什麽,而是要看他做什麽。
亦無殊找了個參照物。
翎卿讨不讨厭他不好說,但肯定讨厭一個人。
百裏璟。
那好,翎卿會去親百裏璟嗎?
哪怕是臉?
不可能,不用想亦無殊就知道答案。
翎卿也不可能讓百裏璟起來做飯給他吃,不可能睡在百裏璟身上,更別提這樣抱着百裏璟的脖子蜷縮在百裏璟懷裏。
但是為什麽呢?
他和百裏璟有什麽不同?
亦無殊決定從關鍵點開始推。
翎卿是從什麽時候轉變的态度?
拜師之後,或者說……
萬宗大比之後。
那天發生了什麽?
翎卿帶着人嚣張大鬧了大比現場,給了正派之中頂尖的幾家宗門掌門好大一頓難堪,讓人混入大比取了方博軒師兄弟狗頭,然後親自上場……
打敗了百裏璟。
是這個嗎?
不是,亦無殊很快推翻,這件事早在翎卿的安排之中,不是意外,也不存在任何變數,只是預料之中的結果。
百裏璟不可能放棄上臺,但他只要上臺,就一定會敗在翎卿手裏。
等等。
亦無殊忽然想到什麽。
翎卿那天……是用規則來打敗百裏璟,他招來了天雷,動用了只有神能動用的刑具,想要擊殺百裏璟。
他那時候才接觸規則幾天?
絕對不到一個月。
兩人認識的時候,翎卿實力還無法動用規則,他的實力是在那三個月之間提升起來的,也就是說,對于他而言,規則還是一件剛到手、他還不熟悉的工具。
百裏璟對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哪怕打敗百裏璟再輕松,他也不會等閑視之。
人會在重要場合用自己不熟悉的東西嗎?
不會。
就像一個劍修,在和人決鬥之前,臨時更換了配劍,抛棄自己磨合多年、如臂使指的本命劍,選了另一把看起來更華麗、威力更強的靈劍。
尤其是,他原本是必勝的。
他根本不需要冒險。
亦無殊一手攏着懷中人的側臉,垂下的目光複雜。
在那場大比之中,臺上臺下加起來幾千人,只有一個人熟悉規則。
那就是他。
翎卿用規則,針對的人不是百裏璟,是他。
他以為翎卿不知道規則的重要性,不知道神骨是半神,貿然用規則殺人會受到處罰,于是他阻止了翎卿。
然後收翎卿為徒。
亦無殊忽然明白了,他那天面臨的是兩個選擇。
一個,要不要阻止翎卿。
另一個,收誰做徒弟。
換而言之,他站在誰那一邊。
如果只有第一個選擇,在翎卿眼中,他可能只是單純的想要救百裏璟,也可能是為了阻止他動用規則殺人,進而被規則反噬。
但收徒就不一樣了。
這件事裏沒有第二個解釋。
百裏璟提出的那個假設,估計他自己聽了都不信,世界上哪來那麽多傷害你是為了保護你的狗血虐心戲碼?傷害就是傷害
不愛就是不愛。
而這裏面還有另一個不符合邏輯的事情。
他選擇收誰為徒,是他在選擇,而翎卿和百裏璟是被選擇的存在。
翎卿會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境地中嗎?
不會。
從他選擇那些下屬的方法就能看出來。好用的、忠心耿耿的,他就留下來,一旦産生背叛的心思,他會毫不猶豫地除去。
翎卿對這種行為深惡痛絕,不僅是背叛,還有侮辱。
——你溫孤宴舟有什麽資格在他和百裏璟之間做選擇?
沒有。
任何人都沒有。
溫孤宴舟可以不喜歡他,可以喜歡別人,這樣翎卿反而會高興,但他偏偏選了百裏璟,翎卿的仇人,把翎卿放在一個可以随便選擇的位置。
這是翎卿所不能容忍的。
他無法忍受自己被挑選,也不覺得任何人有那個資格。
按理來說,他亦無殊也不該有。
這是特權,是殊榮,是翎卿從不曾給予別人的賞賜。
他允許亦無殊選擇一次。
或者說,他早已經做好了決定,然後來拷問亦無殊的立場。
如果亦無殊選擇了百裏璟,那沒什麽好說的,雙方就是敵人,在翎卿眼裏,他就是百裏璟的附屬品,一個分支,甚至劊子手幫兇,翎卿會不擇手段殺了他們,讓他們生不如死,不死不休。
如果亦無殊……
從一開始選擇的就不是百裏璟。
那他就還是亦無殊。
再極端一點,翎卿本來就知道神骨不能用規則殺人這件事,他動用規則,就是在逼自己出手。
——這也是這個猜測能成立的前提。
翎卿好像知道某種未來,知道在那個點上會發生什麽事,但事情存在脫軌的可能,他——亦無殊,和他認知之中的某個人不一樣了,可能導致事情走向不同,所以他要用這種辦法把事情拉回到正軌上。
他用自己當賭注,賭亦無殊會出手。
會按着他的計劃,做出他想要的選擇,走向他想要的結果。
翎卿沒跟他說謊。
他确實不是因為亦無殊想殺他這件事情厭惡亦無殊。
他厭惡亦無殊,只是曾經以為亦無殊站在了百裏璟那邊。
所以他要殺掉亦無殊。
非常簡單而純粹的邏輯。
和他要殺溫孤宴舟的原因沒什麽兩樣。
亦無殊心中一動,在翎卿即将睡過去的時候,輕輕晃了晃他,低聲問:“翎卿,殺了我之後你要做什麽呢?”
翎卿第二次被他吵醒,不耐煩地給了他一巴掌,沒用什麽力氣,拍蚊子一樣。
亦無殊又問了一遍。
翎卿勉強撐住睡意,暴躁地說:“你不是還能轉世嗎?”
也對。
又不是灰飛煙滅再無往生了。
雖然他神格消散,清理掉這些入侵者之後無法再回神座,也無法再保有作為神的意識和記憶,只是作為一個普通人去轉世。
但他還是亦無殊。
他依然保有他的靈魂。
“你的意思是,”亦無殊下颌抵在翎卿鬓角,親密無間的距離,他能清楚地看到翎卿臉上細小的絨毛,還有他緊閉的眼,微微抿起的唇,大概還從未有人能從這麽近的距離去看翎卿,因為他不允許,“就算我失去所有記憶,性格和容貌全部改變,轉世成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翎卿已經睡熟了,臉埋在他脖頸中,無意識追逐着熱源,呼吸間都是亦無殊身上的味道。
有千山雪在,他需要的哪裏是熱?
他壓根就是在吸亦無殊的精氣。
“就這樣還想去跟狼睡一起?想都別想。”亦無殊貼了貼他側臉,一片溫軟細膩,渾身都是他身上渡過去的溫度。
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太多情緒堆積在他心裏,胸腔又酸又脹。
不需要再問了,他不可能從翎卿嘴裏得到第二個答案。
只要他問,問再多遍,翎卿給他的回答也一定讨厭他。
讨厭完了又要來抱他。
亦無殊盡量忍住笑,怕胸口震動又把翎卿吵醒。
這算什麽啊,拜拜就拜拜,下一世更乖嗎?
不過片刻,他的笑又隐沒下來。
所以缺失的第三塊究竟是什麽呢?
翎卿喜歡他什麽?
“似乎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啊……”
-
翎卿在做夢。
他很少做夢,大概是因為他沒經歷過幾件讓人心情愉快的是,所以只要做夢,就夢不到什麽好事。
但這次很意外的,他夢到了他十八歲。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翎卿自己都不大去翻這麽長之前的記憶。
他記得那天他去替老魔尊處理了什麽人,一個叛徒還是什麽,不算棘手,老魔尊跟垃圾一樣扔給了他去處理。
殺完人回去的路上,他路過魔域的邊境。
修真界和魔域之間有一堵牆,由房屋那麽大的黑石堆砌,高達百丈,牢牢劃分開了兩邊的界限,牆內牆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翎卿九歲之後就沒出過魔域,連邊境都很少來,那是他第一次走到高牆之上。
那會兒正是傍晚。
馬上就會迎來夜幕。
晚霞是一天之內的結束,死亡是生命的結束
夕陽是紅的,血也是紅的。
翎卿不喜歡看夕陽,但那天他停了下來,魔域上空常年籠罩陰雲,連陽光都欠奉,何況是這樣鋪張的火燒雲。
他來這裏太久,已經快忘記日出月落和四時變換是什麽樣的了。
他走上城樓,馬道寬闊得能容納上百匹馬車并排而行,地上的磚早已被無數人磨平。
他摸着粗糙的黑石堆砌出的牆臺,眺望遠方,卻忽然見到一個奇怪的人。
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屈起一條腿,靠坐在齒輪狀凸出的牆臺邊,姿态輕松又随意,與之相對的是他的衣服,看得出來衣服很講究,領口和腰封上都是暗銀色絲線刺繡出的紋路,只可惜這一身白衣全被染紅,一半垂落在高牆內,一半飛舞在高牆外,衣袂翻飛。
男人望着遠方,明明傷重得快要死了,臉上卻還帶着惬意的笑。
他在做什麽?
“我在看晚霞。”明明沒有問出口,那個人還是回答了。
男人沒有回頭,依舊是半倚靠在城邊上的姿勢,瞳孔裏倒映着漫天的晚霞,唇角微揚。
翎卿低垂下眼簾,側臉素白毫無血色,透着全世界死在面前都漠不關心的冷漠,半點不打算理會這人,打算直接離開。
“要一起看嗎?”那人好像意識到他要走了,終于回過頭,他看了太久的風景,回頭時眼睛裏的晚霞還沒落下,鼻梁和頭發絲都被照成金紅色。
不知是長相還是什麽原因,這人說話時天然自帶三分笑意。
翎卿這段時間殺人不少,就算在魔域這塊地方,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魔頭,難得還有人能用這樣的态度跟他說話。
“相逢就是有緣,你有什麽想要的嗎?”那人天生感覺不到尴尬似的,冷場也無所謂,自顧自發散着善心,“反正我也快死了,幫你實現一個願望,怎麽樣?”
翎卿覺得那人在故意逗他。
相逢就是有緣?那也要看遇到的是誰,遇到他,恐怕是孽緣,會惹來殺身之禍的那種。
閑着也是閑着,他故意說:“千山雪怎麽解?”
世人皆知,千山雪無法可解,但這人聽了也不覺得為難,調侃似的望着他,“你确定要這個答案嗎?”
不知為何,翎卿竟然猶豫了。
某種感知告訴他,這個問題需要慎重對待,如果答錯了,就真的會失去一個很珍貴的機會。
他還沒想好,那人搶答:“創造規則,不存在解藥就創造解藥,或者找一些毒性能夠壓制千山雪的毒物,離你最近的,應該就是魔尊身上的蠱王,那只蠱王吃了點了不得的東西,別說千山雪,只要人還沒有去轉世,讓人起死回生都行。”
翎卿瞳孔驟縮,繼而又懷疑真實性:“你怎麽知道?”
魔尊身上的東西,除了幾樣常用的神器,其餘東西向來絕對保密,更別提還是能讓人起死回生的神物。
這種要命的東西,一旦透露出去一星半點,就一定會引來天下人的争搶。
魔尊不可能告訴任何人,這人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無所不知?”那人玩笑道。
翎卿抿唇不語。
那人觀察他臉色,眨眼道:“怎麽?得到答案也不開心,難道是因為想問的不是這個?好吧,算我剛剛說快了,讓你重新許個願。”
翎卿這次态度不如剛才随意,斟酌了很久,才問了出來:“我父母還好嗎?”
真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這個人的态度如此從容,大概也不知道他是誰。
他卻問出這樣的問題。
“很好啊。”那人答得輕快。
翎卿感覺自己上當受騙,“你是在騙我嗎?”
“騙不騙的重要嗎?你不就想要這個答案?”那人挑了下眉,眼看翎卿要跟他翻臉了,才咳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說,“真的挺好,他們都是善良的人,一生都在幫助別人,從沒有作惡,會有一個好的來生。”
翎卿攥緊的手松開,“那就好。”
不管是真是假,還是這個人編來騙的,都很好。
他說的對,真假不重要。
不過……
轉生?那他或許可以……
不,翎卿很快否決自己的想法,現在不行,以他現在的身份,貿然去找人,等于把危險帶給父母,等他把這些麻煩解決……
好像也不行。
翎卿慢半拍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心幹淨潔白,誰也看不出這雙手剛剛殺了多少人,他回不過神來似的,慢慢地想。
他還是別去找了吧。
等到他足夠強大,把父母的還有自己的仇全報了,不知道還要殺多少人呢。
要是有那時候,他早就滿身血腥了吧。
他低着頭,心情沉重,那人卻很感興趣似的,伸頭過來觀察他。
翎卿後退一步,因着剛才的事,拿出了自己所剩不多的一點好心,語氣平淡:“你不處理一下自己的傷嗎?”
“不用處理,我明天就要死了。”那人答的很輕松,好像他說的那個馬上要死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被仇家追殺?”翎卿想,要是那樣的話……這人不是這樣說了嗎?相逢就是緣分,看在兩人相識一場,這人還回答了他兩個問題的份上,他将來要是有空,可以幫這人把仇報了。
“不是仇家,是我自己決定的,”那人說,“我決定我将死于明日。”
翎卿從這句話裏聽出了傲慢。
不是仇家,因為沒有人可以殺死他。
他會死,但那是他自己決定的,只有他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死。
事實上他當然可以傲慢,生而為神,俯瞰衆生,世界的法則在他手中誕生,随手一撥就能将世界的命盤按着自己的心意擺弄,決定無數人的命運乃至生死。
世界上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連稍微費心一些的事情都屈指可數。
他無所不能,随心所欲,就連唯一的枷鎖都是自己親手套上。
就連他走下禦座時亦是從容的。
他單刀赴會,走向自己的末路,不必緊張更不必慌亂,甚至有閑心再給自己養了多年的花澆澆水,把層層綻開的花瓣從淩亂一片片撥正,告訴它要好好活下去,沒有他在的日子,也要繼續燦爛。
要說有什麽讓他感到些微煩惱的,就是那天一時興起,想再看一場夕陽,所以決定多活一天。
然後就在這多活的一天裏,遇到了一個小朋友。
讓他死的不太安寧,還有些微的不甘心,但也無傷大雅。
他記得自己是誰。
神就要有神的樣子。
不過那時翎卿不知道這些,不知道他的身份來歷,也不知道他将要去往何方,他在這人身上看到的更多的。
是自由。
真的可以這樣随性嗎?就算要死了也無所謂,因為死亡就是自己決定的結果,只要在活着的時候好好活着,認真看完每一天的風景,一切都無所謂。
看完這場風景,我就從容地去赴自己早已寫下的死亡。
翎卿已經很久沒感到過這種感覺了。
父母的死壓着他,對他蠢蠢欲動,觊觎着他的神骨,同時也窺伺他身體的“師尊”也壓着他,他迫切地想要變強,渴望力量。
這種渴望超越了一切。
為了更快地變強,翎卿甚至放逐了自己,喜怒哀樂,七情六欲,殺人無所謂,刀砍在自己身上也無所謂,把傷口拼起來就好,他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恐懼,把自己當一個死人來對待,用盡殘酷爆裂的方法。
只是為了變強。
但是在這一天,翎卿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了久違的放松,和自由。
在每天都有人死去的魔域,人人都繃緊了神經,做困獸之鬥,這是多可貴的東西。
太難得了。
所以他在這裏多等了一天,雙手環胸,等着這個人死掉。
送他最後一程。
那人半道調侃他,“你這是給我送終啊?”
翎卿冷着臉,“你死快點,我還要回去,別耽誤我時間。”
“好好好。”那人也不生氣,和氣地答應着,然後又扭過頭去看夜空。
墨黑的天穹之中,星辰明暗閃爍,組成不同的星座。
翎卿沒說話,陪着他一起看。
陪一個即将死去的人看星星,在過去,這是他想都沒想過的事情,有人的生命正在流逝,卻不是他造成的,那人也不覺得可悲,更不覺得憤怒,只是珍惜還剩下的時間。
夜風清涼,吹散了血腥味,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被禁锢在籠子裏的靈魂,仿佛都重新活了過來。
好像走過了一生。
重新感悟了生命的意義。
可一夜過去,金黃的晨曦灑在他們身上,這人氣息反而穩健了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驚訝地說:“奇了怪了,我怎麽還沒死?”
翎卿見過太多人在他面前撒謊了,一眼就看得出男人流于表面的驚訝,他感覺自己被欺騙了,轉身就走。
那人卻忽然傳來一聲痛呼。
翎卿以為他終于要死了,擠出最後一點耐心回去給他收屍。
然而一轉頭,對上了一張笑臉。
“……”翎卿手中的短刀铿锵出鞘,平靜地問他,“你真的很想死嗎?”
實在死不了,他可以送對方一程。
“不太想,死一次怪難受的,但我确實該死了。”那人縮了回去,很苦惱的樣子,摸摸自己的胸口,又摸摸大腿,“我沒騙你,昨天我真的該死了,但我也是真的沒死,就很奇怪你知道吧。”
翎卿沒接話。
“可是不死的話,我這無路可去……”那人滄桑地嘆口氣,然後飛快扭頭看向翎卿,朝他眨眼。
翎卿:“……你看我幹什麽?”
“暗示你啊。”那人笑盈盈的。
翎卿:“聽不懂。”
“那我就直說了啊,”那人還是笑盈盈的,“帶我回家吧。”
“?你自己沒有家嗎?”翎卿不知道他是怎麽這麽自然地把這句話說出來的。
不要臉的人見得多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無恥的。
“沒有。”那人傷感,“飄零四海,無枝可依。”
“親人呢?”
“沒有,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那人一頓,“也沒有妻子和孩子。”
“……朋友?”
“也沒有。”
好一條光棍。
翎卿第一次見比自己還孤寡的人,一時間無言以對。
無牽無挂到這種程度,這人臉上卻看不出一絲傷感。
他撐着城牆,低頭看着翎卿,笑得像一團輕柔軟和的雲,“你放心,我很快就會死了。不會麻煩你太久的。”
翎卿殺人經驗豐富,沒上他的當,“你死在我家,我還得處理屍體。”
“你把我埋在你院子裏呗,堂堂魔域少主,難道連個院子都沒有?你拿我來種花也行啊,我當花肥可好使了。”那人自信爆棚。
翎卿還是不情願。
他感覺這人埋在他家會污染土地。
而且他還真沒“院子”這種東西,他住在塔裏。
黑色的高牆把世界劃分成兩半。
而黑色的高塔之上,囚禁着稀世的美人。
那是魔尊的惡趣味。
不過買個院子應該也沒多貴。翎卿漫無目的地想。
“想好了嗎?”那人催他。
翎卿眼皮飛快地一垂,把所有想法按死在腦海裏,問他:“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的第三個願望嗎?”那人笑起來,“可以啊。”
他沒要指責翎卿的貪心,只是說,好啊。
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想實現面前這個人所有的願望。
翎卿問:“你為什麽不怕死?”
不想死和不怕死是兩回事。
這人不想死,因為死會難受,但他還是安排了自己的死,因為他該死了。
這種無畏的态度……
憑什麽?
……那麽自由?
那人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外音,随意地靠坐在高強之上,用閑話家常的語氣說:“強大,就是自由啊。”
“要不要我教你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