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來,砸個痛快
來,砸個痛快
東市風頭正勁的鋪子,風光了沒幾日便被砸了個面目全非,這般新鮮事情,倒是引來了不少好事客的圍觀。
于是當日頭還未照亮東萊街的時候,便早有一堵人牆将路口圍得水洩不通。
尚不知情的過路人見着此處人頭攢動,還以為那處搭了個戲臺子,都在翹首盼着當家花旦粉墨登場呢。結果伸長脖子一瞧,不過一間蒙塵的破敗屋子,只得興致缺缺地走開。
元小萌雖一路在心中作出許多打算,竭力穩住了自己顫抖的手,但當黑蜜護着他費力擠開了人群,真正見着了意料之外的狼藉,他還是覺得雙腿發軟。盡管這本來就是一雙提不起來的腿。
他僵硬的雙手機械式地推着輪椅往前挪,周圍的指點議論便如潮湧向他襲來。
“就是他,生意才好沒幾天,便倒了臺。”
“一個癱子,不在家好好躺着,學做什麽生意,不自量力。”
“我聽說,他還是個……就是後院裏供人取樂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冷嘲熱諷似乎是空曠原野的回響,聽着極為遙遠,傳進耳朵卻字字清晰。
元小萌沒有理會這些不懷好意的話語,只是緊咬着唇,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處理問題上。
鋪子損毀着實嚴重,明顯是有人刻意為之——門扉傾倒在一旁,招牌也碎成幾瓣,晨光照耀着升騰的煙灰,屋頭的瓦片在衆人的驚呼中搖搖欲墜……
饒是木石都被損壞如此,更不要提精心備下的大批價格不菲的妝奁裙釵。
滾了髒污的倒還有回轉餘地,破碎難全的也只能忍痛舍棄。被看熱鬧的順水摸魚的自然也不占少數,但人多手雜,也再難追究。
夥計們也聽到風聲,三三兩兩結伴趕了過來。
他們大多身有殘疾。常言道血濃于水,但再深的情誼也挨不過瑣碎的日子和張口即需的柴米油鹽。失去勞動力而長久仰仗着親屬的他們,哪怕沒有遭到刻意的刁難責備,也免不了受一些不經意地輕視。親人們偶而一句不打緊的調侃,或是一記并不分明的眼神,最是無心,卻最是傷人。
于是他們格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自食其力,原先是奢望,如今成現實。他們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渴望着擺脫自身卑微難堪的處境。
元小萌便是打開他們封閉內心的一扇天窗,他們由此看見了外頭的明媚春光。
看着年輕女孩兒們一張張如花的笑顏,或許他們不能言語,但心裏也滌蕩着暖流。
似乎一切都在變好。
可就在他們滿心歡喜的以為伸手便可觸碰到鮮嫩枝葉的時候,眼前這寥落破敗的門扉卻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懷疑,落寞,種種悲戚湧上心頭。他們不由地厭棄這一圈旁觀痛苦而嬉笑的看客。甚至去猜想,是不是春天從來就不屬于他們。
夥計們臉都僵着,默默站在那處,氣氛壓抑到喘不上氣來。
“我現在去報官,你們別擔心,安心在這兒将能用的收拾出來,回頭也好界定損失。”元小萌知道自己主心骨,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想讓語氣盡量顯得平靜,可仍舊掩藏不住句尾不經意的顫抖。
好在夥計們對他十分信任,雖仍繃着臉,但隔了片刻也都顧自收拾起來。
元小萌和黑蜜驅散了看熱鬧的人群,快腳趕去府衙。
他這一路都在思索這般大動作是何人所為。
自己初來乍到,未曾樹敵。雖因一些小事和原京兩大家族有些糾葛,但還不至于上升至矛盾。畢竟在他們眼裏,自己不過是只蝼蟻。誰會把心思放在一個不值一提的人身上呢。
若說是遭人眼紅,也說不過去。若真是眼熱,大可跟風模仿。何必弄出這麽大動靜,引火燒身呢。
左思右想,仍是無解,只能寄希望于知府明察秋毫。
京城府衙十分氣派,十數石階方才進到衙內,若要擊鼓鳴冤需再爬數十臺階。好不容易見到知府大人,黑蜜已經累的大汗淋漓。
知府大人雖在京城混了個官職,但年近半百,仕途已是一眼望得到頭。
此生不再奢求通達顯貴,惟願家族平安。
因此他審理案件十分謹慎小心,生怕一不留神,犯了哪位高門大戶的忌諱,倒落得自己狼狽。
“你擊鼓鳴冤所為何事啊?”知府問起話來身子微微前傾,顯得十分随和。
元小萌便将店鋪遭砸一事細細道來。
“那個真是令人惋惜啊。”知府急人之所急,眉頭已深深皺緊。“且問小兄弟姓名,家境幾何,可有其他營生,親戚朋友可有能助你渡過難關的?”
“我名為元小萌,乃浦陽人士,家族在京中沒有産業。”元小萌前頭還能如實回答,卻被最後一個問題難住了。
這“親戚朋友”,嵇暮幽應當不算。雖然他是自己名義上的男人,但有名無實,自然不能作數。在他的眼裏,嵇暮幽只能是他的債主,他的冤家,他的上司。
“親戚朋友倒是沒有……”
知府聽罷,身子往後一倒,心裏的算盤已經打得噼啪直響。
元小萌,這個名字他隐約聽女兒提起過。對了!是女兒去蒙家游園回來時說起過。似乎是萬壽節上惹得蒙家小姐不滿,正愁着沒處料理他。
難道這看不順眼便砸鋪子的大陣仗是蒙家所為?是了是了,敢在京中如此放肆的,只有蒙封二家。
“那你住在哪兒?哪裏來的銀錢在東萊街盤鋪子啊。”知府忌憚蒙家,但也不忘再探探元小萌的虛實。
元小萌遲疑片刻,雖不情願回答,但看知府滿臉關切,只好硬着頭皮道:“我是靖王府裏的人,自然是住在王府。”
那個成日裏花天酒地的靖王?知府雖早看元小萌眉目如畫,但還以為是個官家少爺,何曾想是個嬖臣。
“你的鋪子被砸着實令人惋惜,可東萊街夜間休市,巡邏衛兵只有白日裏的十分之一,我得從長計議,慢慢調查。”知府話間已站起身,“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那敢問多久可以……”
“急什麽急!這京中每日裏成百上千的瑣事等着本官處理,你慢慢侯着,還能忘了你的不成!”不等元小萌說完知府便出言打斷,繼而拂袖而去。
京城為官之道,知府門清。自然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嬖臣得罪蒙家。不僅如此,他還指望着拿這件事去蒙家讨個好,求個關照呢。
元小萌本以為這是天子腳下,官員應當更為公正嚴明,卻忘了官官相護是“歷史遺風”。見知府前後宛若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轉變,他心裏已清楚,這事情不會再有結果。
回鋪子的路上開始飄起了小雨,落進脖頸有些微涼。可行了許久,卻發現這層薄雨連最外層的衣裳也沒能浸濕。
一把傘突然斜在頭頂,元小萌擡眸發現是夥計們出來接自己了。
他們手腳快,已經将鋪子大體收整幹淨。這般場景是接不了生意了,可他們還是心甘情願守在鋪子裏等着元小萌回來。
元小萌謝過送傘的夥計,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一時興起的念頭支撐着他走到這一步,雖眼看再無回旋餘地,卻仍然願意去選擇無愧于心。
荷包裏的銀兩本是他留作填平租金的,可現在,他卻分發到了夥計們手上。
夥計們不肯要元小萌便眼睛一豎,惡狠狠地塞到對方手上。“這錢是大家應得的,沒有不要的道理。以後也要記着,自己應得的,一分也不要讓!”
也有眼窩淺的,見這般情狀知道鋪子是經營不下去了,偷偷扭過身子抹眼淚,倒是讓元小萌也鼻頭發酸。“鋪子關了沒什麽,主要是現在大家都有了過活的手藝,自力更生,比什麽都強。”安慰的話有千百種,可他自認是個不會說話的人,倒是讓離別,也有種說教的意味。
雨終于歇了,天色幽藍,休市的鑼鼓已敲了兩遍,再多的不舍,也只能就此作罷。
黑蜜瘦弱的身軀扛起木板堪堪遮住敞開的鋪子,只是那麽大一個縫,遮了也毫無意義。
“回去吧”元小萌止住了黑蜜,回望了一眼鋪子,不知怎的,反而不那麽傷心了。
它曾經繁華過,如今也不再讓自己牽挂。
回到王府,元小萌看着圍在庭院門口的公子,可不記得自己有這般魅力讓後院裏的各位靓仔夾道歡迎。
“喲,這不是元店長嗎?今兒回來這麽晚,是生意太好啦?”
“你沒聽說嗎,他鋪子都被人砸了!欠下那麽多錢,是要還到猴年馬月吶。”
“那可怎麽辦啊!你現在失了寵,每月三兩的例銀着實不夠看,可要我支援一些,利錢也不多。”
元小萌撇撇嘴,最不屑和這些争風吃醋的男人争高下,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
可嵇暮幽卻不給他這個機會,讓管家把他請到了臨淵臺。
“你這麽晚回來,是把本王當空氣嗎?”嵇暮幽聽見木輪的聲響,緊蹙的眉頭舒緩不少,可語氣卻滿是責備。
旁人不知昨夜東萊街有場暗殺行動,雖行動周密,卻有漏網之魚。偏元小萌還在這個節骨點這麽晚回來,簡直是不怕死。
“我鋪子被人砸了。”元小萌倒是坦然,他現在死豬不怕開水燙,早燙倒是早超生。“錢我是還不上了,你把我賣給封三吧。”
嵇暮幽手裏紅檀木的筆杆毫無預兆地突然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