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避禍端
第032章 第三十二章:避禍端
今日, 玄英齋要上的禮樂兩藝。
上午的禮課,有了上次的教訓,玄英齋學子剛坐下就互相檢查起了彼此,從發冠到鞋履, 從站姿到坐姿。
林清樾也順勢看向梁映。
身側的少年把路上時那幾分伛偻不羁盡數藏了起來。正襟危坐下, 挺直的脊背更顯少年高大的身形氣宇軒昂。
昳麗眉眼凝在書冊的字跡之上, 那鑽研時蕭疏的神情, 倒讓林清樾好似一下透過鬥轉星移, 窺見了日後将頭戴十二旒冕的九五之尊,手拿奏章,定天下權傾的幻影。
“怎麽了, 哪裏不對?”
梁映注意到林清樾的視線,放下手裏的書冊看過來。不過擡眼之間, 他眉間冷寂盡數消散,眼裏只倒映着林清樾的模樣。
“不曾。”
林清樾發現自己可能累活幹多了,竟不太習慣少年的乖巧。
今日早上也是如此。
許是她昨日回來得有些晚,夜裏幫梁映溫書時面上露了些許疲色。翌日林清樾早起時,發現梁映自己坐在鏡前正鼓搗着束發, 遮痣。
手法還有些生疏,但相較十天之前,變化喜人。
只是最後, 少年仍會俯首低肩站在她的身前,讓她做最後一點校正。
又像是, 不能完全離了她。
“大老遠就聽你們齋堂吵吵鬧鬧,成何體統!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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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一手抱着書冊走進來, 習慣了要發難的嘴剛要指名道姓幾個,卻驀然發現, 底下學子就在他進來的瞬間霎時安靜,各個坐姿端正,目不斜視。
一眼望下去,竟是一個錯也沒能挑出來。
“行,看來這個藝長沒讓你們齋的白當。”周景對着角落裏那個最是挺拔的身影輕輕哼了聲,算是放過。
周景雖為人苛刻了些,但講起禮制還是十分詳盡的。因為曾親身經歷許多,說到細微處,比起書上的寥寥幾字,更讓這些未曾經歷過太多盛典的平民學子有了切實的理解和感受。
等到下課,林樾還憑借藝長之便,讨要到了周景曾作禮部尚書的心得手劄。
這份手劄,寶貝似的在玄英齋的衆人手裏流傳了一遍,因最多只能留兩日便要歸還,為了以後也能常常翻閱,最終确定由書藝最好的兩位學子,謄抄下來。
為此,這兩個學子午膳也不吃了,一個從前謄,一個往後翻,幾乎是一個眨眼的時間也不肯浪費。
要不是林清樾提醒,下一堂是最厭惡遲到和髒污的樂課教谕元瞻的課,恐怕這兩人還要拿着筆沾着墨,抄到上課的最後一刻。
上次樂課的教訓可比禮課更記憶猶新。
況且,這一堂還要與那朱明齋的同上,他們決不能再在他們面前出醜記學冊。
這一天的午膳,玄英齋每個人不約而同的盛的都是油漬葷腥最少的筍絲藕絲。臨去樂課的竹林前,更是确保不會出錯地,換上了前兩日,齋長慷慨為他們買下的新衣。
如此這般,玄英齋一行人自認是無可挑剔的提前一刻到了竹林。
可他們未曾想到,朱明齋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他們的二十床琴前竟都擺滿了香爐,随着袅袅煙起,清幽的梅花冷香随之萦繞,雖處處燃香,可這香味并未因交疊而顯得濃稠。
至始至終,都猶如皚皚春雪下,剛盛開的一枝寒梅,一寸幽香恰好,使人神清氣爽。
“是藏春香。”關道寧喃喃,“這香一錢便要百文,這二十爐香同燃……”
關道寧不敢再算下去。
而聽清的玄英齋弟子也沒有再敢往下想的。
這股子沉默頗得朱明齋正中位置的馮晏歡喜,他展開折扇将鼻尖以下微微遮住,狀似對他身邊學子玩笑,可毫不避諱地嗤笑,指向明顯。
“我說哪來的窮酸味,區區藏春而已,比起獻于教谕的清雁實在算不得什麽。”
藏春香雖然貴重,坊市之間,有錢倒也能買下。
但是清雁就不同了,那是宮中禦制香,民間香鋪不得販賣,幾乎只在達官貴人之間流通。
元瞻曾是宮中待诏琴師,清雁該是用慣了的。朱明齋便是瞅準這一點,把離開宮後難得的清雁再次奉上,便是擺明了要讨教谕歡心。
“他們這是有備而來,想和我們争這最後一門藝課的藝長。”
看明白的瞿正陽道。
玄英齋學子一凜,這點人情世故,他們齋是永遠比不上朱明齋的。
林清樾無視了馮晏的挑釁,微微側頭笑着安撫。
“坐吧,以元教谕的性子,最重要的還是琴藝。”
也是。
元瞻教谕的性子上次大家有目共睹,應該不會被朱明齋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迷惑了。
兩邊學子坐好,不遠處,元瞻也背着他琴匣剛好走到。
他甫一坐下,便見着書院為教谕安置的桌案上,多了份黑檀螺钿寶匣。他随手打開,一顆顆覆以金箔的香丸整齊擺放,氣息馥郁的香丸,還未燃起便已沁人心脾。
“清雁?倒是許久未見了。”
元瞻果然認得,他眉峰一挑,将寶匣捧起,下一刻卻棄如敝履一般,看也不看朝身後的草地中一扔。
“先前聞着就頭暈,原以為是宮中奏琴心煩,原來是這香難聞。”
玄英齋眼睜睜看着剛要邀功的朱明齋學子嘴張了一半,生生閉上。那滑稽的模樣,實在讓他們有些憋不住笑。
馮晏捏着扇柄的指節緊了緊。
長衡書院請的教谕都是什麽怪胎。
朱明齋學子見馮晏如此,也不敢再提,只是按照先前計劃,對着元瞻拜道。
“教谕,其他五藝藝長已定,學生鬥膽,想請教谕今日擇定,看我朱明齋中是否有資格勝任樂藝藝長。”
“藝長?哦,我想起來了,聽許徽說過,能把我課上省去不少事兒。”元瞻瞥過朱明齋蓄勢待發的樣子,“也罷,那便選了吧。”
“不過我的藝長可沒那麽好當,若你們能彈好《水雲間》,我再考慮考慮。”
話音落下,朱明齋中的袁二郎與馮晏交換過一個眼神,看樣子是準備充足。
《水雲間》是歷代琴中難曲,除了技藝變化萬千外,更注重的是透過縱情山水的氣韻,顯出不入俗流的高潔。
這曲子講究意境,稍有偏差,便會功虧一篑。
不僅考驗技法,也考驗琴師的心境。
林清樾微微一頓,沒想到元瞻選了這首。
本欲應聲的嗓子終究是沒有發出聲響。
偏是這時,等着袁二郎活動指節的元瞻像是想起什麽轉身,對上玄英齋席中那張溫潤如玉的俊臉。
“林家的,你也試試吧?上次未曾完整聽過你的琴藝,我有些好奇到底師從何人,年紀輕輕便有這般境界。”
這話确實,不光是元瞻好奇,玄英齋的衆學子也好奇。上次齋長光是替他們糾正琴音,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就讓他們足夠驚豔。
這次完整一曲,想必就算朱明齋再耍些小聰明也無用。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林清樾卻虛握掌心低頭答道。“實屬舊傷未愈,教谕不若看看我齋學子關道寧,其琴藝卓絕也可代玄英齋一試藝長之席。”
說着,她側身轉向關道寧。
“我?”突然被點名的關道寧懵懂地擡頭,似一點也沒想通怎麽就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了。
玄英齋其他人也愣了愣,都沒
想到這個節骨眼上,齋長竟選了這個理由。
梁映的眸光自然而然落向林清樾的手掌。
早上他為自己束發時,他才見過,那掌心裏只留下了一條細細淡紅色的疤痕。
林樾是故意推拒。
元瞻此人雖脾氣古怪,卻也沒有逼人奏琴的嗜好,見林清樾無意與朱明齋相争,便興致缺缺地挪開視線。
“也是,《水雲間》可是那年瓊林宴後再無人敢奏的樂曲,若非勝券在握,可輕易不敢彈呢。”
馮晏又在那兒,看熱鬧似的一語雙關。
林清樾溫和的眼底劃過一抹倒胃口。
殺人不敢殺,惡心人的事兒倒得心應手。
勿張揚,避禍端。
林清樾記得自己在那小小的林氏錢莊反問掌櫃。
“若我不避呢?”
“族中看重大人,自是會保大人無憂,但與大人相關者便不好說了。”
……
馮晏便知道林樾定是收到了林家的警告,他扳回一城地彎起唇角,陰陽怪氣道。
“林齋長怎的如此嬌貴,藝長之席先前你們玄英齋不是連命都敢豁出去争,倒在這點小傷上,是瞧不起我們朱明齋呢?還是看不上元教谕的樂藝課呢?”
真是得寸進尺。
林清樾微微斂眸,剛要說什麽,關道寧不知道什麽時候偷偷摸過來,附耳道。
“齋長,我這琴藝雖湊合,可是我通曉的那些曲調實在上不了臺面,硬要去比,恐怕要惹元瞻直接給咱們齋學冊上每人記上一筆。要不……還是您上吧?”
林清樾扭頭,從關道寧的身後看到了一衆學子擔心的眸光,稍頃,她颔首輕道。
“……好,我知道了。”
“噢?又要比了?”元瞻看林清樾動手調整琴身,那垂眸時清正之态,倒讓他想起一位故人。“那便讓我看看你們到底有多少本事吧?”
先演奏的是朱明齋的袁二郎。
他的技藝确實有幾分天賦,一曲之中高水流水之狀真的豁然眼前。
教授此曲的琴師更是與袁二郎說過演奏此曲的小捷徑,那便是寧可放棄花哨的手法和音準,也要将這曲中之意盡數表達。
而這,也正是對準了元瞻的喜好。
上堂課後,袁二郎便發現元瞻彈琴并不注重刻板的曲譜,而是随心而發,這份灑脫飄逸才是成功之必然。
袁二郎一曲結束,果然看到了元瞻認同的眸光。
接下來就是林樾。
只是曲中才剛過了三分之一,馮晏便有些憋不住暢快地打起了折扇。
林樾果然沒有張揚,選擇了用最規矩的手法彈奏。初聽和袁二郎差別不大,但一看內行人的元瞻表情便知,這不是他想要的琴聲。
馮晏還當林樾有多不屈的骨氣。
面對權勢,還不照樣要向他俯首。
兩者演奏完畢,元瞻微微擰着眉頭看着緩緩收回手掌,安靜跽坐的少年。
總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琴音。
“你這曲《水雲間》雖完美無缺,可空剩技巧,琴聲無趣至極。還不如朱明齋,雖有不及,但志在高遠。”
“藝長便由你來當吧。”
被元瞻指明的袁二郎喜不自勝,連忙謝過。
竟然輸了。
玄英齋大多學子不懂元瞻說得什麽琴聲無趣,在他們聽來明明齋長手下傳出的琴音也足夠恢弘震撼,怎麽可能比不過朱明齋。
下了課,眼見朱明齋小人得志,竟和學錄申請,要将林中四十床琴盡數搬回他們的朱明齋中,玄英齋終是忍無可忍。
“定是你們耍了花招,我們齋長的琴藝哪裏輸了你們!”
“怎麽,輸不起便要血口噴人了?”馮晏嬉笑着扇着折扇,睥睨着玄英齋無知的面孔。
“你們真當林樾是什麽神人?”
“不過是沒有父母教養,養在窮鄉僻壤的棺材子。在京都,林家甚至都不願提及。你們這樣上杆子巴結,他身上除了那點林家愧疚給的錢財,什麽都給不了你們。”
霎時間,剛剛還替林樾不平,吵鬧成一片的玄英齋學子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看向了人群之後,向來光風霁月的身影。
一片烏雲從天際湧來,将那明朗盡數吞沒。
這該是林家家私,不可宣揚的隐秘。
卻在此刻,被公之于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