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舒遙房門關上後, 陸昭才回屋。她進浴室洗漱洗澡,浴室裏水蒸氣騰升,宛若霧色的玻璃罩, 人處“玻璃罩”正中央, 視線意識都模糊。
良久,陸昭從浴室出來,回床躺下, 關燈。
房間陷入漆黑的一瞬間,床頭櫃上的手機閃爍。
陸昭探身拿起手機, 看到屏幕彈出微信消息。
打開發現是許朝歌發來的。
許朝歌:睡下了嗎?
在這條消息的上面,四十分鐘前, 許朝歌也發過一條消息。
她問:你們來烏魯木齊啦?
陸昭沒回。
這一條, 陸昭同樣沒回。
指腹輕動, 陸昭退出許朝歌的聊天窗口,點進舒遙的聊天窗口。
陸昭和舒遙上一次聊天,還是舒遙在伊寧喝醉那晚——陸昭看到舒遙的朋友圈後問舒遙在哪兒,舒遙沒回。
打兩通電話, 第一通沒接, 第二通通話二十七秒。
再無其他。
房內漆黑, 顯得手機熒光非常刺眼,看久了,眼睛疲勞,視野裏的內容不由自主變得恍惚。陸昭在一片恍惚中, 仿佛看見剛剛舒遙在她房間與她對話時的神情——先是走近她,看着她的眼睛, 将牛奶遞過來,随後垂眸, 手挪開,牛奶落在床頭櫃上,臨走時,又輕飄飄看一眼床頭櫃,口吻平淡又自然。
Advertisement
一種渾然天成的拿捏感。
忽的想起牛奶,陸昭看向床頭櫃,牛奶已經不冰,櫃子上水漬更多。
數秒,陸昭放下手機,掀被子起床,拿起牛奶離開房間。
樓下客廳留的有夜燈,不算特別黑,陸昭便沒開燈。
把牛奶放進冰箱,冰箱門剛關上,耳邊傳來很輕的腳步聲。
“還沒睡啊?”許朝歌走過來。
陸昭“嗯”一聲:“剛洗完澡。”
許朝歌笑笑:“我說呢,給你發消息都沒回。”
陸昭沒應聲,看向許朝歌的房間,房內燈還亮着,韓笑應該還沒睡。
韓笑年輕,又得家裏驕縱,性格一直敢愛敢恨。她喜歡許朝歌,就什麽都跟許朝歌講,将許朝歌拉進自己的圈子,也希望其他人能跟她一起喜歡許朝歌。
如果能有人願意更喜歡許朝歌,那就再好不過了。
而陸昭,是她所期待的那個“人”。
察覺到陸昭投過去的目光,許朝歌笑笑說:“韓笑還沒睡呢,太久沒見了,想說的話好多。”
陸昭“嗯”一聲:“早點睡。”
陸昭說完擡腳要走,許朝歌忽然說一句:“韓笑還說你跟舒遙關系不一般呢,說你對舒遙好特別。”
許朝歌說着,臉上挂着笑,像大人在調侃小孩子的“天馬行空”。
可下一秒,陸昭說句:“嗯。”
許朝歌臉上笑意僵住,“什麽?”
陸昭說:“确實是這樣。”
許朝歌半晌沒說出話。
許朝歌為人處世很體面,甚至比舒遙還要體面,她常常情緒穩定,人們很難在她臉上看到什麽不悅情緒。
所以此刻沒能維持住正常自然的表情,是她自己也沒能想到的。
好在房間只有微弱的夜燈,讓人看不清一切。
讓人可以假裝,對方看不清一切。
好一會兒,許朝歌才說:“這樣啊。”
陸昭“嗯”一聲:“我上去了,你們也早點睡。”
許朝歌說好。
許朝歌目光晦澀不明地目送陸昭上樓,只見陸昭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許朝歌盯着那處漆黑,想起剛剛被陸昭打開又關上的冰箱,她走向冰箱,打開,一眼看到被放置側邊置物架的牛奶。
鮮牛奶保質期短,所以許朝歌買的少,而且這些都是她親手放在冰箱裏的,總共幾瓶,剩下幾瓶,她一清二楚。
回到房間,韓笑笑眯眯看着她問:“是不是陸昭姐?”
許朝歌“嗯”一聲。
“她幹嘛?”韓笑揶揄,“找你說小話啊?”
“都跟你似的,大半夜不睡覺。”許朝歌爬上床,岔開話題,“坐一天車不累嗎?”
“我是坐車的又不是開車的,”韓笑說,“陸昭姐今天回來也睡了一下午,你給她發消息聊會兒呗。”
許朝歌想起剛剛陸昭根本沒回複的消息,笑得有點勉強,“她要睡了,我們也睡吧。”
韓笑噘嘴,“好吧。”
許朝歌把燈關了,兩個人鑽進被窩,韓笑翻來覆去,長長嘆氣。
“怎麽了?”許朝歌問。
韓笑說:“我總覺得陸昭姐跟舒遙關系……怎麽說呢,不好講,肯定不只是朋友,可是古力又跟我說舒遙在民宿的時候跟家裏介紹的男人在接觸,你說,舒遙是不是啊?你們不是都有那個什麽姬達?”
是。
就是因為有姬達,所以才會在第一眼看見舒遙的時候,許朝歌就心生危機感。
許朝歌甚至覺得,當年陸昭願意救她,是因為在某種角度,她和舒遙,是有點相似的。
“好啦,別想那麽多啦,”許朝歌拍拍韓笑,“陸昭跟我本來也沒什麽。”
“怎麽沒有?”韓笑說,“明明就有。”
許朝歌笑笑,沒否認,只是像安撫小孩一般,“快睡吧快睡吧。”
“哦,”韓笑安靜兩秒,忽然小聲說,“小朝歌,你要加油啊。”
許朝歌一頓,片刻說:“知道了。”
韓笑這才心滿意足地睡去。
翌日清晨舒遙被餘芬的電話吵醒。
“遙遙啊,你們出差還要多久啊?”
舒遙一時間沒答上來。
“遙遙?”餘芬喚。
舒遙這才回神,她猶豫兩三秒,想起之前每次接通都被餘芬詢問怎麽起來那麽晚,不得已捂住收音筒,偏頭咳幾聲,才勉強嗓音清醒地回答說:“還要一段時間吧,領導決定的事情,我也不好說。”
“哦哦,也對也對。”說着,餘芬重重嘆口氣。
舒遙微微蹙眉,“怎麽了?”
“還不是你爸工作上的事,你也知道,他馬上就退了,等他退了,再想幫你一把就難了,”餘芬說,“你想想他那些同事,哪個不是一個兒子兩個兒子的?本來你爸那麽多年就沒能挺直腰杆,眼下別人都有兒子接班了,你也不想着替他分擔分擔。”
從小到大,因為舒遙性別的事,餘芬和舒建明在各自的單位都擡不起頭,工作也時常不順心,久而久之,舒遙也會跟着自責。
小時候,舒遙總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畢竟這是一個父系社會,而她的出生,讓她的父親蒙羞了。
後來考上大學,進入更寬廣的城市,打開更深的視野,舒遙才明白,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也與餘芬無關。
是餘芬不肯放過自己,順便也抓着舒遙往下堕。
可能最近在新疆的日子太舒心了,也可能是忽然不想再那麽沉默了。
舒遙沒忍住,說:“他想要的是兒子,我怎麽替他分擔?我去泰國變性嗎?”
餘芬非常震驚,“舒遙!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舒遙一下子沉默起來。
餘芬繼續說:“你爸想要兒子也沒錯,但他對你也不差不是嗎?他那些同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以前隔壁鄰居,你趙叔,不就是因為他媳婦不能生兒子離婚了!你爸那麽多年也沒跟我提過離婚啊!”
“那你願意離婚嗎?”舒遙忽然問。
餘芬愣住,“什麽?”
舒遙扭頭看着窗外,窗簾很厚,遮陽效果極好,即便是日照當頭的上午,屋內也不見一絲光亮。
舒遙就這樣平靜地看着窗戶方向,平靜地問:“媽,沒生兒子不是你的錯,這世界不是由男人組成的,還有很多女人,你也是女人,你只是剛好生一個女人,你有什麽錯呢?你有什麽,要長年忍受家暴的罪過嗎?”
好一會兒,餘芬才說:“舒遙,我跟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學,費盡心思給你找工作,想出路,不是讓你忘本的。
“更不是讓你來勸我們離婚,讓我們這個家分崩離析的!
“你以為大城市這些前衛的思想适合所有人是嗎?你有沒有想過自己身處什麽家庭?咱們是要過日子的人!
“你真的非常讓我失望!”餘芬說。
“這次出差結束,你跟領導申請辭職,”餘芬一字一句,“舒遙,我這次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如果不辭,我會直接去北京去找你,你不辭職,我辭!”
電話挂斷,舒遙發現自己情緒異常的平靜。
原來很多想象中的“暴怒”和“争吵”即便真的發生了,也不會怎麽樣。
舒遙在床上坐很久,久到外面走廊傳來聲響。
她遲鈍地扭頭,意識到有人起床,可她隐約聽到有輪子碾過地面的聲音,随即是花花噠噠噠的腳步聲。
“哇,我的花花。”有人出聲,聲音柔軟。
“小心點。”另一道聲音提醒。
“知道啦。”柔軟聲音的主人說。
相處幾天,舒遙從他們口中聽過“小喬”和“雲曉”的名字,之前舒遙一直下意識認為“小喬”是男生,“雲曉”是女生,如今看來,她們兩位都是女生。
莫名地,舒遙想見一見她們。
舒遙下床,腳剛落地,就聽到柔軟聲音的主人喚一聲“花花”,随後舒遙的房門被花花扒響。
另一個人訓斥:“花花!”
舒遙連忙出聲:“沒關系,我醒了。”
她一邊說一邊走到門口,打開門的一瞬間,花花撲上來,舒遙眼疾手快接住花花兩只前爪,姿勢略顯滑稽地看向小喬和雲曉。
她這麽看去,微微一愣。
只見有個女生坐在輪椅上,她很瘦,臉很小,頭上戴着春夏薄款堆堆帽,襯得臉更小,臉頰兩側沒有一根頭發,脖子落的也沒有。她臉色很不好,有點發黃,從她窄小的臉和細挺的鼻梁能看出來她本來應該有一副很漂亮的容貌。
只可惜她生病了。
她身後是另一個女生,長發,很長,随意綁個馬尾垂在後背,五官非常英氣。
“嗨。”舒遙主動打招呼。
“你就是舒遙吧,”輪椅上的女生開口,“你好呀,我叫雲曉,叫她小喬就可以啦。”
“你們好。”
話音剛落,小喬斥花花坐好,花花轉而蹲在雲曉旁邊。
“它好乖。”舒遙說。
雲曉立馬跟小喬說:“你聽到沒,大家都說花花乖,就你整天罵它。”
“但我不揍它,”小喬說,“你要罵罵陸昭去。”
雲曉:“我才不罵。”
然後笑着看向舒遙,“舒遙幫我罵吧,舒遙肯定罵得比我有用。”
舒遙一怔,随後笑笑,沒反駁什麽。
“要起床嗎?”雲曉說,“一起下去吃早飯?”
舒遙說:“我收拾一下,很快就下去。”
雲曉:“不着急啦,你慢慢弄。”
舒遙“嗯”一聲,本來有點猶豫要不要幫忙,畢竟雲曉看起來真的很不方便,結果被雲曉看出來,說:“你快去吧,我有小厮呢,付了錢的。”
說着自己被自己逗笑。
小喬聞聲不氣也不氣惱,順着說:“是,保證公主殿下滿意。”
舒遙這才放心回屋。
她刷牙的時候想起小喬那種無奈又寵溺的口吻,以及她口中的“稱謂”,失神很久,久到一不小心咽下很多牙膏沫,嗆得她眼淚都快咳出來。
再次走出房間已經過去快三十分鐘,下樓時發現樓下除了雲曉和小喬,并沒有其他人在。
“他們還沒醒,估計昨天太累了。”雲曉看見她說。
舒遙一邊下樓一邊回應,“應該是。”
話音剛落,身後響起腳步聲。
與此同時小喬端着餐盤從廚房出來,往樓梯方向瞧一眼說,“看來也有不累的。”
舒遙回頭,只見陸昭在她身後,正迷糊地打着呵欠。
“早。”舒遙打招呼。
陸昭應得很懶散,“早。”
舒遙正要扭回頭繼續下樓,陸昭忽然伸手過來,舒遙一怔,站在原地,陸昭指尖停在她眼皮前。
陸昭看着她,說:“你眼睛好紅。”
舒遙眼睛輕眨兩下,眼神有些閃爍,“我今天化妝了,是眼影。”
“我知道,”陸昭說,“我說你眼睛,眼白。”
“沒睡好?”陸昭問。
舒遙想起剛剛自己因為嗆沫淚流滿面的畫面,後來泡沫漱幹淨,眼淚卻怎麽都止不住。
喉口也辛辣難忍。
她垂眸,斂睫,匆匆應答:“還行,挺好的。”
陸昭盯着舒遙,三五秒,沒說什麽,只應一聲淡淡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