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對視
第067章 對視
他看着好可憐。
像是被抛棄了, 什麽都做不了,于是對着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祈求。
這個世界這麽大,一個言翊能去的地方都沒有。
謝明在的地方。
是他的家。
可有什麽用呢?
所有人都知道, 屍體是不會給人回應的。
言翊也知道。
所以他的祈求注定無人回應。
這裏的山不算很高, 但極為空曠,放眼過去, 仿若是什麽與世隔絕的世外人間,除了天地廣闊, 其餘的, 全都是缥缈虛無。
顯得人很像塵埃。
謝明半跪在言翊身側,他手明明覆在言翊手上,但并未給言翊傳達去半分暖意。而言翊修長的手指因為長時間暴露在寒冷冰雪裏,這會已經微微腫起來, 看樣子,馬上便要生瘡。
其實是疼在謝明的身上。
若非是修行練劍所必然,謝明其實并不舍得言翊吃哪怕那麽一丁點兒苦。
他同言翊在一起的那兩年,雖然居無定所,但他也從未讓言翊風餐露宿過。
Advertisement
他其實一直都在盡力給言翊最好的。
包括讓言翊一人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自私,畢竟若真是深究,就連他自己都無法篤定當初的八月飛雪有沒有帶上逃避的意思。
他其實也很想給一切的一切一個結果。
他的劍意已經沒了。
以他的心境,再也尋不回來。
所以當初的他認為自己的死其實有些“兩全其美”的意思。
既能讓自己解脫,也能還言翊一條命。
殊不知這其實自己自己的想法。
他把言翊一人丢在這個世界上, 讓他嘗過萬千苦難, 就連流眼淚,也只能趴在自己的屍體身邊, 小聲地祈求自己能不能醒過來。
然後抱一抱他。
他那徒弟心中沒有什麽很大的志向,十三年守在這個偏僻的地方, 只是盼望着自己可以醒過來而已。
謝明難受得五髒六腑都在疼。
像是血液被什麽力量控制強行倒流,全部彙入他的心口,然後又因為心口裝不下而要從唇間溢出來。
謝明于世間行走闖蕩,一路随性不羁,做事雖無厘頭,但也從未因為什麽事情後悔過。
他此生後悔之事唯二——
一是因為對言翊動情而後悔接受死在他劍下的命運,二是後悔十三年前留下言翊一人受盡世間苦楚。
他頭一次覺得別人對他的評價很是準确。
他确實真的很不是個東西。
雪停了,但寒風依舊刺骨。
那瘦小脆弱的身子從自己身體上掠過,下一瞬,在雪地上站得筆直。
“謝明,我不喜歡你了。”言翊紅着眼,似是想竭力做到面無表情,“如果你再不醒過來的話。”
他看上去其實并不朝氣,唯一能看得出他此刻還吊着一口氣的證據便是他挺直的背脊。
他分明是在犟氣,似乎是企圖用生氣的模樣逼着謝明醒過來。
但注定是沒用的。
他早就……什麽辦法都已經用過了。
“騙你的。”
下一瞬,言翊低頭妥協,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幹活了,山下的爺爺還望着我去給他修屋頂。”
他說着說着又哽咽:“謝明,你是個小氣鬼。”
連起來抱他一下都不肯。
透明的指尖滑過言翊的側臉,但因為觸碰不到,只能在那蒼白的臉上留下一點無人可見的混沌影子。
謝明再沒撐住,捂着胸口跌跪在地上。
他竟從不知曉,心疼一人,竟是如此折人心神。
呼吸無法調節,四肢不聽使喚。
一切可以讓人狼狽的事物疊加起來,讓謝明幾乎有些擡不起頭。
地上的雪似乎又化了一點。
這次,不是言翊的眼淚。
好半天,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沿着言翊在雪地上留下的腳步,緩緩跟了上去。
他不能因為恐懼而丢下言翊不管。
透明的腳步無法在雪地上留下腳印,無論謝明怎麽努力,也無法在這個幻境裏留下絲毫有關于自己的痕跡。
只是他心裏仍舊有些執念,即使知道這個世界虛假飄幻,但在見到那纖細身子的時候,仍舊有些下意識的想要留下點什麽。
言翊不該過這樣的生活。
言翊怎麽能過這樣的生活?
是他對不起言翊。
山頂自山腳其實有點距離,若是僅僅靠腳去下走,約莫要半日的時間。
且山地被風雪覆蓋,前方腳下究竟是何,肉眼難以看清。
言翊就是這麽走下去的。
不是因為別的。
是因為他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靈力從這裏飛下去。
謝明看得出來。
他那徒弟瘦得,全身似乎只剩一個骨頭架子。
心髒一抽一抽的疼。
為什麽一個正當少年的男子身上只剩麻木。
全都是因為他。
老人的屋頂似乎是被積雪壓得塌了一塊,原本就脆弱的房子看上去分外可憐。
言翊修得很是熟練。
“你的師傅還沒醒呢小言翊。”老人站在下面,手裏拿着一件厚實的衣服。
他聲音很小,但聽上去很慈祥,看向言翊的目光裏也盛滿了憐愛:“你還要等多久啊,你都十九了吧。”
十九了,離他死,已經過了四年。
時間過得好慢。
屋頂上的言翊正拿着茅,聞言他只是頓了頓,堅定道:“等到我死。”
謝明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在極致心疼時,也是可以吐血的。
水藍色的衣裳沾了鮮紅,看着極為妖冶。
謝明只覺得身體裏的脈絡仿若全部錯了道,疼得他視線裏的言翊都變得模糊。
等到他死。
等到他死……
“你為何等他這麽久啊?這裏太小了,你該去外面的世界闖蕩闖蕩啊孩子。”老人似乎有些着急,“日後我死了,連個陪你說話的人都沒了。”
“……”言翊把屋頂最後的茅草放好,道:“因為我喜歡他。”
謝明再沒撐住,視線徹底模糊,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識的剎那,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好多年前的某段時光裏。
在那裏,言翊會因為他和姑娘們喝酒而生氣,也會因為他被人背後議論而拔劍想殺人。
其實細想過去,言翊的每一份喜歡都被他大大方方地擺在明面上,只是他自己沒有發覺。
是他過于愚鈍。
他把言翊對他的一切都歸結到師徒關系上。
言翊受的苦難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對愛的感知和渴望要遠超常人。
在感受到一個人對自己的無微不至和偏愛後,一顆心栽進去,便是整整十三個春夏秋冬。
偏偏他一個字都不說。
徒弟對師尊有着什麽禁忌的思想,他怕自己被人非議又多上一層。
身體與雪的碰撞發出一聲悶響,激起層層飛雪,隔在謝明和言翊中間,成了一堵極薄卻又打不破的牆。
明明幻境和現實裏的人是互相感知不到的。
可偏偏……偏偏言翊往謝明倒下的地方看去一眼。
他們對視着。
但視線裏都覆上一層擋住對方的雪。
片刻後,言翊拒絕了老人的衣裳,趁着還有些光亮,回了自己半山腰的屋子。
他就這樣消失在謝明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