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九十三章
方景澄有洗漱後倒上兩杯冰鎮飲料, 在睡前摟着女友聊上一會兒的習慣。眼下他剛從浴室出來沒多久,英俊的臉上還蒙着一層濕熱的紅暈,頸側細小的水滴慢慢滲在銀灰色的軟緞睡袍上。
然而這份慵懶在夏茯開口後立刻煙消雲散了。
他将手裏的檸檬水放到一旁, 挨着夏茯坐下,仔細回想着她回家前最後碰面的同事姓甚名誰, 慢慢皺起眉毛:
“怎麽了?工作上出問題了麽?”
作為同居男友, 方景澄自認為對夏茯的性格有所了解。她責任感重又好強上進,是個認準方向就不回頭的倔脾氣, 他勸她早點休息均是失敗告終,被一句“別擔心, 我能做好”輕輕帶過, 現在能讓她放棄的只有原則上的問題。
想到職場上種種腌臜瑣事, 方景澄不得不打起十二分注意。
該死的老東西,自己的工作要別人擦屁股就算了,是不是還瞧夏茯年輕又說了一堆惡心的瘋話?
“那個Steven做的?我記得你之前一直因為方案部的合同加班,今天下午才結束, 他還硬要拉你吃晚餐。”
他将手掌搭在夏茯肩上, 将她摟進懷裏,一邊放低聲音以輕柔的語氣詢問情況,一邊在心裏考慮起各種騷擾處理方案。
仿佛要将實習期間幾個月受到的委屈一股勁兒全部釋放,在回答前,夏茯首先嘆出一口長氣, 終于從虎虎生威的帶刺河豚,變回一尾游魚,踢開軟綿綿的拖鞋, 擡起雙腳将膝蓋抵在青年結實的大腿上,把整個人都藏進他溫暖的港灣。
她像抱住解壓的枕頭那樣抓住青年胸前的軟肉, 緊緊貼住他,發出悶悶不樂的低語:
“不,是我的問題。”
“我發現我的精力是有限的,我沒法繼續兼顧學業和工作了。”
“你也知道我的出身并不好,沒有人給我兜底,走到這步并不容易。我讨厭餓肚子,我想吃的飽飽的,每頓飯都吃到肉。我想穿漂亮的裙子,我也要昂貴的首飾,我想要大家都羨慕的生活。所以我最好不要有偏科的地方,我要珍惜每一個遇到的機會,用它來磨練自己,這樣才能賺到足夠多的錢,所以再辛苦也無所謂。”
“只是我做不到,太難受了……但等我體驗過了,到了要做選擇的時候,我發現比起賺錢,我其實更想要讀書,我想去做研究,想成為和周老師一樣的人。不要漂亮衣服,不要那麽富裕可以……”
承認自己的弱點真不是什麽好事,好在她的聽衆有足夠多的耐性。他把手指當做梳子,分開她垂在背上的發絲,在她因為壓力喘息時低頭親吻她的額角,這多少讓她好受了一些,能斷斷續續把話說完,
“因為我想這麽做,實習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錢可能都會全部消失,畢竟國外生活成本高的要命,當學生的這段時間其實相當于沒有收入,獎學金只能覆蓋學費,而不是生活費。我可能不會畢業,或許畢業很多年都收不回成本,這種選擇或許只是白日夢……”
一想到存款的數額會以驚人的速度消逝,夏茯就像被人挖走所有橡果的松鼠,感到心頭陣陣滴血。
但好在夏茯已經做好了失敗的準備。正如實習經歷給了她做選擇資本,每項辛苦付出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獲得收獲,她總能卷土重來。
她去意已決,剩下的只有等待方景澄的答複。
“但我還是想去學習。你會覺得我不切實際、軟弱、還貪心麽?”如果她走了,他要怎麽辦。
青年用寬大的手掌捧住她的臉龐,他在卧室鵝黃色的暖光下溫柔地望着她,英俊的臉上帶着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
“不,我不會那麽覺得。逃避陰影也好,被人羨慕也罷,賺錢說到底都是為了滿足你心願的一種方式。做自己擅長的事,一直做下去有什麽不好?你一直很好,我很開心你願意跟我商量這些事。”
“之前你明明看起來很疲憊,但卻和我說一切都好……我那時候感覺很無力,好像被你推開了。”
他從來都不知道如何應對回避自己的親人,一旦回憶起夏茯那抿緊嘴唇一語不發的模樣,方景澄便忍不住感到一陣情緒低落。
他愛她,愛到深處甚至是怕她——怕她不搭理自己,怕進一步追問會讓她感到厭煩。
這愛如此小心翼翼,只有她對他笑,他才緊張地貼近。方景澄蜷起手指捏住夏茯的臉頰,借此機會控訴道:
“你只是有點雙标。我說希望你不要太累開心一點的時候,你不搭理我,周老師說了你就聽進去了?太讓人傷心了,怎麽可以跟男朋友說沒有兜底這種話?選什麽我都會是你堅強的後盾。你去讀書的話,我來賺錢就好了,這樣就沒有經濟壓力了吧?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交到你手上。”
拒人千裏之外的“戀愛暴君”現在像一只蓬松無害的面團,在他手指底下口齒不清地抗議:“不,我是獨立自強的女人,不能靠男人兜底。”還伸出一只胳膊揮舞示意。
但反抗換來的反而是青年更加無情的鎮壓,他彎起一根手指,壓低了身子去撓夏茯的胳肢窩,在她笑得前仰後合弓成一只蝦米的時候,攥起拳頭,把某件東西放在了夏茯肚子上。
“你自強你的,我把錢塞進你兜裏你就當沒看到好麽?”
夏茯下意識把“賄賂”抓進手裏,她仰躺在沙發上,對着光打量着這有棱有角、酷似柱狀水晶的深色小瓶子,用腳尖點了點青年的大腿,好奇道:“這是什麽?”
“安神的複方精油,你最近壓力太大了,睡覺的時候都會無意識地哼哼,我希望你睡得好點。”
她将瓶子湊近鼻尖,嗅到幹枯的玫瑰花瓣被揉碎後灑滿了檀木香臺。
“确實,我老是覺得頭疼,這個聞起來好香。”
方景澄垂下眼眸,用紋有漆黑蛇骨的手背輕輕蹭過她小巧的腳踝,提議說:
“那要不要趴在我腿上,給你揉揉太陽穴?。”
“你的大腿好硬哦。”
絲緞睡袍輕薄絲滑宛若青年的第二層皮膚,她攀在他的腿上,好似貼住一條鱗片細膩的巨蛇,感受血肉在掌下脈動。
“因為我是鐵骨铮铮的男子漢。怎麽今晚脾氣這麽壞,老嫌棄我?”
青年的按摩先從她僵硬的脖頸開始,他将手指埋進她的秀發,捏住她的頸子數着頸椎節節往下,從衣領探進後背,撫摸蒹葭的塌陷,揉得她再說不出任性的抱怨,才慢悠悠擰開瓶子,把精油點在夏茯的太陽穴上,打着圈揉開。
草木的香味,青年的體溫,夏茯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被親吻的小花園, 但心态和那時候相比,已大有不同。
她已經把月亮完整地抱進了懷裏,趴在他腿上,放松得像午後街頭懶卧的貓。
“沒有嫌棄你,只是我脾氣确實不好,一想到我沒繼續堅持留在公司,變成很有話語權的高層精英,也成為你的後盾,我就有點生自己的氣。”
“如果我交換出去讀書,你和公司那邊怎麽辦?我們會異國戀麽?”
好不容易勸好的小河豚又在吸氣變大,方景澄急忙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臉頰,提醒說:
“來,呼呼呼——吐氣,放松。”
“別自己的氣了,我已經很有錢了,那些錢都是你的,不需要你再繼續折騰自己。只要我繼續留在公司,只會越來越多……”
此事并非他有意誇大,自打實習後,方景澄就主動把工資卡遞到了夏茯手上,作為直面客戶的前端部門,他的指标壓力大得吓人,但項目激勵也不在少數。
但夏茯已經厭倦了有關金錢數量的探讨:她可不需要勉強別人來養活自己,為什麽他就是不明白呢?
于是她轉過身子,在青年的大腿上留兩排濕漉漉的牙印,惱怒道:
“沒有錢也可以!我可以出去打工,代寫論文、留學中介兼職或者語言輔導,論壇裏有很多留學經驗分享,沒道理我賺不到錢,總有辦法照顧自己的。到時候雖然不像上班這麽有錢,能買無人機,但給你買新出的游戲還有膠卷總歸沒問題的。我喜歡你……我也希望你開心,這也是我賺錢的目的之一。”
“我只想知道你喜歡現在的工作麽?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找一間小小的房子,學喜歡的專業,累了就選個陽光晴朗的周末,一起去沒見過的地方探險。無論去哪裏,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他明明看起來狡猾又迷人,宛若誘惑凡人墜向欲望的毒蛇,但有時候又偏偏躲在暗處,只知道瞪着那雙無助的大眼睛。讓她一個女孩把情話說的氣勢沖沖,猶如土匪撞門。
“我……”
方景澄不知道。
至始至終,他只是希望身邊有個人愛他而已,為此他早就知道了被愛必然有其條件:要像父母、要活潑開朗、要聰明懂事才會得到那些愛。
他清楚愛産生的契機,因此不敢确定真的失去了經濟基礎,她還會不會愛他……
這種選擇太過陌生、太過激進,她給他的感情比起溫暖更像在灼傷他這種冷血動物。
可當這個總是饑腸辘辘的女孩用力咬住他,他就哪裏都不想去了。
方景澄溫馴地垂下眼眸,他彎曲手指,用一節指骨抵住夏茯嘴唇,遞給她一個方便咬住的部位,心甘情願地喂養她:
“你确實要想我,Y國雖然是個很适合深造的地方,繁華、漂亮,但吃的東西好像還在備戰時期,你加班的夜宵都是我做的,我現在包餃子這麽熟練,你肯定離不開我。”
“藍星集團有Y國的分公司,哪怕非要繼承家業,我也可以先去那裏熟悉海外業務,我會陪着你的……我也想一直在你身邊。”
把我吞掉、把我帶走吧。
……
為了避免耽誤部門接下來的整體工作安排,夏茯在第二天清晨正式向方熙玉提出離職。
方熙玉在沉吟一聲後擰起了娟秀的眉毛,她放下手裏的材料,上下打量着夏茯,不快道:
“哎呀,我能理解接下來的工作壓力很大,可現在正是澄澄最需要支持的時候呀……你工作一直很出色,是哪裏出現了困難麽?”
夏茯如實描述了她的顧慮,将先前同老師、戀人談論的結果換了個方式講了出來,神情專注,态度誠懇,感謝過領導的栽培後表示沒法繼續兼顧學業、工作。
老人耐心聽着,為她謙遜的态度頻頻點頭贊許。接着方熙玉牽動嘴角,勾起一抹慈愛的笑容,語重心長道:
“你是個認真踏實的好孩子,我真心把你當成孫媳婦,所以也是時候告訴你我真實的打算了。斯宇的事讓我很遺憾,等這次到了澄澄,為了避免重蹈複撤,我想在年輕、身強力壯的時候開始準備。”
“我希望你先通過實習,在公司穩住根基,等澄澄畢業繼承家業,一切進入正軌,你年紀輕恢複也快,剛好可以懷孕生下一胎,之後等寶寶大了,再去在職讀研不好麽?讀書說到底就是為工作積累知識的前置準備,你已經在公司表現出了應有的專業素養,學校那邊我只要再打聲招呼,就能順利畢業。”
“之前是我怕你知道家裏的安排,太早失去動力,現在看來是我給你壓力太大了……你可以先休息一陣,養足精神再回來上班。”
老人表情和藹,語氣從容,她的安排從邏輯上是合理的,甚至有某種生殖科知識作為佐證,可這井井有條間卻卻藏着一種無法用言語直觀描述的悚然感——
仿佛一只砂紙般粗砺、樹皮似充滿褶皺的手掌正憐愛地撫摸她的眼眸與牙齒。
比起什麽“被疼愛的孫媳婦”,她更像玩具屋裏遭人擺弄的洋娃娃,或者等待配種的寵物貓。
夏茯在辦公室的空調下打了個寒顫,她毫不猶豫地打斷老人的“白日夢”,申明道:“我想要的不是什麽休息,也不是早生孩子。我想回去讀書,和我老師一樣讀研留學,做我喜歡的研究工作!”
方熙玉發出一聲輕慢的嗤笑,她無奈地望着夏茯,眼裏有長輩特有的傲慢,居高臨下道:
“你才大二,只是剛剛接觸專業知識,所以對深造存在一些美好的幻想。做研究沒你想的那麽輕松,論文寫不出來你說不定會後悔沒有畢業直接工作,而你畢業的同學早就通過打拼做到了公司中層。”
這可惜這隐蔽的打壓并沒有在夏茯身上起到效果,她挺直脊背,毫不退讓:
“我會努力克服的。我相信我的學習能力,正是因為有之前科研成果的積累,我才有了進公司實習的資格。”
屈尊降貴的勸導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老人垂下腦袋,借由翻找材料的動作掩護嫌惡地抿住嘴唇:
“看來你已經打定主意了,還好我朋友家也有孩子要實習。”
“普通的實習生可能可以直接走人,但你的話能再交接一段時間麽?只是簡單的指導工作也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
方熙玉說做就做,等到下午,一位衣着鮮亮、履歷出色的年輕女子就被助理引進了她的辦公室,同被老人叫就夏茯辭職一事商談的方景澄撞了正着。
她笑眯眯地像孫子介紹道:
“這就是接下來交接Summer工作的媛媛,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過呢,剛好澄澄你帶她熟悉一下工作環境。”
何止一起玩過,這姑娘甚至是他之前的相親對象!
面對熟悉的面容,方景澄臉上的表情逐漸冷凝。
他幹脆地丢下一句“我現在沒空帶什麽新人,能請你出去麽?我有話單獨和董事長聊聊。”,将不速之客掃地出門。
接着,青年直勾勾盯住風輕雲淡的老人,追問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