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你辭職吧你的工作不好”
文馥芃眨了眨眼,不太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
她每天又要工作、又要談戀愛、又要兼任社工照顧被害人,忙到連休息時間都已經充公,此刻居然會坐在咖啡廳裏,聽這位仁兄大放厥詞?
誰叫眼鏡宅男又出現了連續好多天十萬火急地傳簡訊、打電話找她,一天內留了快二十通的留言,害她以為是發生什麽重大刑案,需要警方介入處理
她硬是擠出半個小時跟他見面沒辦法,怎麽說也是副座夫人介紹的而且夫人還補了一通電話來耳提面命:“聽說有警官在追你?可是你自己想想,兩人作息都這麽不正常,連見面都難,怎麽成個家?我就是過來人,我還是家庭主婦而已喔,就覺得受不了,所以你還是找個正常人結婚比較好,有人照顧,安安穩穩的過夫妻生活……上次那個男孩子雖然嘴笨一點,可是人很單純,工作學歷都很好,你再考慮看看,好不好?”
文馥芃一向都是吃軟不吃硬,對于女性同胞——不分年齡——更是毫無招架能力,只能在電話這頭不斷嗯嗯嗯表示聽見了,連句話都不敢反駁
所以,她被臨時叫了出來,抛下繁重的工作不管,現在坐在鬧區的時尚咖啡廳裏,眼前有一杯動都沒動過的咖啡,以及一個滔滔不絕的眼鏡宅男他正敘述到上次相親之後的峰回路轉
“……我媽後來覺得,你應該沒那麽差,叫你辭職之後,跟她好好學習煮飯打掃之類的家事,态度不好的部分我媽說她可以慢慢教,反正你有讀完大學,應該不笨,學得來……”沒完沒了的獨腳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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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實在太過荒謬,文馥芃決定讓眼鏡男多活五分鐘,好把話一次講完
在談岳穎的潛移默化之下,她的脾氣真的收斂多了,至少眼前這位仁兄還沒有斷手斷腳或身體哪裏受損,就是一個證明
想追她,有那麽容易嗎?談岳穎可是碰過不少釘子,更別提皮肉痛、負傷、看她的白眼、臉色
“……像你這樣頭腦簡單、四肢發選的類型,至少身體應該很健康,我媽說你很大也沒關系,一定很會生,而且胸部夠大,至少有D或E罩杯吧?以後不怕沒女乃水……”眼鏡宅男一邊說,眼光還落在她胸前,恣意打量
文馥芃慢慢露出那個讓分局警察都很害怕的微笑,态度非常好的打斷宅男的碎碎念:“先生,請問您對二00六年開始實施的性騷擾防治法有了解嗎?沒有的話,我可以跟貴公司聯系,提供員工講習座談的機會或者您想要自行研習,可以上法務部全國法規數據庫查詢,或者是內政部的性騷擾防治網也有在線學習課程您也有讀大學,還有上研究所,一定更聰明,學起來沒問題”
真的是近墨者黑,她講話越來越像談岳穎了
“你說什麽?莫名其妙,是你自己願意跟我出來喝咖啡——”
“那并不表示你可以用言語騷擾我”她瞪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跟你是沒有可能的,請不用再費心了再見”
“誰要跟你再見?!要不是看你可憐——”
她居然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難受走出咖啡廳時,文馥芃一直在思考玩味自己心境上的不同換成以前,要是有誰這樣對她說,她不管裝得再無所謂,心裏還是會難受一下呀
冬季難得的豔陰天,她漫步在鬧區街道上,想到的,只有她居然為了這樣的約會而請假,這個月的全勤獎金全沒了,好貴的一杯咖啡!
因為被愛着,所以不在乎傷害;因為在意着另一個人,各種風雨攻擊都不再能近她的身
陽光烘得她全身暖呼呼的,她打算一路走回辦公室,忙中偷閑,享受一下難得而久違的睛朗天氣
走着走着,開始微微冒汗時,突然,她的腳步猛地停住
見鬼了
因為無意間,她瞥到前方不遠處一幢大廈的門口,有一男一女正走出來看似一對正常情侶,可是,對文馥芃來說,卻好像是看到鬼
男的修長潇灑,是個引人注意的俊男;而女的年紀尚輕,纖瘦秀氣,一頭直長發烏亮柔順,特別引人注目
是談岳穎和楚瑩
談岳穎走在前面,楚瑩快步随後,跟不上時,她踉跄了一下,伸手勾住了談岳穎的手肘,楚楚可憐的低頭看着自己腳踝,又對談岳穎訴苦
這個情景仿佛惡夢一樣在眼前發生可是被外界認為脾氣火爆的母老虎,沒有當場大叫,也沒有追上去爆誰的頭,居然只是靜靜站住,一動也不動
她已經傻了,呆了太過震撼,思考能力全部跳電
不斷告訴自己,這也沒什麽,他們本來就認識楚瑩一向都是柔弱需要照顧的小妹妹,而談岳穎更是君子一名,對于弱小不可能袖手旁觀,何況她自己就檢讨過談岳穎對楚瑩的不聞不問……
可是,該怎麽說呢,真正看到時,她還是很俗氣的腦中一片空白
然後開始想到楚瑩總是急急否認的慌張,以及談岳穎不肯多談的神秘,她一向犀利的思緒也打了死結全世界像是剩下一個小小聲音,不斷重複在她耳邊呢喃說着,有鬼有鬼有鬼……
動作像是機器人一樣死板緩慢,她從皮包裏拿出手機,找到號碼,按下撥出鍵
接通之後,響了又響她遠遠看見談岳穎注意到手機了,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按掉,放回口袋
他沒有接
文馥芃緊握着手機,六神無主冷靜她要冷靜不要發神經——
眼看着他們走遠了,她慢慢的也往前走走走停停,猶如孤魂野鬼,直到剛剛兩人走出來的大廈前,停步
“小姐,你要找人嗎?”管理員看到一名豔女站在門口發呆,熱心地搭讪
“那個,楚小姐——”喉嚨有點卡住,她困難地開口
“誰?”
“剛剛從這邊出來,長頭發、大眼睛、皮膚很白的——”
“哦,她啊”管理員恍然大悟,“她才剛跟男朋友出去,不會太早回來,你找她有事嗎?”
男朋友?文馥芃轉頭,盯着管理員大叔,“楚小姐有男朋友?”
大叔被看得心裏發毛,反問:“你是誰?為什麽要問這麽多?”
是啊,她是誰?又憑什麽問這麽多?何況,男未婚女未嫁,兩人也沒有什麽承諾過,有什麽好大驚小敝的?只是跟別的女人走在一起而已,又不是已經被捉奸在床,她文馥芃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也不是年輕小女孩了,到底——
到底為什麽,她會難受到呼吸有點困難,全身血液都在逆流?
*****
因為沒有前例可循,所以文馥芃不知道該怎麽辦,她花了比平常多數十倍的力氣逼迫自己專心工作,不要亂想、不要亂想、不要亂想……
哪有可能?!
夜深人靜,當她好不容易忙完一天的工作,疲倦不堪地躺上備勤寝室的木板床時,睡意突然又整個背叛她,飛得老遠她只能瞪着天花板發呆,讓壓抑了一整天的跑馬燈在她腦海中重新登場,跑個飛快
沒有跟一個人如此接近過,也從來沒有情感上這麽依賴過誰,文馥芃真的很想知道,一般女生遇到這樣的事,都怎麽辦?
在她即将三十年的生命中,一直缺乏親密而柔軟的女性角色生母照顧她到九歲,然後過繼給養母對童年的記憶已經很模糊,而九歲以來,一直戰戰兢兢的當一個所謂的乖孩子,卻依然動辄觸怒養母
平時都很好,她的養母是端莊高稚的大學教授有着高學歷、好家庭,和丈夫是一對璧人,說話客客氣氣、輕聲細語,對先生、學生、同事都是那麽溫柔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哭罵到全身顫抖、無法預測的耳光與毆打……只有她見過
所以一定是文馥芃自己的錯
沒有人相信她當她鼓起勇氣跟生母傾訴,還哭着說想回家時,生母只是告訴她,有兩個母親疼愛不是很好嗎?養母是文馥芃的親阿姨,還是主動要求要過繼她的,跟她特別有緣,怎麽可能對她不好?
然後,隔沒幾天,生母來訪文馥芃偷聽到他們在書房長談的內容養母哀戚地訴苦,說不懂為何這麽辛苦照顧養女,她卻毫不感恩,居然還編造出這樣的謊言來中傷
最後他們決定送文馥芃去寄宿,以私立學校的嚴格管教來馴服她,這對文馥芃一定有好處,“長大之後,她會感激我們的”大人們如是說
文馥芃長大了她确實感激當時被送去私立女校寄宿至少在宿舍時,沒有人會突然半夜把熟睡中的她叫醒,然後就是一陣毒打事後才萬般後悔地抱着她崩潰哭泣,連連道歉,買無數的漂亮衣服、奢侈品給她,帶她去吃最貴的餐廳,讓不知情的旁人都羨慕地說,對過繼來的養女還這麽好
她沒有原諒他們,所以逃得遠遠的高中畢業後毅然選擇警大,然後,完全沒有再回去過只要她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就不用再害怕,而且可以幫助更多像她這樣不被相信、沒有援手的無助對象
楚瑩就是個好例子,文馥芃無法對她袖手旁觀那種怯生生、深怕得罪誰的可憐模樣,文馥芃看了,無比熟悉,也無比心痛
可是,談岳穎……
想到他,文馥芃的心頭又是一陣疼痛他是這麽多年來,第一個讓她能敞開心扉,任其靠近的人在他眼裏、懷中,她是如此自由,可以甜蜜溫順,可以兇悍耍狠,他都接受,對她總是百般呵護瘁寵……
她突然從床上爬起來,把睡在上鋪的另一位備勤同事給吓了一跳
“跟談督察吵架嗎?”同事睡意朦胧地說:“男人啊,不用對他們太好,如果他敢欺負你,你就狠狠甩掉他嘛,又不是找不到別人”
文馥芃有點傻眼“我以為你們會叫我收斂脾氣,對他好一點呢”
同事翻了個身,“他又不是我們的人,哪有幫外人的道理”越說越模糊,說到後來,又睡着了
文馥芃坐在床沿,一時之間,動彈不得
語言的力量真的太大太大,一句話,就可以傷透人的心,同樣地,也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讓她突然醒悟過來——在這世界上,她并不是孤單一個人
還在感動之際,突然間,她的手機開始瘋狂的震動
為了怕吵醒同事,文馥芃趕快拿起手機往外跑接起來,不是她期盼的談岳穎,居然是她的上司
“文警官”楊副座的口吻一反往常,非常冷靜,“你今天在備勤吧?現在立刻到我辦公室來”
文馥芃看了看表,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她脊背突然發涼“副座,怎麽這麽晚還在——”
“你不要多問,過來就是了”
她迅速整理好儀容,滿心困惑地走向副座辦公室辦公區空蕩蕩的,只剩下值班臺有人駐守她與值勤同事交換了一個不解的眼神
進了副座辦公室,只見楊副座一臉陰霾,風雨欲來的樣子,而辦公室裏還有一位陌生的長官,表情也一樣嚴肅
“這位是督察組的張主任”楊副座介紹着,“這位,就是文馥芃文警官”
“督察組,敞姓張”那位頭發已經有些斑白的長官開口,嗓音低沉有力,“文警官請坐”
督察組?那不就是談岳穎的上司,為何突然找她來談話?
“我站着就好請問有什麽事?”
張主任看了楊副座一眼,然後,單刀直入說了:“文警官,我就不繞圈子了本組近日接到投訴,說你與一位逃家少女過從甚密,有這樣的事嗎?”
啊,應該是楚瑩吧文馥芃恍然大悟,“是的,不過是因為聯系不到合适的收留人選,她又不願回家,我與社工有保持聯系跟努力……”
“她已經成年了,不需要收留”楊副座揮揮手,不耐煩地說:“你就是愛管這種閑事,我已經警告過你多少次——”
張主任溫和地阻止了楊副座,繼續對文馥芃解釋:“那位楚小姐的家人非常擔心,在取得聯絡之後,楚小姐告訴家人說是你軟禁她,不讓她回家,還對她諸多虐待,包括要她打掃住處、擦地、煮飯”
文馥芃像是被一大桶冰水迎頭淋下,她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哪裏出錯了?還是,這其實是一場惡夢?
“我沒有……”她張開口,喉嚨像是被沙子塞滿,有點說不出話
“我們自然相信你”當督察的果然都很會講話,張主任語氣溫和地解釋:“只不過投訴案已經送進來,我們不能不調查這位楚小姐……和你是舊識?”
文馥芃搖搖頭“不是只不過楚小姐是家暴受害者,主動尋求我的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