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六十七章
不像走走停停的縣城巴士, 租車上高速的方景澄比夏茯更早到達目的地,那時天色尚早,與其早早入住酒店, 還不如先去周圍轉轉。
然後他就在爬牆時被體育老師抓了個正着,喊着女友“夏茯”的名字就被移交給暑假免費給學生補課的李愛英。好在随身攜帶的F大學生證給他挽回了些尊嚴, 再加上手機合照、競賽經歷都能對上號, 方景澄這才逃過了被保安攆走的命運。
“學校可不是玩的地方,下次可別感翻牆這種傻事了!”
方景澄連聲答應, 生怕晚一秒會被李愛英覺得不夠真誠。他滿懷期待,想看到女朋友作為全校第一, 登臺領獎意氣風發的模樣。可照片牆上有的只是一個蒼白瘦弱、不茍言笑的小女孩。
五中的校服是傳統的藍色白紋運動外套, 雖然稱不上青春靓麗, 但也算簡潔幹淨。可夏茯的父母為了省下女兒長身體換新衣的麻煩,購置校服直接給她選了最大的尺碼,叫她一套縫縫補補穿到畢業。
夏茯站在升旗臺上,晨風吹鼓了她洗到發白的罩衫, 她伸出一節細細的胳膊, 抓住黑灰色話筒,瞧起來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或是藏在麻布袋裏的一根白楊枝。幾根碎發從鬓角落下,蹭在她抿起直線的薄唇上。
這副局促不安模樣和後面一張數模比賽上自信綻放的照片對比鮮明。比起什麽甜蜜情侶瞬間、方景澄獨特的人格魅力,或許學生身上切切實實的改變, 才是李愛英願意對這個銀毛小子網開一面的真正原因。
她望着那些照片,臉上是不加掩飾的自豪:
“我們夏茯,打小就是個聰明優秀的孩子, 獨立又堅強、人也很善良。今天這邊補習的幾個學生都受過她的幫助,特別崇拜她, 也要報考F大。”
掃到兩人合影時,李愛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事,表情有幾分憂慮,補充道:
“但小孩太懂事有時候也讓讓人心疼……後面看她露出這種笑容,說在大學交朋友了,我還是挺高興的。”
“你可不要這幅樣子跑到別人樓下。人家裏可不像我這麽……開明。當時條件艱苦,夏茯作為女孩,上學都受了很大的阻力。”
獨立、堅強、懂事,這些美好的詞放在這樣的小女孩身上有時不一定是好事。
不太開明、嚴厲,或者吝啬……盡管李愛英說的含蓄,但班主任能對他這樣一個外人說到這地步,真實情況想必相當糟糕。
宣傳欄上,女孩幾張照片分別占據了數學、物理、化學多門學科的第一。可比起輝煌的戰績,方景澄更多注意到照片上夏茯瘦削的臉、怯生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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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樓下也行,老師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麽夏茯喜歡吃的店麽?”
他這樣問着,突然很想見到她,把她抱起來,好好揉揉她的臉頰,一起去吃很多好吃的東西,然後把她喜歡的衣服通通買下來。
方景澄踏着夜色,走訪繁華的約會長街,去嘗試她喜歡的東西,想象如果他們在學生時期相遇,會有怎麽樣的回憶。遇到特別有趣的東西時,他甚至無意識買好了夏茯的那份。
好想見她。
現在去找她,她會覺得高興麽?
他在胡思亂想中等待夏茯的回應,等到小吃完全涼透,等到夜深人靜,等到的卻是電話那頭是她壓抑的啜泣聲。
方景澄守着她步入夢鄉,當夜整宿沒能睡好覺,夢裏是女孩依舊穿着不和身的校服外套,她坐在升旗臺的臺階上,雙肩随啜泣顫動。他焦急地想要靠近,卻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讓老師打電話給你的父母,把你帶回來好不好?”
如果你沒法作出決定,我來當壞人,把你奪走好不好?
第二天清晨,跟夏茯簡單說過早安,方景澄便采取了行動。他找了一個還在學校的辦公室秘書,用座機給夏茯的父母打了通電話。
“什麽論文?我家孩子天天待在學校,都累病了,回來身體不舒服還在歇着,有什麽事等後面再說!”
錄音發過來時,方景澄差點沒壓住喉間的冷笑。
什麽擔心孩子身體不舒服?真要擔心就不會讓她昨晚喝到吐,第二天還早起在店裏幹活。
父母那邊算是指望不上了,方景澄試圖尋找下一個突破口,比如更好說話,又被父母看重的弟弟,到時候直接把夏茯約出來打包帶走。
他買了兩條被稱為地方硬通貨的香煙,駕車前往4S店,假借護理愛車指定了夏常青的名字,用香煙賄賂了一名員工溜進後臺,卻不想剛好旁觀了夏常青吹噓要靠姐姐跟老板結親的全過程。
不可能,夏茯會昨晚才說想他,怎麽可能突然要嫁給4S店的土老板?這老男人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意外的發展迅猛的沖擊着方景澄的認知,盡管打心眼不願意接受這件事。但“不懂事的弟弟突如其來的關注”、“土氣的口紅”、“鮮豔的裙子”一連串線索卻在腦中串聯,暗示他一切籌謀已久。
而不合适的校服、沒法拒絕的酒局,則告訴他,事情的發生或許從不由夏茯做主。
方景澄再次擰動了車鑰匙,可夏茯的號碼無人接聽,忙碌的早餐店不見父母的身影,學院聯絡地址上的舊居空無一人。
傍晚時分,手機另一端終于有了回應。那是夏茯的媽媽,她顯然正在氣頭上,帶着鄉音的謾罵如流水不止:“你這個該死的、不要臉的小混混,我們鄉下姑娘好不容易考上大學,熬出去了,你卻好日子不過,跑來糟蹋她。年紀輕輕做着這種事,叫她以後怎麽見人,天殺的東西……要是你還有良心,就別再聯系她了!”,無論他如何解釋說:“阿姨,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想和夏茯結婚,畢業也一起生活的。”對方依舊不依不饒。
所謂溝通不過是把他的腦袋單方面按進淤泥,難以掙紮的窒息感讓人倍感壓抑。幾次嘗試無果,方景澄只能沉默放下手機。
他什麽時候受過這種氣?
反正他已經被咬死是個富貴小混混,還不如小混混的做法好了。他方景澄有錢有權,哪有他得到不到的東西呢?
他調查完陳鑫鴻的來歷,坐在了地頭蛇李哥的對面,萬事只差臨門一腳。只要輕飄飄一句話,他就能帶着一幫兇神惡煞的家夥撕開縣城夫妻的嚴防死守,砸開女友維護自尊的堅殼,把她最脆弱的一面,鮮血淋漓地捧在手上。
你的家人已經沒救了,雖然你極力回避我這個外人,但只有我能幫你了。這種做法雖然殘酷、但行之有效……
“方總?”
李哥在他猶豫不決時,小心地出聲詢問。而方景澄耳邊響起的卻是另一聲呼喚“小方”。早些時候,當李愛英将他送出校門時,那聲告別好巧不巧浮上心頭。
交往時,夏茯提到高中老師的概率遠大于血親。
“沒必要跟我一起回家,縣城沒什麽好玩的地方。真要說的話學校的香樟樹夏天開花很香,從西門出去有條商業街,我很喜歡去那裏吃東西。模拟考我得好,李老師請我喝了杯奶茶。”
講到溫馨的回憶,她便笑了起來,側過臉親吻他的嘴角,安撫說:
“等會兒也請你喝杯吧,別難受了,我幾天就回來了。”
如果夏茯不願意讓他靠近這些過去,那李老師呢,換個人會更好麽?
她不該被所謂的家人禁锢孤立無援,這地方還有其他、真正關心她的家人。
他希望她過得好點,能被溫柔的對待,他想她愛他……如果除了作為男人的愛,再捧上她期待的家人的愛,她願意真的愛他麽?
等回過神,方景澄再次來到了五中的門口,朝趕來的女人詢問說:
“李老師,你知道夏茯新家的地址麽?”
“怎麽了?”
“其實我去找她的時候遇到了一些事情……”
他對面露疑惑的李英愛坦白了一切,而她也像他預想的那樣,選擇了愛徒。
“你等等!我馬上帶人過去!”
再之後,就是今早發生的那些的事,夏茯終于回到了他的身邊。方景澄懷抱着她的身體,看着她望向李英愛的神情,知道他賭對了。
得知李老師已經順利離開,拿到身份證,夏茯疲憊的臉上明顯有了放松的跡象。
她說了,不會再抛下他。
話的确是這麽說的,可想到夏茯那麽多個先科,方景澄覺得自己實在很難産生安全感。只要她離開視線超過半小時,他就忍不住開口喊她的名字,問問她在幹嘛。
淋浴聲停了起碼有十五分鐘,她該不會在浴室暈倒了吧?
方景澄低頭又看了眼手機時間。他放開那個夏茯留在枕邊,被自己反反複複攥成團的絲綢發圈,彎曲指節扣響浴室門,詢問說:
“夏茯?你還好麽?”
“嗯。”
她輕輕應了一聲,身處在水霧缭繞的浴室,聲音顯得有些發悶。
方景澄松了口氣,“那有什麽要幫忙的麽?”他将手掌貼在門上,上下劃拉,制造出來的噪音很像被關在浴室門外躁動不已的貓。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有,我夠不到背後的傷口,擦起來會痛。”
方景澄處理傷口的手法比她溫柔許多,人一定有某種惰性,一旦知道更舒服的生活,就很難回到之前痛苦的日子,只不過夏茯奇怪的自尊心依舊萬古不變。她在溫吞的請求後立刻小聲補充說:
“……你把衣服脫了進來,我不想一個人光着背。”
“好。”
在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後,青年推開了浴室的門。
“這也可以了麽?”
方景澄一腳跨進浴室,一腳留在門外,将大半個身體藏在門後,漂亮的眼睛十分真誠地望着女友,只要夏茯搖頭,他不介意脫完再進來。
夏茯感到臉上發燙,她用指尖拂去從發絲滴落的水珠,別開眼睛指了指一邊的藥膏,嘆氣道:
“你也脫得太幹淨了。”
只有她一個人傷痕累累的很奇怪,但他只穿條短褲也很奇怪。
進來之後,方景澄一改剛剛死乞白賴的樣子,他小心地撫摸那些蜈蚣似地在她背部縱橫的紅色長痕,一語不發。
為了方便上藥,夏茯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浴室鏡前,背對着鏡子上藥。現在方景澄進來了,就換成她坐在他的大腿上的姿勢。細碎的銀發遮去了青年臉上的表情,讓夏茯伸出。
“很難看麽……那頭豬還沒來得做什麽,這是我爸用鞭子打的。”
“沒,只是有點吃驚。我們那邊兒子做錯事,皮粗肉厚的怎麽打都無所謂,但你是個女孩,我想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能做出這種事。”
事情比他想象的嚴重多了。她的傷看起來比包志偉那次還要狠,但包志偉是個無藥可救的人渣,這次下手的卻是本應珍愛女兒的父親。
方景澄用手臂摟住夏茯的小腹,将漂亮的臉蛋埋進她的頸窩,用嘴唇厮摩她濕潤的後頸,以親密的舉動證明兩人間不存在這樣的隔閡,他依舊為她折服,可垂頭喪氣的姿态卻比她更像那個挨打的孩子。
“你一直都很好……我覺得難過了。”
夏天的夜晚,青年健康的身體就好像在随時散發着熱氣。夏茯抿了抿嘴唇,她用手撐住青年健壯的大腿,感受他皮膚內側的跳動,換了個坐姿,不贊同道:
“我感覺也不是很難過。”
方景澄不動聲色地往後面躲了躲,語氣有些窘迫:
“畢竟你在我懷裏,這樣貼着,會有點青少年的正常反應。 ”
還不是因為他脫得太多了。
夏茯忍不住在心裏诽謗了一句。
“我知道,我也會有。”
她抿住嘴唇,握住他蓋住小腹的手掌,慢慢勾過肚臍、拂過肋骨,再向上去觸碰她的心跳以及欲望結出的紅果。
不需要他那麽難過。
他突然闖進那件牢籠,說“你才不是笑話”,那句安慰已經足夠了。她不要太多的同情,不要一具讓人心疼的身體,她想要的是健康的、美麗的、像他一樣的身體。
她要的是她是她,一直牽動他的心。她喜歡看青年手臂上那條漆黑的骨蛇悠然劃開水波的樣子,讓她的心也跟着加速。
夏茯一點一點地貼緊了他。
因為身上有傷口,不能鬧得太過分。但她也從方景澄颀長的手指以及柔軟的嘴唇中獲得了滿足。
而方景澄心中殘存的那點不安,就像絲緞上的小小皺起,被她溫熱、濕潤的手掌重新撫平。
他得以用更加平靜的心态處理糾纏她的男人。
朋友已經将陳鑫鴻的生平發到了他的郵箱,這人早些年手腳就不太幹淨,因為售賣僞劣輪胎害人出了事故進過監獄,在裏面不僅不思悔改,還勾結一個經濟犯罪的高人,出來搞起了詐騙,夏茯在4S店裏看到的高級電腦,就是他用來建設網站的工具。
為此,陳鑫鴻培養了一批口才好的年輕員工,專門去臺球店、大排檔、酒吧宣傳一些賺錢的網絡兼職,而夏常青就是其中一個以為自己交上大運的傻瓜。本來只是騙錢完事,這人卻在看到夏茯照片後起了色心,從追回欠款到安排工作,純屬放長線釣大魚的設計。
大家都是經濟圈的資深從業者,S市監獄裏多得是陳鑫鴻見不到的大師,對比下,男人拙劣的手法根本不值一提。只要短短幾天,方景澄就能把他送回監獄。
但不是現在,他還得用陳鑫鴻處理夏茯父母留下的爛攤子。
有李哥在店裏敲打,趁方景澄給夏茯買奶茶的那會兒功夫,陳鑫鴻就給他打了認錯電話,哭得涕淚直流,說自己糊塗下賤、鬼迷心竅,有眼不識泰山,絕對不敢惹夏茯了,現在就跟夏常青決裂,賠多少都願意,把唯利是圖的生意人本質表演了十成十。
方景澄懶得跟他繞圈子,直接吩咐說:
除了辭掉不學無術的夏常青,陳鑫鴻還得要回之前的彩禮。那個夏家賣掉女兒換來房子絕對不能留下,他們家想恢複正常生活就踏踏實實工作,而不是把擔子全壓在夏茯身上,最好保持邊界,互不打擾。
陳鑫鴻急忙答應,夜深人靜,夏彪果然叫張梅接通了方景澄的電話。
“夏茯在麽?能跟她聊聊麽?”
“我們也跟李老師溝通過了,是我們老古董,太固執,沒好好聽夏茯的意見,覺得外面年輕小夥子不靠譜,怕她走上彎路,太急着教育她了。”
方景澄冷硬地打斷女人的解釋,說:
“她恐怕不方便聊天,身體不舒服,現在背部上了藥,又吃了退燒,終于睡着。”提醒她之前的事情根本算不上教育,而是實打實的虐待。
張梅頓了頓,支支吾吾道:
“啊……真可憐,常青也在吃藥,還沒睡。”
“你把她喊醒吧,然後勸勸她,畢竟是一家人,都是為了孩子好,這房子買了其實也是夏茯的婚前財産……怎麽能有隔夜仇呢?”
這不是壓根沒有反省麽?!
提到夏常青,方景澄就覺得壓了一肚子火,這話完全暴露了張梅的真實目的,比起夏茯,她其實更挂念即将被陳鑫鴻收回的房子。
情緒激動之下,方景澄甚至感覺視線一晃,橘紅色的床頭燈都閃了一閃。
他攥緊拳頭,正打算提高聲音跟她争吵,就感到腰間有個毛茸茸的東西蹭了過來。方景澄偏過頭,看到原本平躺的夏茯側過了身體,她緊緊地抱着那只奶白色的胖頭鵝,好像又從女人變成了孤獨的小女孩。
方景澄伸手摸了摸她烏黑的頭發,重新穩回了心神。
“我勸沒有用,願不願意都要看夏茯怎麽說。”
“現在很晚了,明天再說吧。”
他壓低了聲音,挂斷了這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