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09章 第 9 章
==第九章==
院內只有十鳶和胥衍忱,四周靜悄悄的,今日沒有需要她準備糕點,在她到來前,茶水糕點等一應物件都已經準備好了。
四下無人,十鳶當然知道這句話是在問她。
十鳶抿唇,她遲疑道:“十鳶只是在擔心,太守遇刺的風波會不會牽扯到春瓊樓。”
她一雙黛眉輕攏,仿佛憂愁得不行,眸眼都恹恹地耷拉下來,叫人不舍她煩悶。
胥衍忱擦拭的動作仿佛一頓,他搖頭,輕描淡寫地安撫:
“別擔心。”
十鳶伏在石桌上,歪頭望着胥衍忱,她腦子中其實亂哄哄的,許久,她低低地應了聲。
她手指摳在衣袖間。
城防圖三個字不斷地出現在她腦海中,十鳶想起了很多,顧姐姐拿不到城防圖,那她呢?
戚府戒備森嚴,想要冒然闖入戚府簡直難如登天,但如今有一條擺在眼前的捷徑,讓她能輕而易舉地進入戚府。
光從頭頂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來。
落在女子低垂的臉頰上,也墜入她眸中,仿佛漫過清晨湖水時泛起的粼粼微光。
十鳶從不是鬧騰的性子,但胥衍忱還是感覺到了她今日格外安靜。
胥衍忱聽見女子埋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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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衢州城和幽州城是要亂起來了麽?”
她不是問衢州城,而是問兩城之間,宋翎泉的秘密購糧,還有顧姐姐的暗訪城防圖,都讓她覺得風雨欲來,她仿若隐約窺探到了前世晴娘催促她離開的真相。
前世幽州城一直安然無恙,所以,這場對峙中,是衢州城落于下風了麽?
十鳶心底有些焦慮,但她沒辦法和人言。
胥衍忱察覺到了什麽,極淺地皺了下眉,他回答得模棱兩可:“或許。”
誰也說不準。
十鳶像是得了某種肯定的答案,整個人又徹底安靜下來,只一剎間,她仰起頭,唇角輕揚,又恢複了往日笑盈盈的模樣。
胥衍忱眸色不着痕跡地稍凝。
或許是春瓊樓的教導,叫她們心底再是情緒洶湧,也會笑臉迎人。
她學得很好。
也學以致用。
讓胥衍忱心底略微一沉。
有人來了,周時譽踏入的時候,他望着院內的兩個人,莫名有一種亂入打擾的感覺,他只是詫異了一下,就如常地走近:
“主子,都安排妥當了。”
他沒有忽視十鳶,沖着十鳶點了點頭。
十鳶聽得一頭霧水,這聲安排妥當是指什麽?但她乖順地仿佛傀儡,什麽都沒有問。
胥衍忱颔首,他偏頭望向十鳶:“和我一起出去?”
他語氣如常地詢問,仿佛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周時譽臉色有點古怪起來。
十鳶看出來了,不禁有點遲疑:
“出去?”
她在想借口推辭,畢竟,外人的眼色,也讓她覺得她站在胥衍忱身邊格格不入。
但胥衍忱在她想出借口前發問:“你不情願?”
情願二字,像是給這個問題加了層什麽意義,讓十鳶指尖輕顫了下,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這問話也斬斷了她拒絕的後路。
十鳶偏過頭,嗔笑:“哪有公子說得那麽嚴重,十鳶當然想要一直陪在公子身邊。”
情話被她信手捏來,像是說了千萬遍,惹得某人意味深長地投來注視,十鳶臉上染紅,險些不敢和那道視線對視。
十鳶心底頹然。
她學得有那麽差勁麽,明明這些話由顧姐姐說出來時效果很好。
胥衍忱搖了下頭,他撂下杯盞,雙手交叉放在膝上的狐裘上,十鳶上前握住了輪椅手柄。
周時譽看得挑了下眉。
主子中毒導致雙腿不良于行後,慣來不喜人近身伺候,他只是出門短短數日,怎麽一回來感覺天都變了?
周時譽側了側身,給二人騰出了地方。
十鳶推着胥衍忱從春瓊樓出來時,沒有一個人阻攔,而馬車早準備好了,十鳶掃了一眼,發覺胥衍忱帶來的人都在這裏了。
她有點疑惑,但很快,她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一座位于城南的宅子,十鳶推着胥衍忱進了宅子後,周時譽在一旁引路,解釋:
“房間都收拾好了,主子直接入住即可。”
主子的身份,本就不該住在春瓊樓的,行動不便不說,也是擔心前樓的熱鬧驚擾了主子。
他們這一趟來衢州城有點急,否則,也不會借住春瓊樓一段時日。
話落,周時譽不動聲色地觑了眼十鳶,有點拿不準主子要怎麽安排十鳶,是否要讓十鳶也一同住下來?
一路進了院子,瞧得出院落都是剛收拾過,十鳶保持着安靜。
直到胥衍忱出聲:
“要轉轉麽?”
他在問十鳶,十鳶也聽得出來,她一點點握緊了手柄,掩住了心底的澀意。
她忽然在想,如果前世她再等等,是不是也會等到這一幕?
她當然聽得懂胥衍忱的言下之意,所謂的轉轉,不過是讓她熟悉一下宅子,他有留下她的意思。
這應該也是晴娘和顧姐姐她們的目的。
十鳶心想,如果是前世,她一定會答應下來吧。
但她前世被困得太久了。
她不想再被困在後宅了,即便那個人是胥衍忱,她也不想。
十鳶掩住了唇,眼尾仿佛勾起輕微的幅度,鼻尖微皺:
“十鳶倒是想,可惜時間太晚了,再轉下去,我怕是趕不回去了。”
她在委婉地拒絕,在告訴胥衍忱,她終究是要回春瓊樓的。
周時譽眼觀鼻鼻觀心,轉頭看院子中栽的花,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一樣。
胥衍忱眸中的笑意一點點淡了下去,他擡眸望向十鳶,兩人四目相視,氣氛像是一時凝固,周時譽都有點待不下去。
許久,胥衍忱嘆了口氣,嘆息聲彌散在空氣中。
十鳶忽然覺得有點難過。
周時譽感覺到這二人是有話說的,他不該再待下去了,片刻,在周時譽悄無聲息地退下。
院子中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時間仿佛都變得緩慢,安靜蔓延在二人之間,許久,是胥衍忱打破了沉默:
“重逢後,好像還沒問過你,怎麽改了姓?”
十鳶驀然一怔,下一刻,她再控制不住情緒,她迅速地低下頭,澀意堆滿了眼眶。
淚水想要洶湧地砸下來,但被人竭力忍住。
往事回憶像潮水一樣向她湧來,嗓間仿佛被堵住,澀得格外難受,十鳶笑:
“原來公子還記得十鳶。”
咬字都變得艱難起來。
十鳶,十鳶。
她像是又回到那一年——一路逃荒,生父望向她的眼神和豺狼沒什麽區別,十鳶一直都知道,父親想賣了她的心思從未消失過,只要賣了她,那點銀錢至少能讓他活下來。
年少時,她尚且懵懂,一夜間,忽然被娘捂住嘴帶走,娘渾身都在發抖,膽小怯弱了一輩子的人沖她搖頭,想要把她帶出魔窟,她們拼命地往前跑。
疲憊,饑餓,脫水,不論哪一點都能要了一個人的命。
她們從未出過遠門,連路都不認得,害怕被父親追上來,也害怕被人攔住,整日都處于擔驚受怕中。
一個弱女子帶着一個孩子,在那個世道根本活不下去,所有人望着她們的眼神都仿佛在冒着光。
人是人,也不是人,餓到極致時,沒人會想着那一點淫.意,十鳶至今好像都能記得他們隐晦又直勾勾地朝她和娘望來的眼神。
他們在吞咽口水。
那種目光讓人覺得手腳都冰涼,膽寒,也叫人齒t?冷。
十鳶只記得那一夜,她和娘拼命地逃,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一行馬車擋住了她們的路。
馬車低調,但十鳶和娘一下子吓得腳軟。
能坐起馬車的人,都是非富即貴,貴人的馬車,豈是她們這種人能攔的?她們害怕一鞭子抽下來,好像不論怎麽做,都是絕路。
十鳶被娘拉着跪下來,不斷磕頭,她聽見娘磕磕絆絆的求饒聲。
馬車被人掀開,有人持傘走下來,大雨磅礴下,十鳶其實記不清那人長什麽模樣了,她只記得那人腰間挂着的玉墜,輕晃着人眼。
他沉默了許久,嘆了一口氣,十鳶聽不懂,但她聽見他說:
“良叔,将她們帶上吧。”
他簡短的幾個字,她和娘卻是迎來生機。
随行的侍衛,将流民吓得不敢靠近,于是,她們借着貴人的馬車一路進了城中。
那幾日像是神仙日子,十鳶從不知道原來世上有這麽好看的房子,還有這麽好吃的食物,但她和娘不敢亂走,也不敢貪吃。
娘生病了,病得高燒不斷。
貴人替娘請了大夫,她趴在娘床邊哭得不行,她害怕,害怕娘有事,也害怕娘會留下她一個人。
有人問她:
“你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十鳶記得這個聲音,就是這個聲音救了她和娘的性命,她下意識地要跪下,被人攔住。
她只能磕磕絆絆地:“……七、七歲,我叫……招娣,劉招娣。”
娘嫁給父親七年,誕下過三個孩子,皆是女孩,她是最小的那個,她從未見過前兩個姐姐,只聽娘提起過。
一提起就哭。
哭後,娘就會抱着她,低聲哀求,你要是男孩就好了。
她年少時不知原因,後來才知道,原來她前面的兩個姐姐都病死了,死得潦草。
因為父親說,丫頭片子不值當費錢。
所以,病了也不會去有人管。
她說完名字後,有人蹲了下來,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樣,少年清隽,他沉穩得仿佛不似這般年齡人,他望着她的眼神讓她看不懂,但她聽見他說:
“這名字不好。”
十鳶茫然。
在娘病好後,她們沒了理由再待下去,貴人救了她們,她們不能再麻煩貴人了。
但她不懂,娘要帶她走時,她忽的攥住了貴人的衣袖,她仰頭問貴人:
“恩人,我們能不能和你走?”
她覺得這段時間的日子仿佛是在夢中,讓她不願意醒來。
要是能吃飽穿暖,她想,她願意給貴人當奴做婢的。
娘驚恐地拉下她的手,當下又要跪下,于是,十鳶知道她又提出了一個不該提的要求。
她怯生生地放下手。
貴人垂眸,沉默了很久,他說:“我要去的地方很遠,沒有辦法帶上你們。”
“很遠,是多遠?”
“遠到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
十鳶聽不懂。
貴人對她說:“衢州城很快會來新太守,朝廷頒發了赈災的命令,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的麽?十鳶不知道。
她被拉着離開,回頭只看見貴人仿佛被掩蓋了光中,她忽然轉頭跑回去,她仰頭問他:
“恩人說我名字不好,那什麽樣的名字才好?”
她學着往日村子中的學子向夫子磕頭,她也朝貴人磕頭,她說:“恩人可不可以給我賜名?”
她不想叫招娣了。
貴人沉默了好久,久到十鳶以為她又說錯了話。
“十鳶。”
十鳶倏然擡起頭,他也垂眸望向她:“望你日後十全十美,魚躍鳶飛。”
十鳶不懂這是何意,但她牢牢記住了十鳶這兩個字。
她的新名字。
但誰都沒有想到,衢州城赈災,流民全部湧入衢州城後,她會再遇見父親,她親眼看見娘被打得頭破血流,她拼命護着娘,卻怎麽都護不住。
她親眼見到娘再也沒有爬起來。
她被那個被她叫做父親的人拉起來,一路走到熱鬧之處,他低聲下氣,望她的眼神厭惡又像是在看一堆銀子。
再後來,晴娘替她娘收斂了屍體,她也被晴娘帶入了春瓊樓。
晴娘問她姓名。
她呆滞了許久,一點點擠出了這個名字——程十鳶。
她娘姓程。
她叫程十鳶,不叫劉招娣。
……
十鳶當然知道,胥衍忱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他或許只是彌補。
得知他離開後,她其實沒有如他期許那般過得好,而是落入了風塵之地。
但他有什麽好彌補的呢?
他從來都不欠她什麽。
是她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