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大約是聽到了陌生的腳步聲, 燕歸微微側過頭,有一滴順着他的下颌線條滴落。
看見檀華,他伸手抓起搭在井邊的衣裳披上, 幹脆利落系上衣帶。
轉過身單膝跪下,垂首行禮, “下官失儀, 還請公主降罪。”
他的頭發是半濕的, 未經擦拭的身軀驟然披上衣衫, 黑色的衣衫暈染出更深的顏色。
黑色其實不是一種固定不變的顏色,有深深淺淺的黑, 也有五顏六色的黑,有的會偏紅一點,有的會偏藍一點, 還有的會偏棕一點點, 不一而同, 嚴格來說,只要不是同一缸染料所染出來的顏色就不會是一模一樣的。
燕歸身上的衣衫不是王孫公子習慣穿的輕薄絲綢,那些王孫公子夏季所穿的絲綢衣裳往往薄如蟬翼,有的薄而不透,也有些也會像蟬翼一樣透明。
大昭以服章為美, 圖案複雜、顏色絢麗、式樣繁複,是“美”的評判标準, 美麗的衣衫往往是套裝。
輕薄絲綢所做的套裝,達官貴人夏季身上穿好幾層也不顯得臃腫,也不一定熱, 看起來甚至還有種輕盈的美感。
此時燕歸披上的黑衣是一件黑得黯淡的外衣,只是一層的厚度, 像是某種植物纖維粗織而成的不了,看着就讓人覺得不算輕薄。
應該是某種植物纖維粗織而成的布料。
看着布料雖然有些濕潤痕跡,整個人還是利落體面的。
他面容嚴肅端正,在向檀華請求降罪。
“燕侍衛何罪之有?你在自家庭院,自該随意,是我貿然來訪,闖入此處,還請燕侍衛見諒。”
對面的燕歸,他跪在地上的樣子像一座石像,沉穩而堅固。
聽見檀華的話,他說:“荒屋陋室,您屈尊至此,只有榮幸,何來不該?錯是下官的錯,還請公主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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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明晃晃的,院子角落深綠色的小草都被曬蔫了,細細長長的草葉萎靡地打着卷。
也許這份暑熱的确難捱了一點。
檀華眨眨眼,炫白的光線,碎成缤紛的顏色,七彩的光暈在眼角破碎。
回憶起剛才對方站在井邊的身影,高大、挺拔、壯碩,他的體魄充滿了力量感,肌肉随着動作運動的時候,檀華有種看到猛獸的錯覺。
很多見過燕歸的人都說他可怕,恐怖,兇戾,那些見過他的太監說有的人在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兩股戰戰,險些站都站不穩。
在過去,蕭翀乾也是一等一可怕的人,那時候後宮甚至沒有幾個嫔妃敢在他面前落淚。
燕歸和蕭翀乾是兩種不一樣恐怖,蕭翀乾的可怕與皇權有關,他得到了皇位,并且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皇帝,自然而然就成了這天下間最可怕的男人,如同猛虎得到了山林,林中的一切都會變成他的獵物。
蕭翀乾得到了天下,天下也就成了他的獵場,沒有獵物不會害怕獵人,看見他的人往往會感到獵物見到獵人的恐懼。
燕歸的可怕,則是因為他身上有着一種天然的凜然殺意,就像有人天生就會笑一樣,有人也天生會殺人。
假如他不是入宮當了侍衛,也許會成為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
她不覺得燕歸恐怖。
若是站在這裏的人換一位年少的閨閣小姐,也許會是另一種恐怖故事了,對方也許會哭吧。
走過去,二人距離拉近,燕歸半跪着,檀華站着,發現就算是這個姿勢對方的頭已經到她腰腹的高度了。
而且還是在他将頭壓的非常低的情況下。
古代怎麽有這麽高的人?
她又一次為這人的身高驚訝。
“這樣跪着不熱嗎?”
地面上的水都快蒸發幹淨了。
青石地磚是滾燙的,空氣也裹挾着熱度,連蘊含水汽的植物摸起來都是溫熱的。
面前半跪着的人不像檀華一樣,臉頰容易在酷暑裏熱出紅暈。
他的面色和早晨見面的時候一樣。
體魄強健的人,越是比普通人更能忍耐,無論是寒冷還是酷熱,還有饑餓。
燕歸的臉不紅,身上也沒有汗水,從表情上看不出盛夏裏熱氣帶來的難受,但身上也不是沒有熱度的,檀華有種感覺,盛夏的熱度蘊藏在他的身軀之中,縱然外殼堅如鐵石,也還是有灼人的熱度散發出來。
這半尺之地,盡染熱意。
檀華命令道:“起來。”
燕歸站起身,一下子比檀華高了一頭,檀華青春年少,個頭卻稱不上嬌小,實際她纖細修長,便是位于北方的洛京,年輕的女郎之中,她也算得上是一個高挑的女孩子。
和身邊的燕歸站在一起,卻讓她顯出了幾分小鳥依人的樣子。
“此處炎熱,還請公主這邊來。”
燕歸在前引路,将檀華請到了堂屋,堂屋原本是招待客人的地方,應該有些軟榻或是桌椅。
但燕歸這裏只有一張桌子,兩把胡凳。
檀華坐在胡凳上,這其實是個略微高一些的圓凳。
室內的青灰色地磚有些地方深淺不一,應該是前任屋主時将家具搬走留下的痕跡,一些地磚被家具遮擋長久不見日光,會比一直被光線照射被人踩踏的地方顏色更深一些。
這間堂屋比較大,房梁很高,幾扇窗子都開着。
檀華從腰間取出一把繡花折扇,展開扇了扇。
室內比溫度低一些,只是她身上還殘留着剛剛陽光照射留下的溫度。
還有午後的那個莫名其妙的夢,檀華記不太清夢裏有什麽,在這個夏日裏,那個夢也染上了一絲暑氣,她乍一歇息,覺得心理上有些熱。
偶有涼風穿堂而過。
燕歸端着一杯水在檀華面前放下,“草屋陋室,殿下屈尊了。”
“燕侍衛客氣了”
檀華笑了笑。
她端起茶杯,略喝了一口。
一會兒的功夫,燕歸換了一身衣裳,都已打理整齊,還是黑色的,和他剛才穿的那件布料、顏色都相差無幾,從肉眼看是沒有分別的。
“坐罷,私下的場合,用不着這麽嚴肅。”
這茶水微微帶了點清甜的味道。
檀華不見桌子另一邊有人落座,放下茶盞,側視過去。
燕歸站在她身側,高大的一個人,像是一座山岳,影子傾倒在檀華的煙羅華裾桃花繡鞋之下。
不太喜歡仰頭,只側目看見人影便欲收回目光。
燕歸意識到她可能有些不悅,抱拳行禮道:“片刻之前,下官已有失禮,此刻豈敢冒犯?”
檀華手裏握着扇子輕輕扇了扇,有些懶然倦怠,這時代的人就是太多禮了。
燕歸給她的印象其實不是這麽多禮的人,他衣着不似士人考究,他家也不像別的官宦人家裏那樣一應仆僮俱全,穿衣洗漱,做飯洗衣,看門喂馬,樣樣用人。
很多時候“禮”也是需要排場的,沒有足夠的排場講不了禮。
不止如此,他家裏太空曠了,擺件器物,花花草草一樣都沒有。
剛搬來的人,卻像是就要搬走的人一樣。
檀華搖搖頭。
“你在皇上身邊當差,應該也知道,仙師前陣子出事,現在在觀中養傷,皇上的丹藥好幾天前就沒了,我父皇他這些日子還好嗎?”
檀華不了解藥物,她從前出于擔憂向蕭翀乾要了一粒丹藥,帶過去給王太醫檢查,王太醫卻說不能完全辨別出成分,他所能分辨出的成分對人都是無害的。
王太醫所說的無害藥物就包括煉丹師常用的朱砂,檀華雖然沒學過醫學,卻學過化學,知道什麽叫重金屬中毒。
古代人神奇的,和命理糾纏在一起的醫術有的時候真的令人十分迷茫。
聽人說,有些游走在民間的大夫很多讓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治病救人的大夫,還是騙人要命的騙子,開t出來的藥方裏頭有很多讓人難以理解的東西,比方說三年長的公蟾蜍,放了六年的無根水,九年前的壁虎尾巴……
只是,有時候江湖騙子趕個巧,也會讓人覺得是神醫。
那位太虛觀的觀主,若只是為了騙錢,騙個名聲,倒是小事,只怕他給蕭翀乾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
就檀華所知,這世界有許多前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花異草,還有些離奇古怪的藥方,傳說西域有種令人上瘾的藥草,用之如登極樂,不用則痛之如狂。
其實在書裏面,這樣的藥前朝也是有的,只是終究不是什麽好東西,在當時也沒有廣泛傳播,大昭開國之後刻意塵封這段歷史,久而久之,知道那種藥的人已經很少了。
若非檀華是公主,能夠随意翻看宮中藏書,她是不會知道這樣的事情的,畢竟某些書在民間是禁書。
蕭翀乾一個從前不吃藥,也不愛吃藥的人,近幾年幾乎日日服用丹藥,檀華一直對丹藥裏的那些不明成分有所懷疑。
既然王太醫辨別不出藥裏面的東西,那麽假如真的是某些成瘾藥物,蕭翀乾停藥之後定會有所表現。
燕歸聽了檀華的問題說:“皇上這段時日龍體安康,只是心情不是很好,常常擔憂馮老丞相和仙師,前日去了馮老丞相家裏探望,本也想去琅鏡山探望,只是那裏曾有刺客出沒,因下官等人力勸,沒能成行。”
點點頭,檀華問:“我父皇在停服丹藥之後,可有不渝?”
燕歸說:“沒有,陛下有言,丹藥只是輔助之物,有則好,沒有也沒什麽要緊的。”
檀華想了想,又問:“我父皇他夜裏睡得還好嗎?”
“聽梁公公說,陛下這些日子睡的都很好,精神也很好,上午的時候若是沒事,會在處理一兩個時辰的奏折。”
檀華的眉毛愈發舒展,臉上也露出一點放松的笑意,看樣子父皇他的丹藥裏沒什麽上瘾的藥,但裏面有朱砂硫磺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