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天光微亮,嵇暮幽半眯着眼坐起身子。門口伺候洗漱更衣的仆從,聽見響動便捧着一應器具魚貫而入。
嵇暮幽這幾日休沐,難得放松。
他指了件松煙灰的團領窄袖袍,侍女恭敬上前替他穿戴整齊,轉而又從一側的櫃子中取出幾條蹀躞帶置于木盤之上。他瞥了一眼紫玉的,立于一邊的男子心領神會,雙手捧起,半跪着替他扣在腰間。
男子身着天青反裘皮褂,立領上平針繡着兩朵嬌小的白木蘭,托出一張冠玉般的面龐。他素手靈巧,将玉帶束出的袍子褶皺一寸一寸悉心撫平。
嵇暮幽俯視男人專注的神情,待腰帶束緊,突然鉗住男子的下巴,擡起了他容顏姣好的臉龐,悠然開口,“你是誰,怎麽沒見過。”
含蕊吃了一驚,卻在對上嵇暮幽的眼眸後羞怯一笑,“小的是豐敬公主昨日帶來伺候王爺的。”
嵇暮幽這才想起管家已向自己禀報過此事。
他才不信姐姐那套閑逛路過的說辭。僅憑這含蕊的樣貌,他便可斷定是經過千挑萬選,又精心打扮了特意給他送來的人。
只不過外貌雖有七八分相似,欲拒還迎的風塵做派卻是與本尊大相徑庭,讓他提不起興趣。
“公主可交待你其他事情了?”
“公主還讓小的督促北極閣的元小萌做萬壽節要穿的衣裳圖紙。”
元小萌?嵇暮幽嘴角一抽,搞不清元小萌怎麽又和長公主扯上了關系。
管家偷偷瞟了眼王爺的臉色,知道他已是心情不佳,回禀起來也格外小心翼翼,只希望這把無名火千萬別燒到自己身上才好。
“公主昨日入府,見府中仆婦做桃花妝,十分歡喜,便問起來源。這妝是元小萌私下帶起來的。小人拗不過公主,只能帶着去了北極閣。也不知這元小萌使出什麽花招,竟讓公主……”
嵇暮幽斜睨了眼管家,他立刻将還未說完的話生生吞進了肚子。
思忖半晌,嵇暮幽對含蕊道:“公主讓你去北極閣看着元小萌,你便只去看着便好,不用每日大老遠跑來我這伺候了。”
含蕊一聽,楞在當場。隔了一會兒,才體會出這話裏的意思,淚珠頓時在眼裏打轉,跪在那處望着嵇暮幽離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他是豐敬公主訓練了好久才送來的人,且送來是作何意思,已是心知肚明。
他尚在公主府時就聽聞靖王不僅儀表堂堂,還是難得的溫柔體貼,心向往之。今日得見真顏,更覺得自己被選中是萬般幸運。
可眼下,一腔熱情還未流露半分,便被厭棄一旁,猶如剛登上高峰還未見一眼盛世景象,就跌落凡塵。
管家送完王爺出府,回到臨淵臺見含蕊仍在落淚,便上前道:“公子是公主選來的人,無論是樣貌還是才情都是一絕。如今這般,全賴那個元小萌。”
含蕊本就心有不甘,聽管家一席話,更是委屈,躲在角落獨自哭了一通。
但委屈歸委屈,王爺命令誰敢違抗,淚幹了,還是擡起腿朝北極閣去了。
北極閣路遠,行至沁月臺時含蕊腳步沉得擡不起來,便挑了塊幹淨石頭歇歇腳。他剛坐下,便看見遙遙走來幾位公子,立刻站起來行了一禮。
沉香是聽管家說了早上的事特意趕來的。
一方面想着含蕊是公主送來的人,多親近些攀上公主的關系也好,另一方面,也想借着他捉弄一番元小萌。幾人閑聊了幾句,沉香便把話頭往元小萌那處引。
含蕊一聽,幾位公子似乎都對元小萌頗有微詞,便也将今早的事訴說出來,發洩一番苦悶。
“你是不知道,這元小萌早先在咱們後院就是一副輕狂樣子。自诩元家嫡親公子爺。可你看看,我們這些伺候王爺的,哪個不是大戶人家正經的公子。你若說那館子裏出來的,咱們王爺還看不上呢。再說,浦陽縣城巴掌大的地,元家也沒了以前的風光。如今吃罪了王爺,他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只有在這府裏磋磨到老的份!”
這話裏說的清楚,想着元小萌如今只有任人搓圓搓扁的份,含蕊的心也放寬不少。
待到北極閣,含蕊自然沒給元小萌好臉色看。不僅将炭火全都收了,還把夜間的燭火也給停了。這是他原先在公主府裏苛待其他樂伶的常用手段,屢試不爽,次次都能讓人屈服。
可落到元小萌這裏,卻沒當回事。
他以前做攝影時見識過不少創意造型,随便拿出一套放在現在也是空前絕後,犯不着沒日沒夜的苦思冥想。春光已暖,元小萌白天畫些圖稿,手仍是溫熱。到了夜晚,早早倒進被窩。含蕊的這些招數他甚至都沒發覺。按他的計劃,公主委托三日便可完成。
可有句俗語說得好,計劃趕不上變化。
隔了一日,嵇暮幽便打着替姐姐監工的名義風風火火地駕臨北極閣。
元小萌畫到一半被管家從桌邊提溜開來。嵇暮幽大搖大擺地進屋,随手揀了一張墨跡未幹的畫稿掃了一眼,登時笑出了聲。
細白的宣紙上鋪陳着歪斜的線條,不時還有暈染的墨漬團結成塊,可見元小萌在繪畫這件事上沒有半分功底。
“沒有精鋼鑽,別攬瓷器活。”嵇暮幽說着拂開滿桌的畫稿,長腿一掀架在臺面上。
豐敬公主行事果決潑辣,要是知道了元小萌沒本事還來诓她,定是逮着了一頓好打,他想想就覺得痛快。
可轉念一想自己的人被打臉上無光,又道:“以你這個畫工,我勸你還是早日作罷,省的長公主發怒,你吃不了兜着走。”
元小萌卻不以為意,“公主要的是設計,不是畫卷。”用毛筆作畫他确實不擅長,可他的設計獨具匠心,公主一定識貨。
“這麽自信?”看元小萌回答時眼中有笑意,嵇暮幽神色一緊,心裏有幾分不痛快,譏笑道:“那本王倒要好好看看你的本事。”
元小萌本以為這只是嵇暮幽一時小孩心性的調侃,卻不想他真的在北極閣住了下來。
白日裏,元小萌趴在桌上畫圖,嵇暮幽便拉着黑蜜在離元小萌一步之遙的小方桌上教他認字。黑蜜大字不識,教他認字倒是好事。
只是認字就認字罷,嵇暮幽偏偏刻意将尾音拖得老長,如唱戲一般一字三調,攪得元小萌注意力無法集中。
到了晚間,嵇暮幽還破天荒拉上二人一起用膳。
天知道用膳是件這麽麻煩的事。
傳膳就極慢,好不容易看見了菜色,還得由內侍一一試過無毒方可端上桌面。進食時,亦無人說話,滿室只有咀嚼和瓷碟輕碰的聲音。
元小萌和黑蜜都被這規矩束着,只依着嵇暮幽有樣學樣,根本吃不飽。
元小萌知道這都是嵇暮幽的惡意刁難。
但不得不承認,這人長得真是好看,連默不作聲的吃飯都像是挑了最佳角度拍攝的文藝片。他偷偷瞥了幾眼,驚覺自己像個偷窺的變态,趕緊悶下頭将整碗湯灌下。
嵇暮幽用完,碗筷一放,立刻有仆人端了茶盞并一應盥洗器皿過來。
漱口潔手,又是另一套繁瑣程序。待到全部完畢,再看外面,已是月上柳梢頭。
這一天下來,全耗在嵇暮幽身上了,畫稿毫無進度。再看這位大爺似乎并未放他走的意思,元小萌深感焦慮。
就在此時,管家入內,伏在嵇暮幽耳邊輕聲道:“王爺,更深露重,含蕊公子擔心您睡不踏實,特意過來送被褥。”
自薦枕席,嵇暮幽挑了挑眉,卻并不想領受他的這番美意,甚至有些厭煩,轉而将黑蜜擁入懷中。
于是本應瘋狂趕進度的夜晚生生擠進了嵇暮幽的身影。
王爺宿下,元小萌自然讓出裏間。
可這屋子內外室并未切實隔斷,不過以一屏風虛掩視線。
元小萌剛凝神提筆,那頭便傳來了嵇暮幽的調笑聲,直至夜半三更,才終于安歇。
黑蜜替安睡的嵇暮幽掖好被角,披了件衣裳蹑手蹑腳地到了外間。
他知道元小萌今日苦悶,晚膳眼瞅着他以湯作酒,喝了好幾碗,估計眼下也快要憋不住了。外頭燈已經滅了,借着窗外漏進的月光,看見元小萌眉頭微皺的伏在桌面睡得迷糊,時不時呓語幾聲。
黑蜜掌燈輕輕喚醒他,“要解手嗎?”
元小萌睜開惺忪睡眼,看是黑蜜,頓感安心,便懶懶地點了點頭。黑蜜會意,娴熟地架起他的身子,把夜壺湊到他的身下。
萬籁俱靜,淅瀝聲穿過繪着高山流水的水墨屏風傳入嵇暮幽的耳裏。
他睜開眼,牆角的梅花斜枝搖晃,攪動滿室的清涼月光。片刻,終于歸于平靜。未及合眼,聽得外室遙遙傳來一聲無奈又微弱的嘆息。
心底有根弦被微微顫動,但還未發出聲響,便被他一掌撫平。
元小萌心累,他本以為嵇暮幽身為靖王定是事務繁忙,在這待上一天,捉弄他一回便罷。
結果休沐的三日,嵇暮幽頂着張笑臉不厭其煩地将自己擠進元小萌生活的一點一滴。
筆尖的墨在紙上暈開好大一片,元小萌終于忍無可忍,打斷搖頭晃腦念詩的嵇暮幽,“王爺,您何時休沐結束?”
嵇暮幽聞言将手裏的書卷往下挪了挪,一雙幽深的眸子瞧着強顏歡笑的元小萌,戲谑道:“你要知道,皇兄允我做個閑散王爺,是你們的福氣!且看這幾日,本王天天陪你,外頭的公子求都求不來。”
元小萌牽強地扯了扯嘴角,心想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