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第 1 章
==第一章==
十鳶已經坐在原處很久了。
從她醒來開始,就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
外間落着細雨,淅淅瀝瀝地砸在屋檐上,煙青色仿佛籠罩整座城池,十鳶望着木楹窗外的雨色,整個人都回不過神來。
眼前的一幕幕都格外熟悉,在她被困于陸府後宅的一年中,她曾不止一次回想起這裏。
自七歲娘親病逝,她被生父發賣後,待了整整九年的春瓊樓。
蔓延在五髒六腑的疼意仿佛還未散去,十鳶臉色慘淡,額間溢出幾滴冷汗,汗順着白皙細膩的臉頰落下,她仿佛察覺不到一樣,直到一陣冷風吹動楹窗,十鳶陡然回過神。
銅鏡中印着女子的臉龐。
她一偏頭,恰好和銅鏡的女子對上視線,她有一雙很好看的眼,若似桃花,眼尾微垂,盡頭卻是微翹,望人時若有一種似醉非醉的朦胧感,仿若情誼盎然,晴娘曾說她這雙眼睛生來便該是要哄騙人的,可結果卻截然相反,十分熟悉又隐約有些陌生的臉,讓十鳶當頭一棒。
她立時清醒過來。
十鳶扯起唇角,所感所知那般真切,讓她不得不認識到一件事實——陸家的那杯毒酒沒有毒死她,反而讓她回到了三年前。
回到沒有被陸家贖身前。
十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她竭盡全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
房門忽然被從外敲響:“姑娘。”
有人推門進來,是個穿着青衫的女子,她端着茶水進來,轉身将門關嚴實,十鳶望着來人,三年沒有讓她的記憶模糊,反而因一遍遍的回憶,變得越發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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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鳶一眼就認出了來人,當初被晴娘買來照顧她的小丫頭,她嗓子一時間有些艱澀。
詩意把茶水放下,就迫不及待地把打聽到的消息告訴她:
“奴婢去端茶時,看見陸公子去找了晴娘,想來正是要去商談替姑娘贖身一事。”
說這話時,詩意情緒複雜,有替姑娘高興,也有不舍,一時間沒察覺到十鳶的不對勁。
最終,詩意還是替姑娘高興的情緒占了上風。
畢竟現在的春瓊樓早就和當初不同了。
九年前的春瓊樓還不叫春瓊樓,而是叫平康坊,乃是官家品選宮中伶官的地方,再是清白不過,其中不論男女皆是文藝雙全,若是能經過選拔入宮當了伶官,都是一件極其得臉面的事情。
然而七年前,先帝突然駕崩,年齡不過五歲的太子登基,外戚李氏當道,李家嫡子闖進長安平康坊,強占伶官而不得罰時,平康坊在衆人眼中的意味立時變了。
自此七年下來,平康坊再無往日榮光,也逐漸淪落成和尋常青樓無二的地方,各州各府的平康坊都陸續改名,而衢州城的平康坊也早在五年前改成了春瓊樓。
待聽清詩意的話,十鳶顧不得和故人敘舊,她臉色陡然一變。
詩意一懵:“姑娘怎麽了?”
十鳶握緊了杯盞,她竭力忍住情緒:
“今日是陸家第幾次去找晴娘?”
她口中的晴娘乃是春瓊樓的管事,這春瓊樓上上下下的事務都歸晴娘管。
她如果不想被陸家贖身,只能找晴娘說明。
詩意不明所以,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第一次。”
十鳶心底松了一口氣。
她記得很清楚,在陸行雲第一次找上晴娘想要替她贖身後,晴娘來問過她的意見,在十鳶的記憶中,她從未見過春瓊樓的女子有被贖身過,十鳶自是懂得其中原因,但或許是她進春瓊樓在事變前,也或許是晴娘終究養了她數年,最終晴娘将選擇交給她自己。
彼時,十鳶快要及笄,她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是什麽,她想要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她終究選擇了和陸家一起離開。
十鳶回神,恰好詩意壓低了聲音,有點摸不清頭腦:
“陸家來替姑娘贖身,姑娘不高興麽?”
十鳶倏然沉默。
不得不說,詩意是了解她的,當初她聽說陸家要替她贖身時,她雖有多種情緒,但還是抑制不住地高興,或者說是覺得卸下了許多擔子。
也許晴娘正是看出了她的心态,才會同意她離開春瓊樓。
春瓊樓從來都不是簡單青樓。
雖然改了名字,但是春瓊樓從過一開始就是替官家辦事,春瓊樓改名後的主子又是誰?
十鳶不知道,但這些年晴娘私下教她們的東西,讓十鳶敏銳地意識到,如果一直在春瓊樓待下去,她要面臨的絕對不止見客那麽簡單。
十鳶最終沒有回答詩意的問題,詩意沒有等到答案也不強求,或者說,她從姑娘的避而不答中已經猜到了答案。
詩意沒在房間裏久待,她雖是被晴娘買來照顧十鳶的,但她也是春瓊樓的丫頭,平日裏十鳶沒有吩咐的時候,她還是要替樓中做事的。
十鳶在房間裏等了一個時辰,房門才被敲響:
“十鳶姑娘,晴娘讓你過去一趟。”
十鳶應了一聲,她在出門前,朝銅鏡中望了一眼,她穿着藕粉色的秋裝,裙裾長及腳踝,外罩一層輕紗,比夏裙厚一些,卻也不是端莊之風。
詩意離開前給她挽了一個發髻,玉簪輕攏起烏發,些許披散在身後,她不笑時,眸眼輕擡,便顯得有些清冷,這番發髻立時讓她添了些許慵懶。
顯然,詩意很是替她費了心思。
如今将近傍晚,春瓊樓前面漸漸熱鬧了起來,不見客的姑娘都是住在後院,防止客人誤闖了她們房間,也因此,她去找晴娘,不需要經過前樓,過了游廊,很快到了晴娘房間。
敲門前,十鳶忍不住地握住了手帕。
不等她敲門,房間內傳出晴娘的聲音:“到了沒動靜,是在等我請你進來?”
時隔三年再次聽到熟悉的聲音,十鳶有些控制不住地鼻頭發酸,清風拂過她的青絲,她垂眸忍住情緒。
房間內布置得很精致,晴娘正坐在黃梨木的圓桌前,她斜睨過來一眼,端的是風情萬種,風韻猶存,她倏地眯了眯眼眸:
“呦,終于有人來替十鳶姑娘贖身,天大的喜事,怎麽十鳶姑娘還垂頭喪氣的?”
晴娘話中帶刺,十鳶被刺得無言以對,她低聲地喊:“晴娘。”
她話音藏了太多的情緒,晴娘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
“今日樓中有事發生?”
十鳶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當即搖頭:“沒有。”
晴娘半信半疑,卻是沒有再問,她教過十鳶許多,唯獨沒有教過她委曲求全。
再說,今日十鳶連門都沒出,又從何能受到欺負。
而今日發生的事情,能和十鳶扯上關系,也只有一件了。
想起此事,晴娘擡起頭看向十鳶,她接十鳶入樓的時候,人不過七歲,還是半大的孩子,小姑娘怯生生地縮在她身後,連攥住她的衣角都怕弄髒了她的衣裳,如今小姑娘也将要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又一心要做清白人家,晴娘也不至于那麽狠心地不許人走。
晴娘視線掃過女子的手,十鳶的一雙手生得格外好看,白皙纖細,但若細看,便會發現她指腹磨出了薄薄的繭子。
十鳶常會将繭子磨平,但沒過多久,這層薄繭又會出現。
晴娘心底嘆息了一聲,沒有拖泥帶水,直接問:
“你确定想好了,要和陸家的人一起離開?”
晴娘問這番話時,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她只是平靜地說:“天上不會掉餡餅,萬事都要三思而行,不要被情緒蒙蔽了雙眼。”
十鳶忽然想起來前世的時候,晴娘也對她說過這番話。
她不由得想起陸行雲替她贖身的理由。
非是尋常的納她為妾,而是說她容貌和他妹妹相似,陸家不想有人會把她和陸姑娘聯系一起,導致陸姑娘日後名聲有污,便想要替她贖身,被陸家記做養女。
對陸家而言,花錢消除一個日後的隐患,再是值當不過。
但對彼時迫切想要在及笄前離開春瓊樓的的十鳶來說,陸家的出現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如今細想,整件事都充滿蹊跷,她和陸行雲的初見是在街頭,彼時,陸行雲對她容貌不曾有過半點驚疑,但再次相見時,忽然冒出了一個和她容貌相似的妹妹。
可惜她被蒙蔽了雙眼,不曾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對勁。
也辜負了晴娘對她的提醒和期望。
是她活該。
但她再是活該,陸家害她性命一事也該是要付出代價!
晴娘起身到梳妝臺前,不知她按了什麽,忽然冒出一個暗格,她從中取出一個玉瓶,再回來時,她将玉瓶推給了十鳶。
十鳶知道那是什麽。
“春瓊樓養你九年,教你識文讀字,如今陸家拿銀錢替你贖身,你和春瓊樓也就徹底兩清。”話落,晴娘頓了頓,才繼續道:“但有一樣東西,外面教不了你,你也不能帶走。”
春瓊樓的主子是誰,很難深究,但十鳶進了春瓊樓後,學的不止是琴棋書畫,以至于十鳶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詞——細作。
為此,她的容貌和身體,所學的知識和本領都将成為別人謀取利益的武器。
晴娘的于心不忍,讓她成了這春瓊樓唯一一個有選擇的人。
前世,她因此逃脫。
而如今,她是否真的能夠一頭紮進去,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主子,将性命都舍出去?
十鳶不知道。
但她知道,如果她想要向陸家報仇,她就不能舍棄這一身本領。
于是,她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