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十七章
“哈、哈……”
夏茯像缺氧魚一樣大口喘着粗氣。
他們家因為夏常青打架賠了不少錢, 于是父母明令禁止夏茯“在外惹事”,代價就是夏茯遇到事情要不一聲不吭,要不直接下死手, 完全沒有一個中間值——包志偉扇了她嘴巴,她就以牙還牙對着他腦袋砸了回去。
現在男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生死不明的樣子令夏茯心驚肉跳。
怎麽辦?他怎麽不動了?該不會死了吧?
如果只是暈倒還能解釋成正當防衛, 但要是死了,或者腦損傷落下病根, 她也完了,哪怕從輕量刑, 後半輩子都要在監獄裏度過。
不、不、不。
種種假設讓夏茯背後發涼, 她再次抱緊電腦, 鼓足勇氣上前查看包志偉的情況。
太好了,還有呼吸。
昔日不可一世的男人正四腳朝天躺着,用鼻孔發出粗重的喘息,那個碩大的肚皮随呼吸時鼓時平, 像極了手術臺上等待解剖的青蛙。
夏茯垂眼打量着包志偉, 慶幸之餘又無法控制地感到厭惡。她屏住呼吸,輕輕用腳尖踢動他的胳膊,“包志偉、包志偉?”,想要确定他是否還有意識。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足足一分鐘, 包志偉都沒有回應。
此地不宜留,她能直接跑掉麽?不行吧,那對情侶聽到了這裏的對話, 班上就自己一個女生,很輕松就能查出自己的身份。
還是先去找人?但找誰呢?爸媽肯定不管自己、輔導員偏心、室友只是普通人……方景澄麽?
夏茯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再次感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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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先給保安隊打個電話吧?
新生培訓的時候,她存了不少緊急電話。
就在夏茯檢查口袋裏的手機有沒有摔壞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只有一個人,腳步也非常悠閑,聽起來不像是折返的情侶。
難道是夜游花園的路人麽?
夏茯的一顆心髒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她努力分析現狀,思考要如何解釋,全然沒有注意到包志偉已經悄悄掙開了眼睛。
那只毛茸茸的手飛快刺向夏茯纖細的腳踝,将它緊緊攥在手心,恨不得直接捏碎她的腕骨。
夏茯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還沒來得反應,就被他向外扯動腳腕,一把掀翻在地。
“該、該死的婊子。”
包志偉從牙齒縫裏擠出罵聲。他一只手抓住女孩的左腳,用力将她拖向自己,另一只手則撐起上身,打算從地上爬起來。
額角滴淌的鮮血越過眼皮染紅了包志偉的瞳仁,他看起來和墓地中蘇醒的喪屍沒什麽兩樣。
夏茯的力道還是太輕了,拍打他時用的又是筆記本板面,着力面相對較大。于是包志偉在短暫的眩暈後,立刻回過神來。
但腦震蕩的後遺症仍停留在包志偉身上,他現在口齒不清,行動也相對遲緩。夏茯因此獲得了一段反擊時間。
王、王八蛋……
有目擊者在場,她可不能像剛才一樣下死手了。
眼見那座長毛肉山越來越近,夏茯咬緊了牙關。或許她的體內也存在和弟弟一樣的暴力基因,對于打架,一回生二回熟,女孩再度操起筆記本,用邊角部分狠砸包志偉的手腕,同時對着出口處放聲尖叫:
“放、放開我!救命啊!!”
脆弱的關節遭遇重擊,包志偉“嗷”得發出慘叫,觸電般撒開手掌。夏茯趁機抽出完好的右腳,脫兔似對着他的膝蓋猛蹬過去,硬生生把包志偉踹開了一小段距離。
好疼!那腳應該踹得更狠一點。
夏茯手腳并用想要從地上爬起,可左腳腕骨頭縫裏好像卡了個刀片,她踩地時猝不及防疼出了兩汪眼淚。
瓷白的皮膚上留着五個深深的手指印子,剛剛包志偉怕是直接把她腳給抓蹩了。
但危機時刻可容不得這麽多。
夏茯用手指頭摳住最近的石柱子,硬生生把自己撐了起來。
“幫幫我!”
好疼。
她跌跌撞撞向腳步聲傳來的地方跑去,覺得自己一下成了童話裏上岸的人魚,每一步都跑在刀片上。
好在掙紮并非徒勞無獲。
聽到哭喊聲,“夏茯?”來者疑惑地喚出她的姓名,大步流星趕了過來。
皎潔的月光終于從紫藤稀疏處照了進來。
方景澄的銀色短發在光下亮着,那雙湛藍的眼眸清透得像是琉璃,青年今天穿着白色的短袖開衫,整個人都很素淨,一眼看去像是月光有了實體。
他望向朝自己跑來的夏茯,第一反應便是張開雙臂,準備接住她仿佛随時會倒下的身體。
而夏茯毫不猶豫地攀住了他強壯的胳膊。
她現在別無選擇。
這個男人絕對算不上什麽白馬王子,看起來精致華美,但皮膚上卻爬着詭谲的蛇骨刺青。他漫不經心微笑盤算的時候,夏茯甚至能聽到蛇類爬行時鱗片摩擦的細響。
鱗片和銀子都是涼的,她懷疑方景澄摸起來也是冷的。
但事實上,屬于年輕男子,那偏高的體溫竟成了這夏夜中的唯一熱源。
“幫幫我,求求你了,幫幫我。”
她沒有絕世佳人的美貌,性格也難以讨人歡心,就連作為合作夥伴的聰明沉穩也被包志偉扯爛了。老實說,夏茯也不知道自己還剩什麽,她不過放棄了最後的一點自尊,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懇求方景澄。
“求求你。”
認識不過幾天,兩人的關系友好又平和,這麽靠近還是頭一會。她的聲音、她的氣味、她的眼神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攏住了方景澄,讓他無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垂下眼簾,在慘白的月光下凝視狼狽的夏茯,湧上心頭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
她那雙含淚的眼睛很漂亮。
像一樣上挑的眼角,圓潤而瑩亮的瞳仁現在被淚水浸透,因絕望漆黑一片,唯一一點亮光還是他的倒影。
她迫切地需要他,和之前那些需要他的錢、需要他的臉滿足虛榮的女人不同。好像真的沒有他就會凄慘地死掉。
意識到這點後,一種怪異的情緒在開始方景澄胸腔內高漲翻湧。
他有一名就讀珠寶專業的發小,平日最愛坐飛機尋找素材,古樸無光的原石在她的打磨下熠熠生輝,這總讓她感到欣喜若狂。
開始他并不理解她的快樂。
但現在,方景澄好像從夏茯的淚水裏隐約窺見了令他反常的真相。
仿佛打算攫取什麽東西,他垂在身側的手指收攏又放開,最後極為克制地撫上夏茯單薄的脊背。
青年輕拍夏茯因疼痛發抖的身體,放緩聲音安撫她說:
“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分別時,方景澄能猜到夏茯不想讓自己送到宿舍的心思。
不過他那會兒也沒事可做,眼前的花園又的确有幾分雅致,他便耐心目送夏茯離開,然後去最近的學校超市給自己買了瓶礦泉水,打算逛花園的時候拿在手裏喝。
貨架上除了常規的幾款飲料,還有新上的瓶裝茶,方景澄一眼認出那是她下午喝的“路易士茶”。她好像很喜歡那個,喝一口眯一下眼睛,沒一會兒就放松得犯困。
到底有多好喝啊?
方景澄如是想着,順手拿起茶水結賬,他本打算如果穿過花園能看到收被子的夏茯,就給她一瓶睡前喝,實在沒想到分開一會兒工夫,夏茯就能被人打成這樣。
不過距離她被打應該還沒過多久,他過來時有看到一個女孩丢下男友跑出長廊,慌慌張張朝女生宿舍趕去。
“別急,告訴我怎麽了?”
他撫摸自己的手法好像母親安撫啜泣的孩子……
夏茯敏銳地抓住了這一線生機,她哭得亂七八糟,努力向方景澄解釋道:
“我打了他,怎麽辦?全完了,我不是故意的。”
“臭娘們!居然敢打老子!”
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夏茯立刻縮起脖子,鴕鳥似的把頭藏進方景澄的胸膛,柔弱無依、瑟瑟發抖,可不像能把對方打得滿頭是血的樣子。
“你以為自己有什麽底氣?那個不學無術的富二代就是玩玩而已,我告訴你,今天誰都保不了你!”
包志偉一瘸一拐追了過來。額上的血跡被風吹幹,糊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被夏茯重錘的手腕像被抽走了骨頭,軟踏踏地垂在身側。
方景澄平靜地審視着他,開始分析情況——
難怪大家說兔子被逼急了都咬人,他頭上傷口看起來還挺要命的。要是後頭兩邊協商起來,學校又有意和稀泥,各打一板子,出身普通的夏茯可能遭不住包志偉反咬一口。
但他就不一樣了。
“沒有哦,是我打的。”
“诶?诶?”
青年颠倒黑白的說法讓夏茯愣在原地,她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了。
方景澄沒有立刻做出解釋,他還是那副慢條斯理的樣子,“先在這裏等一下好麽?”,扶住夏茯的肩膀,把她送上一邊的長椅,然後朝包志偉走了過去。
隔了一段距離,包志偉并沒有聽到他們說了什麽悄悄話。
老實說,方景澄面無表情的樣子讓他心頭發憷,他看起來人高馬大,打起來自己真不是對手,但支走吵架情侶的成功案例擺在那裏,包志偉打算故技重施。
他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試圖和方景澄拉進關系:
“老哥,之前對你态度不好,是我腦子犯渾。我跟你說,我們都被這個女人騙了!”
“她看起來純良,其實在腳踏兩條船。她原本在跟我談戀愛,一個學期早安晚安沒完,連期末作業都是我給她寫的呢!這會兒估計是看你有錢,就撲了過去。”
“我這會兒在教育她呢!”
而對方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真把他的解釋聽了進去。
“原來如此!是你打的啊。”
太好了,包志偉松了口氣,可正當他打算繼續煽動對方情緒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涼風拂面。
青年的拳頭正對着他染血的那半張臉,狠狠砸了過去。
包志偉眼冒金星,恍惚聽到自己臼齒斷裂的聲音。他身子一歪,向斜後方摔倒,可身子還傾下沒多少,就被方景澄捏住肩膀,沙袋似得豎在原地。
哪怕打了人,青年還帶着燦爛的笑容,一副随和大方公子哥的樣子。
包志偉聽到他好奇發問,語氣殘酷好比捏起螞蟻的小孩。
“你這個人真的很有趣诶,既然知道我是不學無術的富二代,怎麽還敢招惹她?”
老實說方景澄根本不在乎包志偉這號人,也無所謂夏茯有沒有真的跟他談戀愛。就跟他去籃球場時表現得一樣,他感興趣就會直接把夏茯撬到手裏來。
他在乎的是包志偉為什麽敢扇夏茯的臉蛋。她的睡相很孩子氣,他中午看了那麽久,都沒想到直接上手。
包志偉到底怎麽敢的啊?
聽聽他剛才說的話,如果自己讓開了,他還打算追上去繼續打她是吧?
方景澄不快地眯起眼睛,貼心地叮囑包志偉道:“把牙咬緊點。”,平和的聲音像蛇一樣鑽進包志偉的耳孔。
這對奸夫□□,連打人的位置都差不多,這下不會又要揍他臉了吧?!
包志偉一個機靈咬住牙齒,掙紮着用雙手護住腦袋,接着就聽到青年短促的笑聲。
“真聽話。”
青年用手掰住包志偉的下巴,提起膝蓋對着他那個碩大的肚皮,狠狠頂了過去。
“嗚哇”
一擊膝擊又快又狠,包志偉的胃部一陣翻江倒海,流質食物争相湧上喉頭。但現在已至夜晚,晚飯基本消化完畢,他腦袋被方景澄往上一擡,竟直接把嘔吐物咽了回去。
真是頭蠢豬,誰說他要揍他臉的?
雖然他早就想揍他了,不過鬧過頭,家裏老頭子找上門來就麻煩了。
方景澄扯動嘴角露出一抹惡劣的微笑。他擺回雙手控住包志偉肩膀的姿勢,看似滿不在乎戲耍對手,實則餘光緊盯花園通向女寝的出口。
幾柄明亮的光柱刺入濃稠黑暗,看來先前跑走的女生,已經帶來了救兵。
背對出口的包志偉顯然不知道這點。
令人作嘔的酸臭在嘴裏彌漫,他的怒氣也達到了頂點。
媽的、媽的,居然敢耍他?!
老子跟他拼了!!
包志偉紅着眼睛,趁方景澄心不在焉,一拳打向他的小腹。
這招極其陰損,瞄準了人類脆弱的髒器。可最後疼的反倒是包志偉,他好像一拳打在了橡膠板上,震得他拳頭都發麻。
難道這小子早有防備?特地繃緊腹肌等着自己?
包志偉錯愕地望向方景澄,看到他朝自己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青年張開嘴唇,用嘴型同包志偉無聲告別:“拜拜”,他捂住小腹,非常誇張地向後趔趄,好像受到了什麽致命打擊。
“方景澄!!”
眼見青年挨揍,夏茯的尖叫直接撕破寂靜,使造訪者第一時間鎖定案發現場。
包志偉聽見淩亂的腳步聲快速逼近,緊接着一道強光直接照在他的臉上,令他不适的眯起雙眼。
先前花園約會的女孩見男友毫無作為,幹脆跑去女寝叫上了值班的宿管阿姨,而兩人背後還跟了三個巡邏中的保安。
帶路的姑娘率先伸直手臂:
“阿姨!阿姨!快過來!就是這裏!!剛剛我聽到有個男的在打一個女生!”
“就是他!他又在打人了!!”
面部紅腫的女孩啜泣着去扶彎腰的青年,前頭有個兇神惡煞的男的攥拳而立,現場誰是兇手可想而知。
昔日裏和善可親宿管阿姨此時爆發出了強大的氣場,“站着別動!!我叫保安了!!”她大聲警告包志偉,挪動胖乎乎的身體,像老母雞一樣護在夏茯身前。
幾個五大三粗的保安跟着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包志偉,牢牢封鎖住他的動作。
“幹什麽?我才是被打的那個!”
宿管阿姨沒有理會他的辯解,她垂頭望向互相扶持的兩人,關切道:
“诶,這位同學你還好吧?”
方景澄受傷把夏茯吓得夠嗆。
她顧不上傷痛便跛腳沖了過去,懷裏還抱着電腦,打算對着包志偉後背再補幾下。情急之中,夏茯差點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絆倒,還是方景澄順手扶了她一把。
青年還維持着單手撐住膝蓋的動作,空出的手臂向上擡起,撐起夏茯柔軟的小腹。
隔着一層薄衫,夏茯能清楚地感受到肌肉飽滿的形狀。
太結實了,簡直像發燙的鋼筋,把她肚子硌得不太舒服。
“一拳而已,瞧把你吓得。”
和表現出的彎腰呼痛不同,兩人相距一拳,只見青年面色如常,還有空歪頭打量夏茯,笑眯眯地調侃她。
宿管詢問夏茯的前幾秒,他将嘴唇貼近女孩的耳廓,輕聲低語道:
“別忘了,是我打的,給我留點解釋的空間。”
她那副單純的樣子看起來不太會騙人。為了避免事情暴露,最好夏茯先說話,他再順着供詞查漏補缺。
到她表演的時候了?
夏茯從沒有主動騙過長輩,不知道能做到什麽地步。但好不容易走到這步,為了自己她硬着頭皮也要上!有方景澄珠玉在前,她照着葫蘆畫瓢應該也不至于太差。
夏茯抿緊嘴唇,撐着方景澄的胳膊重新爬了起來。她擡起腦袋,怯生生地回答宿管,說:
“我還好……”
語未畢,等到目光相撞,看清彼此長相,兩人皆是一愣。
“徐阿姨?”
“小夏?”
來者居然是和她最相熟的徐阿姨!女寝一般三天輪一番執勤,夏茯已經在周日見過她了,沒想到今晚她竟然因為和同事換班剛好出現。
夏茯呆愣的功夫足夠徐阿姨看全她臉上的傷痕。她蒼白的小臉上淚痕交錯,左側俨然留着幾道殷紅的印子,下邊嘴角也被牙齒磕破了,上面有凝固的血痂,看起來非常凄慘。
“哎呀,造孽啊!!我那麽可愛一個小姑娘臉怎麽傷成這個樣子?”徐阿姨恨恨罵着,伸出雙手,想要捧住夏茯的臉蛋,用指腹擦拭她含淚的眼角,又怕碰到她的傷口,一番動作顯得手忙腳亂。
她眼裏的心疼不像作假,令夏茯感到非常陌生。
從小到大,家人對她的關心都建立在“她是乖孩子”的基礎上,如果惹上什麽麻煩,她就會被罵的很慘,就像她奶奶做的一樣。
父母忙着擺攤,奶奶就成了臨時監護人。當夏茯被其他人欺負時,老人被學校一通電話從麻将館趕到學校,看向夏茯的眼裏只有滿滿的不耐——“不要給家裏惹麻煩。”
夏茯不習慣跟人求助。徐阿姨和奶奶反應區別太大了,她現在無法思考背後的細節。
別想了,證人都在,她得強化大家對現場的印象……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我本來是要回宿舍的,但是包志偉突然從長廊裏跳出來,他拉住我……罵、罵我是婊子。”
先前滿腦子都是想辦法脫罪,根本顧不上傷勢,現在或徐是腎上腺激素失效,夏茯終于品味到了疼痛。
好像那個難以啓齒的詞語同樣刺痛了夏茯,她啜泣出聲:
“我明明不是婊子,我和他只是同學,我想和他解釋,然後他就打我……我的包也掉到了一旁,是路過的方同學救了我……他叫包志偉住手,他不聽,方同學就用包拍開了包志偉,然後扯住他叫他冷靜,結果包志偉就打了他。”
除去對包志偉頭上傷情的解釋,夏茯說的基本屬實,邏輯通順,抓不出纰缪。
這不是圓得很好麽?甚至有點超出他的想象。
方景澄重新站直身體,他主動拎起地上的背包,輕輕拍去表面浮土,解釋說:
“是我做的,當時情況危急,我看到夏茯摔在地上,而這家夥扯着她的胳膊還要動手。”
“我一時沒控制住情緒,就用包砸了過去。的确我有點過頭了,電腦和醫藥費我都會負責,但我還是覺得他必須要得到處分。”
青年用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望着徐阿姨,臉上誠懇真摯,談及包志偉的惡行時,他皺起眉頭飛快地瞥了對方一眼,恰到好處表現出了自己的正義感。
在那張漂亮的臉蛋的加持下,方景澄的證言顯得異常可信。
包志偉死死咬緊了後槽牙。
不對勁,怎麽突然變成方景澄用電腦砸他了?
要不是那小子被迷得要命,為愛扮演“嫌疑人的獻身”,要不就是他有能力讓自己無罪釋放。
無論哪種原因都對他不利。
連那個在男友面前扭扭捏捏的小姑娘,現在都變了一副嘴臉,開始指手畫腳:“對!我可以作證,我走的時候聽到那個男的把她打哭了!”
倍感危機,包志偉據理力争:
“別聽她鬼扯!!放屁!是她趁我不注意用電腦砸我的,她平時就勾引我,現在還陷害我!”
他除了羞辱她,就沒有別的手段了麽?
真是夠了,她為什麽沒有把他的牙齒也也敲掉?
仿佛畏懼于他突然拔高的聲音,夏茯深深地低下了腦袋。她顫抖着從兜裏掏出手機,點亮屏幕,主動撕開心底從未愈合的傷口:
“沒有勾引,其實他平時就在騷擾我,都是同學,我只是不好直接說他而已……結果就是弄成現在這樣,我真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上面是被剪裁的背影,被凝視的睡裙,以及一連串不被傾聽的“不”,像一紙淚跡斑斑的訴狀。
它因為屈辱、恐懼、無能為力,被揉成皺巴巴的一團,現在又被夏茯重新壓平,拿出來換取大家的同情。
學校裏還有這種變态,想到自己也曾穿着睡裙走過夜路,求助的女孩臉色煞白。
女寝就在背後不遠,裏面是正值青春,無憂無慮的好姑娘,但這個混蛋卻硬生生跟到花園,偷拍、恐吓、毆打無所不及。
徐阿姨氣得漲紅了臉,她指着包志偉的鼻子罵道:
“你這小子,你這小子,我就知道你大晚上老跟着她不是什麽好東西!”
“輔導員,把你輔導員江蓉叫過來!真是要翻天了!!”
該死的!!輔導員不是說影響不好,已經勸過夏茯,讓她删了記錄麽?他自己也删了照片。怎麽夏茯手機上還有一份?
他能欺負夏茯就是因為她臉皮子薄,她不是應該怕得要命,嫌棄照片丢人麽?
越過徐阿姨的肩膀,包志偉不可置信地往望向夏茯。
那雙淚眼裏分明不是恐懼和痛苦,反倒黑沉沉的,像狩獵中狼的眼睛——
丢人又怎麽樣?她死也要從包志偉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江蓉是S市本地人,家離學校很近,開車不過十來分鐘就趕了過來。女人上身一件湖藍緞面無袖上衣,下着米白高腰闊腿褲,黑色清爽短發別在耳後,透露出職場女性優雅的氣質,平時深得學生喜愛。
只不過今天晚上突然被通知班內同學打架,江蓉表情不是很好看。
包志偉見她就像看到了救星。
他捂住被揍腫的臉,從鼻腔裏擠出一句哼哼似的“江姐”,可憐巴巴地往她邊上湊。
和 宿管這種文化水平很低的市井婦女不同,知書達理的江輔導肯定更能理解自己的痛處。
但徐阿姨先一步走了過去,急沖沖地開口:
“您可要好好管管那個男同學!這麽小的一個女孩子他怎麽下得了手。”
聞言江蓉瞥了對方一眼,輕輕往後退了半步,同徐阿姨保持距離,淡淡道:
“嗯、我今天上午就在處理這件事,情況比較複雜,是情侶間鬧了點矛盾,大家大學前都沒接觸過感情問題,的确都得好好教育。”
江蓉還沒想到夏茯把能說的都說了。
她這種态度放過去或許還能被人稱為“遇事冷靜,從容不迫”,現在看卻有幾分“消極怠工、粉飾太平”的嫌疑。
許阿姨立刻皺緊了眉頭,強調道:
“什麽情侶不情侶的?!我們宿舍姑娘我清楚得很!小夏從沒跟我說過有男朋友!這種打女人的男的根本要不得哦!”
“這就是個暴力分子!在犯罪!”
“犯罪”這個詞令江蓉眼皮一跳,她略帶倦容的面孔徹底冷了下來。
“我是輔導員,關于實際情況,我的學生我想我更清楚。之前麻煩你了,現在時候也不早了,你也該回去繼續值班了。”
江輔導徑直越過徐阿姨,看向被留在宿管辦公室的幾個學生。
“至于你們幾個,給我好好解釋清楚。”
在等待她到來的十幾分鐘內,徐阿姨用緊急醫藥箱簡單處理了下幾人的傷勢,夏茯用冷水打濕的毛巾貼住臉頰,擦傷的地方上了碘酒,包志偉也被剪掉碎發,給額角消了毒。
幾個學生受傷或輕或重,走路都不利索,只有方景澄看起來還算體面,或許醫院才是更适合商談的地方。
但江蓉要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關心:學院三年升一次職級,她帶的班歷年都是優秀班級,成績累積到最後一年,可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影響了晉升。
要不是因為包志偉熱衷實踐分,願意為班級跑前跑後,而夏茯成績優異過人,對申請獎學金的科創活動興趣濃厚,兩人都算用點用處,江蓉才不想管這幾個小屁孩的破事。
冷白色的燈光給江蓉面上挂了層白霜,她刀鋒似的視線剜過包志偉,警告道:
“告訴你們,大學可不是你們幾個演偶像劇的地方,怎麽都是成年人了還處理不好同學關系?之後怎麽走上社會?”
“三個人都受傷了!這是很嚴重的鬥毆事件,學校可以給你們做留校處分,或者直接送回家了。”
“但這次只是初犯,在這裏把問題寫清楚,我看反省态度再決定。”
這邊唱完黑臉,她還不忘抓起夏茯手掌,悠悠發出一聲長嘆,演起白臉。
“哎,你也好好想想……張老師跟我說過你當初和包志偉的小組作業相當出衆,配合也算不錯了。怎麽好好同學一場鬧成這個樣子?打架你也不帶拉一下呢?到底是哪句話開始不對了呢?”
聽到這話,夏茯将半張臉埋進濕冷的毛巾,她垂着眼眸幽幽看着江蓉還沒做聲,方景澄倒是忍不住先笑了出來。
她這是急着今晚就給事情下定論麽?寫寫檢讨就了事?
他第一次見這麽離譜的老師,拉偏架拉個沒邊,看起來嚴厲實際不過是輕拿輕放,難怪包志偉被談話後還有底氣做出那種事。
方景澄用指腹劃過嘴唇,舉手發言打斷江蓉的思想工作。
“不好吧老師,大家都受傷了,你這樣像是審犯人似的,不是應該先去醫院給大家包紮一下麽?”
開什麽玩笑,老師帶學生們去醫院,問起來影響學校形象就糟了。
江蓉忍不住白了方景澄一眼,“我看你們幾個血氣方剛能得狠,都是些小磕破還不到去醫院的地步”,規矩好似成了她手裏可圓可扁的面團,全由心情變化。
他揪住矛盾的一點,反問道:
“為什麽?剛剛不是還說鬥毆事件,很嚴重,剛好去鑒定下傷情好判斷呀,他做的事那麽過分,不給個處分不合理吧!”
輔導員職權有限,老實說方景澄并不在江蓉的管理範圍內。好在江蓉平時注意人際關系,同為同事,大家彼此都有幾分薄面,大不了一起聯合施壓。
“正當防衛、見義勇為也有一個度!你把他頭砸成這樣才要處分,不要嬉皮笑臉地把老師的寬容當玩笑!讓你通知輔導員,人什麽時候過來?”她表情嚴厲,試圖喝退方景澄。
這正合了方景澄的心思,他只是看着江蓉笑,眉眼彎彎地回答說:
“我是英才班的,別急,馬上就來了。”
聽到英才班的時候,江蓉心中已是咯噔一聲。那是學校特批的尖子班,裏面學生非富即貴,剩下的幾個也是狀元,必然會受到上頭特別關照。
但親眼看到方景澄的“輔導員”推開大門,江蓉還是感到了幾分不可置信。
身着深藍polo衫的中年男子風塵仆仆而來,似乎來得急了一點,鬓角還挂着幾滴汗珠。男人一手捏住金絲眼鏡鏡框,一手用汗巾擦去鬓角的汗珠,仔細地擦了擦,接着他掀起眼皮掃向發愣的江蓉:
“怎麽小江?孩子們怎麽打起來了?”
這人是金融學院黨委副書記,官不大不小,正好是她的直接上級。方景澄叫他過來怎麽看都帶了點故意的意思。
始作俑者倒還是一副“乖寶寶”的姿态,合着雙掌請她開始下一輪表演:
“好了,我的輔導員也來了,我們再好好理一理這件事吧。”
一改方才的專橫獨斷,這次敘述江蓉的态度柔和很多,看得出她正竭盡所能控制事态。
“只是小孩不懂事,有一些攝影愛好,拍了就想得到認同,結果被刺激到了自尊心,反應過激,他平時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
而低眉順眼的夏茯永遠是她心裏的最佳突破點。江蓉望向沉默的女孩,期待地開口道:
“你說對吧,夏茯?”
虧她做了那麽久思想工作,這姑娘倒是表個态啊!
夏茯深深地回望江蓉,的确如她所願開了口。
“真的是愛好麽?那他偷拍的照片可以發到學校論壇上讓大家一起看麽?”
哭泣、尖叫、講述自己遭遇的事情,不斷重複痛苦的細節,女孩的嗓音已經有些嘶啞。
她将放大的照片正對江蓉的面龐,用輕柔的語氣描述一個噩夢,平靜地詢問她:
“如果包志偉拍的是江老師你的女兒,你也會認同他麽?”
“從附屬幼兒園回家也會走過這條主幹道,夜色沉沉,兩個女兒手拉手,我記得一個喜歡粉色,一個喜歡藍色……”
夏茯親眼見過江蓉接孩子回家的情景,哪怕是假設也描述得畫面感十足,江蓉瞳孔劇烈地顫動起來。
原本和聲細氣的女人像是看到了什麽髒東西,她一把打開夏茯的手機,惡狠狠地警告她:
“夏茯!一碼事是一碼事,你怎麽和老師說話的?!”
一直很“友善”的江姐居然大聲斥責自己,強烈的反差感沒有吓到夏茯,反倒讓她想笑——什麽大家的江姐姐?她或許是個看重女兒的好母親,但從不是會關心她的好老師。
因為這件事,她甚至開始讨厭自己了。
可喜歡又能怎麽樣呢?先前江蓉的“喜歡”從未讓夏茯得實際的好處。
班級活動時,她的标簽一直是“綠葉中的紅花”,作為班級和諧的陪襯,吃的都是包志偉剩下的東西。
就連剛剛的“主持公道”也是,她對偷拍忍氣吞聲,對包志偉避之不及,被毆打、被損壞財物,最後被逼到角落縮成一團,江蓉也不會因為她乖巧而心疼她。
江蓉問的永遠是“你為什麽不能再忍?為什麽不能再圓滑一點?為了包志偉和我的平靜,老實交上所有?”
扮演乖乖好學生并不能讓自己得救,反倒讓她成了平攤包志偉傷害的工具。
憑什麽?憑什麽?!難道她自己的想法就不重要了麽?
就像彈簧被人壓到了極限,夏茯的心裏只剩下燃燒的憤怒。
什麽少說話少惹麻煩、只要成績好就夠了,努力看在眼裏,金子自然會發光……難怪古代人被逼到走投無路,會拼了命選擇擊鼓鳴冤。
方景澄已經把可以講理的人帶給了她,這種關鍵時刻,人的嘴如果不能為了自己張開,那它長着還有什麽意義?
江蓉不讓她說話她偏要說。
她已經砸了包志偉,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關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獎學金、競賽、順利畢業,為了想要的一切,她必須要把包志偉釘死在恥辱柱上。
夏茯松開了捏住毛巾的手指,将紅腫的傷口徹底暴露在光下:
“你說我和包同學合作過作業,關系很好,但他還是會把我打成這樣……那別的無辜的同學要是不小心惹到他又會怎麽樣呢?”
“敏感的是包同學,而不是我。與其說讓我顧及同學情面,注意言行舉止不要刺激到他,把他送到醫院或者監獄改正一下性情是不是更好?”
“我不接受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