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朝得勢
一朝得勢
瑟瑟秋風卷起秋雨綿綿,沉香擡袖擋住水汽,再擡眸卻見滿院的空寂。
他的确曾如此期盼,可當偌大的院落真的只有寥寥數人時,他竟難掩失落。
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倚在廊前,望着灰蒙的天,不住嘆了口長氣。
前幾日,最後一批遣散的公子也走了。平日交好的澹墨臨行前淚水漣漣地攥着他的手,滿心羨慕他能留在這處繼續伺候王爺。
可他自己卻知,自己也只是苦苦維持,堪堪支撐罷了——畢竟曾經最瞧不上的那位,風水輪流轉,如今也騎到了他的頭上。
遙遙雨幕中浮現出一個消瘦身影。沉香側目望去,那輪廓逐漸清晰,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暖陽閣就哥哥你一個人住,也太過冷清了些。不如,我來陪你?”
千歌一改往日的簡樸,通身描金的衣裳滿是富貴花式,纖細手指上套着的紅寶石戒指一如他此刻閃爍的眼眸,熠熠生輝。
俗不可耐,沉香見他穿金戴銀,沒着人沏茶,只是靜默地看着千歌,勾出一抹蔑笑。
陪他?沉香心裏清楚的很,暖陽閣是離臨淵臺最近的院落,千歌此意只是為了固寵。
“哥哥不吭聲,就是默許了?”千歌無視沉香面上不加修飾的嘲弄,嬌笑着指了指正坐院中的主宅,“那這間我就笑納啦。”
“你怕是忘了,那是王爺指給我的屋子。”沉香輕笑,單手托腮,饒有興趣地瞥了眼千歌。“你這是替王爺做主的意思嗎?”
“哥哥言重了!”千歌聽了卻沒有絲毫慌亂,只是略略一笑,“我昨日和王爺稍稍提了一句。王爺,允了。”
沉香聞言,倏地坐直身子,手不自覺抓緊了紅木椅的把手。
“哥哥別生氣啊,我只是說着玩的,沒想到王爺答應得爽快。”千歌以前吃過沉香不少苦頭,今次是故意這般拿腔捏調。看沉香氣到渾身顫抖,他反而興致高漲。
屋內的香爐升騰着缭缭煙氣,在沉悶的雨天裏,帶起滿屋厚重的香氣,讓聞慣了的沉香也不禁氣短胸悶。“你才得勢幾天,就敢明目張膽搶我的東西!”脾氣這東西,上來了就再難收住,沉香一伸手便拂了桌上的一雙梅瓶。
千歌看着滿地的碎瓷片,不怒反笑:“沒有恩寵就低人一等,這不是哥哥你教我的道理嗎?”
沉香瞅着千歌的得意嘴臉,冷哼一聲,反唇相譏:“恩寵?我的恩寵是我自己的,你的恩寵是你自己掙的嗎?我看王爺也只是看着元小萌的面子才沒趕你出府。再者府裏如今沒剩幾個人了,所以看你這蒙塵的舊人,倒也覺得新鮮。你別得意太久,沒準過不了幾天你就……”
“那又如何?現在王爺就是寵我,你惱也無用。倒不如自己複寵時,再來與我說這番道理!”被沉香戳中心事的千歌嘴上雖仍不服輸,但身子已轉過半截,指了身邊的仆從将沉香屋裏的東西一一搬出。
仆從們收拾屋子,千歌也沒閑着,而是提了備好的禮物快腳去了漱晴齋。
十日前,王府後院遣散名冊發布,竟無他的名字。他思來想去,深覺是元小萌出手幫了他。只是他還未來得及去找元小萌核實此事,王爺竟撇了沉香,召他去了臨淵臺。
他是貧賤家境,賣身到王府多年,只得過一次恩寵。這次突然被召見,自然是戰戰兢兢、謹小慎微的伺候。卻不想王爺着實溫柔體貼,處處小心,時時照拂,不僅給足他體面,還賞了他許多珠寶玉器。
他見着王爺百般關愛,竟有些恍惚,私心覺得或許是王爺本來就對自己情根深種,并非元小萌從中幫扶。
但他總想買個心安,不願欠別人什麽。這番送了禮去,不論是否是托了元小萌的福留在府中,在他心裏也算彼此兩清,圖個穩妥萬全。
漱晴齋靜悄悄的,千歌将提着的一溜禮盒進門,便看元小萌埋在案幾的書堆裏。“又在算賬?我看你啊,鑽錢眼裏得了。”将禮物全部堆在元小萌眼前,千歌順勢瞥了眼他案上的賬本,密密麻麻全是字,看着就頭疼。
元小萌笑笑,不置可否。
千歌本以為元小萌見了禮物會笑逐顏開,卻不想他一臉沉靜,倒是沒面子。許是他不明白這些物件的價值,千歌便将盒子一一打開,逐個介紹起來:“這裏頭有上好的補藥,給你啊,是讓你治治這雙爛泥般的廢腿。還有這個,時新的玉簪,正好将你頭上這根破木頭的扔了……這些可都是我親自去街上買的,你可別辜負我的好意……”
禮物都是貴重難得的,但元小萌只牽強地扯出一抹笑意,連句道謝的話都說不出口。往日裏,千歌送他一件破衣服,他也覺得是情意深重。如今,裝進漂亮的錦盒裏的東西,再貴重,再稀有,卻在他略微尖銳的話語裏輕飄的像是風裏四散的雨滴,沒頭沒腦,落進頸窩,一陣冰涼。撇了撇嘴,想要拒絕,卻怕負了千歌的心意,苦笑着接了下來。
“我等會兒還想去錢家莊逛逛,聽說那裏來了批好翡翠,正好我還缺根镯子。你也跟着去看看呗。”千歌說着晃了晃自己的一截皓腕,那是堆金砌銀的他全身上下唯一一處留白。
“我?我就算了吧,鋪子裏還有些事。”元小萌生硬地尋找着借口,作勢将賬本從禮盒底下抽出來,裝進輪椅側面的布袋之中。
千歌也不挽留,略略點頭算是知悉,望着元小萌的背影,臉上的笑意逐漸收斂。
往日不刻意親近,倒是自在,如今送禮盡心,卻顯得疏離,難怪,王爺對他沒個好臉色,這般不通情理,也是他自己活該。想來王爺留他只是看準了他賺錢的本事罷了。
千歌信手撥着算珠,估摸滿心只有錢的元小萌沒那般能耐左右王爺的選擇。這樣想來,王爺對他的恩寵自是他自己掙得,心神安定,終于綻開笑顏。
停靠在靖王府角門外的馬車剛放下車簾,黑蜜就聽見元小萌輕嘆了一口氣。哪怕再遲鈍,也知道是為了千歌的事,不禁喃喃吐槽道:“你看你,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元小萌不解,自己表現的有那麽明顯嗎?不禁疑惑地看着黑蜜。
“你不會真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幫他吧!”黑蜜笑出了聲,“我雖然不知道那天你和王爺在屋裏具體說了什麽。但王爺沒追究咱兩私下篡改出府名冊的事,還突然對千歌這麽好,肯定和你有關系!”
元小萌聽出了黑蜜語氣裏為着他刻意隐瞞而略微責備的語氣,心道不是他不想說,是不能說。
在外人眼裏,他和黑蜜仍是王爺的男寵。
那日,他接受了嵇暮幽的籌碼,成為了王爺的棋子。但他也給嵇暮幽設了條件——留下千歌。
是出于憐憫或者同情,元小萌自己說不準。但總顧念着千歌對他們的好,不忍心讓他再為了嵇暮幽傷心難過。
嵇暮幽答應的倒是痛快。畢竟逢場作戲,他最是擅長。
看今日千歌容光煥發,便知嵇暮幽在這方面還算十分守信。
“其實你幫我捯饬捯饬,裝扮裝扮,我也可以去替你争一争啊。到時候我給你的禮比千歌的還多!”
元小萌被黑蜜的這番話驚的嗆到了嗓子。合着這小子還以為自己在搞剛進府那套過時把戲呢。
“你這是什麽表情?難道我沒有千歌好看?”黑蜜見元小萌嗆得臉紅脖子粗,臉一沉,佯裝生氣。
“你天生麗質,還用得着打扮?”元小萌順下一口氣,捏了捏黑蜜的臉,“你本真的樣子就是最好看的。”
“得了吧,我可不吃這一套!”黑蜜憋笑,轉身就要撓元小萌的癢癢。
元小萌最怕撓癢了,趕緊舉手投降。可黑蜜卻不管不顧,伸長了手,一副不肯罷休的模樣。
元小萌見嘴炮無用,只得快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錦盒。
“你要是再鬧,這個可就沒有了。”
黑蜜頓了頓,問道:“給我的?”見元小萌點頭,旋即奪在手裏。
錦盒打開,只見一枚小小的綠松石耳墜躺在黑色的絨布之上。
“當鋪老板把這個出手了,我輾轉許久才尋到買家,現在物歸原主。”
黑蜜将耳墜攥在手心,眉眼一彎,像是漫天星辰落在湖面。
千歌自這次送禮之後便沒再來過漱晴齋。元小萌倒是在去臨淵閣報賬的時候碰見他幾回,但都只是匆匆略過,連招呼都未曾打。
這日,漱晴齋往臨淵臺的石子道上,三兩仆人拄着長杆的大掃帚在閑談。元小萌正巧趕着去報賬,路過之時幾句飄進耳朵,大抵是重州悍匪鬧得厲害,朝廷正拟派人選去鎮壓除暴。
這件事元小萌聽過便罷了,沒太往心裏去。但沒曾想,不消半日,府裏就盛傳王爺已領旨,将遠去重州剿匪。
“重州多山,易守難攻,王爺沒事接這個苦差幹嘛?別一個不小心,匪未清除,自己交待在那兒了……”
“別亂說!我聽說,重州那裏名醫遍地,傳聞中那個……妙醫仙,就在那處隐居呢!真是受點小傷,也肯定不打緊!”
妙醫仙?元小萌耳朵一豎,這不就是嵇暮幽所言的能斷筋續骨,起死回生的在世神醫嗎?難道嵇暮幽此次冒險領旨剿匪,實則是為了給自己尋醫?
元小萌捏了捏自己的腿,心中一振,恨不得飛到臨淵臺親自問一問嵇暮幽。
可轉念一想,嵇暮幽心思深沉,絕沒有他面上那般好相與,他真有這麽好心嗎?自己此番沉不住氣,貿然去問,未免太過自作多情……
左思右想,瞻前顧後,元小萌實在焦慮。既不想直接去問,顯得自己急不可耐,放低了姿态,又不願坐視不理,錯失了治好雙腿的最佳時機。輾轉一宿,騰地坐起身來,才終于拿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