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章臺宮, 金烏西墜,落日融金。
嬴政在章臺宮之中揮舞筆墨,低首執筆批閱奏折。大秦諸多事宜, 日日都在這雙修長有力的手裏決斷通過, 他執掌生殺權力, 令人心生敬畏。
旁人不敢打擾, 直到天色擦黑,掌燈宮女點上黃亮的燈光, 嬴政才擡頭, 看向周遭燈燭,起身踱步了兩下。
他看向李城,皺眉發問:“四公主呢?夜漸深, 時越晚, 她就算去澄園一趟, 那此刻也該回來了。”
李城将一旁放着的匣子呈送到嬴政面前, 笑道:“王上今日政務繁忙, 仆不敢打擾。其實剛才殿下身邊的護衛已經來過一趟了, 說殿下會住在澄園一段時日。”
“對了, 那護衛還送來了一個密封的匣子, 便是案上這個,他說是四公主殿下,令他一道帶來給王上的。公主殿下還說, 還說......”
李城說道這兒, 擡頭看了眼嬴政的臉色,吞吞吐吐起來。
嬴政知道自家小女兒, 時常會突發奇想做出一些,讓人難以言說出口的事情。他對李城吞吐猶豫的态度并未生氣, 只語氣溫和而好奇:“她還說什麽?”
李城苦笑了一下:“殿下說,等王上看完匣子裏的東西,就替她給王丞相請上一段時日的假,她暫時不能去丞相大人府中讀書去了。”
實在是王上過于在乎四公主的學業了,偏偏四公主聰慧無比,卻偏好享受,不好讀書。李城真怕自己這話說出來後,會引得王上發怒責備。
嬴政淡笑:“暫時不能讀書去了?她還要寡人替她向她家先生請假,那寡人倒是好奇她到底讓人拿了點什麽來。”
他活動了下因長久伏案工作而有些酸痛的身體,又坐回了桌案旁,擡手打開了趙瑤君送來的匣子。
匣子一打開,其中裝了三封信件。其中一封是淡淡淺青色的花箋,另外兩份都是平平無奇的樣式。
嬴政看了一眼,伸手将花箋的那封先拿了出來。
這花箋是造紙坊前段時新研制出來的,紙張不僅有顏色,還有精致美麗的各式凸起的花紋圖樣。看上去格外清雅,若是再用上些許香料,染上點雅致香味,那可比笨重的竹簡好上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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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氏倮見到便十分驚喜,連忙帶了一些花箋,去各國行商去了。
趙瑤君覺得這紙張也挺好看的,她平日學習讀書之時,用的是普通紙張。等她要寫點特別的東西時,她就會用上花箋,增加一點儀式感。
嬴政倒是知道小女兒的這個習慣,那種“儀式感”好像也感染了他。他不由正襟危坐,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大手快速将花箋打開,就着燭火,快速看起了信的內容。
小女兒寫信從不會講究文采行文,她都是用最簡單且最平實的話,将事情将清楚的。
此刻,那大張精致的花箋上就短短四行字:
【阿父,我想到一種火炕,可以幫大秦黔首渡過寒冬。】
【具體內容,詳見徐長齡寫的奏疏。】
【我接下來要研究怎麽做火炕,我事情多着呢,你幫我先向先生請十天的假。勿念,笑臉jpg。】
嬴政将這張精致的,印了凸起蘭花紋的花箋翻來覆去又看了兩遍,也沒找到其它的字。
這就是小女兒所謂的寫重要事情,做重大決定的“儀式感”嗎?他這麽重視,結果等來的就這三句幹巴巴的話?
嬴政肩膀垮下一點,用手指稍微用力捏了捏,花箋上畫的那個怪模怪樣的表情。
嬴政:“......”
那個黃豆笑臉jpg,在他捏了兩下之後,笑臉皺巴扭曲起來,看起來有種苦哈哈,似笑非笑的怪異感。
嬴政随意瞟了一眼那表情,瞬間感覺自己好像被愚弄嘲諷了一下。
他伸出手揉了揉額角,随手拿出兩外兩封平平無奇的信,将其通通拆了,都平攤在桌案上一一看了起來。
一封明顯是一副圖紙,另一份則是寫了三張信紙的厚實分量。
嬴政先拿起那三張分量不少的信紙看了起來。
信紙裏開頭寫了個題目《論造火炕之必要》。
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封奏疏。加上奏疏旁邊的那一幅畫,這熟悉的畫風和流程,立即讓嬴政想起了那一回蒙毅所寫的《論造旱廁之必要》。
那一回的造旱廁是奏疏,蒙毅寫卻寫得文辭優美,将造旱廁的必要性與優勢,寫得酣暢淋漓,令人讀起來頗為心動。
這一回的火炕,也不知又是個什麽新事物。
嬴政沒先去看趙瑤君畫的圖紙,他打起精神,将這一封《論造火炕之必要》字字句句讀了起來。
奏疏開文,并未寫火炕是什麽,有什麽好處。那徐長齡出身将門,寫的奏疏卻半點不是直來直去的樣子。
他先寫了今日大學,四公主殿下和他們一行人走至水竹鄉,路遇尋找冬筍的鄉民父子。當時風雪飄搖,天寒地凍。
四公主殿下欲嘗冬筍之鮮,那父子亦是淳樸答應,于是他們先改道進了水竹鄉這對父子的家中。
這父子一家,祖祖輩輩紮根在這水竹鄉之中,靠竹為生,依竹而食。那年老的父親,有一手做冬筍的好手藝。
當時那年老的父子做冬筍,青年的男子為其父打下手,四公主則同女眷圍坐于火爐旁談話。
四公主為神使,乃是祂青睐之人,故而寒暑不侵。那鄉民家中老媪,卻有一番憐愛之心,将爐子火大之處,讓給四公主殿下取暖。
四公主殿下見媪雙手骨瘦如柴,不斷顫顫,觸手一模,只覺媪手涼徹生寒。問媪為何如此,媪言其有寒疾舊病,冬日一貫如此難熬。
媪寒疾舊病甚篤,卻對不畏寒暑的殿下隐隐憐愛,萬分關切。殿下心生動容,便冥思苦想,想了“火坑”一物。
殿下只願此“火炕”,可庇護我大秦百姓于寒冬之時溫暖度過,再不受凄冷寒苦之痛。
徐長齡文辭并不像蒙毅那般辭藻優美,語句考究。他用平實質樸之語敘述了一個溫馨動人的故事,但就是這般樸實平直的敘述,讀起來竟讓人覺得心弦波動,娓娓動人。
嬴政看得眉頭松開,他冷峻長目裏也充滿了溫情暖意。
想到小女兒那張圓潤雪白的小臉,露出動容神色的場面,他唇邊也有了溫情喜愛的笑意。
瑤君她是愛玩愛鬧了一些,但她待人之心誠,愛人之心善,卻又不似扶蘇那般過于柔軟。所以不怪自己最喜愛她,不怪朝中上下也喜歡她,即便抛卻她神使的身份,她的為人處世,也值得旁人喜愛。
徐長齡将故事說完,才引出這火炕到底是什麽,造了這火炕以後,又能帶了多大的好處。
造這火炕也并不靡費,只是冬日太冷,黔首此時忙于冬小麥的種植,故而四公主殿下提議可用秦國、韓國牢獄之中窮兇極惡,犯了大罪之人,打散編隊,令各地三老、啬父管理他們,為黔首造火炕。
嬴政看完徐長齡的奏折,覺得可行。
那火炕不過是要些泥土、石塊,以及一把子力氣。火炕打好後,不是只能用一年,而是往後都能用。這樣冬日凍死的黔首,便會少了許多,冬日裏得了寒疾之人,也會少許多。
從長遠來看,造火炕有許多好處。從近處來看,他所花費掉的,不過是多加一些豆羹供牢獄裏的賊子耗費而已。
嬴政提筆,在奏折上寫下一個準字。
随後他放下奏折,心情甚好的将趙瑤君畫的圖紙拿在手中。剛看了一眼,嬴政臉上溫情的淡笑,便立即凝固了起來。
那薄薄的竹紙之上,那一條條粗細不勻、長短不一、歪歪扭扭的線條,極其寒碜的勾勒出了火炕的樣子。
這極其潦草粗陋的圖紙,讓看了徐長齡極為溫情動人奏疏的嬴政,滿腔喜愛溫情,只剩下了無奈無語,且好笑、不适。
這種感覺就像是,你是個極其愛潔之人,剛好吃了一頓饕餮盛宴,吃得酣暢淋漓,心滿意足時,廚子才告訴,這頓飯的食材一樣也沒有清洗過。
那種憋悶不适感,格外讓嬴政無語凝噎:“......”
李城察言觀色,小心翼翼的問:“王上心裏不悅否?”
不應該啊,方才暖黃燈光一照,王上英眉長目之中的溫情笑意,舒心喜愛,他看得真真的。怎麽換了一封信,王上就不笑了?
嬴政嘆了口氣:“寡人并非不悅,只是覺得覺得四公主的畫,讓人眼花缭亂,繼而心煩意亂。”
他說着便平鋪開一張白紙,看了眼趙瑤君手畫的那張彎彎扭扭,潦草粗糙的圖紙,對照說明自己又擡手重新手畫一邊,将其畫的規整無比,線條均勻而平穩。
這一步驟,痛之前的步驟一模一樣。
可以說是歷史重演了。
所以,小女兒到底是怎麽說服的蒙毅和徐長齡,讓他們兩個根正苗紅,濃眉大眼的武将好苗子,幫她寫這麽些奏疏的?
嬴政一邊畫圖,一邊想到上次寫《論造旱廁之必要》的蒙毅,在民間得了個“旱廁好典獄”的名號,不知這一回徐長齡以溫情平實之語,娓娓道來的《論造火炕之必要》,又會給他帶來什麽樣的名頭?
他這個次次都重畫圖紙的,若是他不是秦王,說不定也會有個類似的響名號。到時候,他心情定然會痛蒙毅一般沉痛。
嬴政想着想着,執筆的手抖了一下,一滴濃墨滴在了圖紙上。
他微微鎖起眉頭,放下聿筆,伸手又重新拿了一張竹紙。
哎,只能再重新畫上了一遍。
好在他将瑤君那粗陋的圖都重新畫完了,不用再看她那幅讓他渾身不舒服的潦草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