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舒遙不知道陸昭在看什麽,也不知道她深色的眼睛裏蘊藏的是什麽含義。
人很多,很熱鬧,她們在熱鬧中安靜地對視,仿佛這場景這些人與她們無關。
後來阿西木過來送烤串,陸昭偏移身子讓開更大的空間,與此同時收回了目光。
舒遙也淡淡垂眸。
旁邊明曦一直熱情高漲,話很多,笑聲不斷,看到阿西木送來的托盤裏有牛肉筋,起身喊:“啊啊啊我要吃那個!”
姚青拽她的手,“坐好,油弄到身上了。”
“哎呀,弄上了再洗,衣服可以再洗,牛板筋要沒了!”
舒遙聽着這話,不由得晃神。
她想,她這輩子都很難說出這話。
因為她會介意水費、洗衣液費,或者因為此行為而帶來的父母的謾罵。
在她的世界裏,牛肉筋可以不吃,膚淺的物欲可以不滿足,但不可以因此給別人帶來麻煩,更不能惹父母旁人不快。
而她和陸昭最根本的區別,也在于此。
那年,她猶豫躊躇,不像室友朋友那樣幻想自己會擁有更高更遠的未來,她被他們冠以“太清醒太現實”的頭銜。
如今七年過去,她的生活,果然如同自己曾經判決那樣,平靜、安穩、沒有任何出乎意料的可能性。
“舒遙,你要吃這個嗎?”明曦一邊伸手接從陸昭那邊遞過來的牛板筋一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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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遙還沒出聲,陸昭回答說:“她不吃這個。”
明曦“哦”一聲。
其他人聞聲疑問:“你怎麽知道?萬一人家吃呢?”
明曦順口說:“她們是大學同學。”
古力下意識接一嘴:“還是室友。”
明曦一愣,“啊?”
其他人也愣住,“啊?”
“完全沒看出來啊,”甜妹笑,“我還以為你們不熟呢。”
所有人都朝舒遙看去。
舒遙卻看向陸昭,陸昭也看舒遙一眼,淡淡說:“嗯,室友。”
明明是承認她們熟絡的名詞,舒遙卻沒什麽高興的情緒。
是啊。
她們只是室友。
于是舒遙也淡淡“嗯”一聲。
她們都沒有要順着話題多說的意思,其他人也沒追問,七嘴八舌地聊起各自的大學生活。
有人好奇姚青的國外大學生活,姚青一邊遞給明曦一張餐巾紙,一邊說:“沒什麽特別的,可能還沒國內有意思。”
明曦正滿口嚼肉,聞聲點頭:“對啊對啊,我在國內還參加各種社團呢,每次給她打電話她都能秒接,問她在幹嘛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吃飯,無聊死了。”
“啊?我聽別人講留學生生活很豐富啊,各種組party,戀愛輪流談來着。”甜妹說。
姚青說:“有你說的這種情況。”
其他人說:“國內也有吧,這種看人吧,跟地段沒什麽關系。”
甜妹點頭,“也是。”
說着看向陸昭,“哎,我記得陸老板大學也在國外上的?”
其他人一同看過去。
陸昭點頭,“嗯。”
“那你有沒有什麽圈子啊?”旁邊人揶揄道。
陸昭搖頭,“沒。”
“那個時候有對象,對象不讓去。”陸昭說。
衆人聞聲沒起哄什麽,畢竟陸昭現狀一看就是單身,至于學生時期的戀愛,誰沒有過呢?
很正常。
只有舒遙一個人,在陸昭話落的同時,失手打翻了水杯。
水杯裏的飲料早被舒遙喝完,所以落在草地上也只有沉悶一聲響,并無其他動靜。
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有姚青朝這邊看一眼。
舒遙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麽,好一會兒才伸手撿起水杯,将杯子重新放在桌子上時,手腕明顯在抖。
姚青又看向陸昭,只見陸昭拿着串,看似在聽旁人講話,實則目光盯着桌子某處出神。
“好煩,弄到身上了。”明曦抱怨。
姚青聞聲從包裏掏出紙巾,一邊捏起明曦衣服擦一邊說:“簽子放下,戳我臉上了。”
明曦“哦”一聲,“嘻嘻”一笑,拿手在姚青臉上蹭蹭,蹭完手欠地掐一把,“軟。”
姚青順手擰一把明曦的腰,明曦“嗷”一嗓子,跟姚青嘻嘻哈哈地玩。
舒遙聽着她們的嬉笑,耳邊卻一直有嗡鳴聲。
她像是忽然被丢棄到茫茫草原中央,周圍一個人沒有,只有自山頂吹來的冬天的風。
距離太遙遠了,吹到她臉前,已經卷來了春夏的溫度。
淡淡的熱。
卻讓人忍不住想落淚。
不知過去多久,有人拽拽舒遙的袖子。
舒遙從呆滞中回神,遲緩地扭頭看向甜妹。
甜妹說:“大家要玩游戲了,我有你沒有[1],會玩不?”
以前公司團建的時候玩過。
舒遙慢吞吞點頭。
“你怎麽好沒精神的樣子,累了嗎?”甜妹關切。
舒遙這才回神,忍着心中快要吞噬自己的波濤洶湧,淡淡搖頭,“沒。”
游戲開始。
陸昭坐在上菜口,又是老板,大家讓她第一個來。
陸昭沒客氣,說:“我去過十個以上國家旅游。”
所有人倒吸氣,一邊彎下一根手指頭,一邊感嘆:“牛逼哈牛逼。”
陸昭笑笑。
自陸昭往右輪,大多數人說出的經歷舒遙都沒有過,很快就只剩下一只手。
輪到她時,有人拍拍胸口說:“我感覺舒遙這次我不會輸,她看上去沒經歷過什麽稀奇古怪的。”
其他人點頭附和,盯着舒遙等她說話。
舒遙在一衆注視下,沉默數秒,然後擡眸說:“我沒談過戀愛。”
所有人一怔。
甜妹最先:“我靠!”
有人大聲:“不可能!你今年不是二十八了?”
舒遙說:“真的沒有。”
有人去問陸昭:“陸老板!真的嗎!她大學也沒談過?”
所有人看向陸昭。
舒遙也淡淡看過去。
陸昭擡眸,看向舒遙。
舒遙和她對視,目光平靜,神色平淡。
三五秒,陸昭看着舒遙說:“是,我們認識那兩年,沒談。”
我們,沒談。
舒遙看着她,兩三秒,輕斂眸。
“嗯,是。”她說。
然後挪開目光。
陸昭也移開眼睛。
這時明曦忽然伸胳膊:“我也沒談過,嘿嘿,姚姚也沒談過!”
甜妹:“靠!搞了半天你們都是純愛戰士啊!”
“他爹的,我好俗氣,我就差無縫銜接了。”有人自爆。
“你不是俗氣,你是沒素質,但是沒關系,你敢于承認,很有擔當。”姚青淡淡說。
那人一愣,随後仰頭爆笑。
笑聲此起彼伏,一整晚從未斷過。
有人熬不動,早早離場,有人熱情高漲,待繁星滿天,仍在舉杯暢飲。
舒遙也喝酒了。
喝得快要失去意識時,坐在接菜口的人終于起身,朝她走過來。
舒遙盯着桌子,餘光卻一直能看到那人的身影。
那人來到她身邊。
舒遙仍然不動。
這人坐到她旁邊,那張原本姚青為陸昭準備的凳子。
舒遙端起酒杯,仰頭喝一大口,艱難咽下,然後扭頭,看着陸昭。
酒精不僅浸泡她的意識,也濕潤她的眼睛。
她眼角微紅,唇色豔麗。
呼吸與風融合,撲到陸昭臉上,有點微妙的滾燙。
陸昭想起有一年盛夏,某個夜晚。
那天是學姐畢業歡送宴,學姐高她們兩屆,是陸昭大一剛入校拼宿舍的舍友。
一群人吃飯喝酒唱K,鬧到淩晨才離場。
舒遙作為一個陪同人員,被鬧得也喝了幾杯。
酒是學姐從家裏帶過來的,洋酒,盡管混了飲料,也足以把從未沾過洋酒的舒遙撂倒。
舒遙很乖。
平時乖,喝了酒更乖。
乖乖任人架起來,乖乖任人抱着背着。
晚上打車的人多,陸昭扶着舒遙在旁邊石墩子坐着排隊。
舒遙抱着陸昭的腿,哼哼唧唧喊頭疼。
陸昭怕她吐,就不停地問:“要吐嗎?想出酒嗎?”
舒遙意識混沌,身子也跟着搖晃,陸昭只好蹲下/身,扶着她的肩頭,迫使她擡頭看着自己。
當時夜色迷人,K廳門口霓虹燈耀眼,光線照在舒遙白淨的臉上,又晃過她的嘴唇。
她的唇色被酒精和燈光染得很深。
像一株聖仙曾在凡間偷吃禁/果而種下的玫瑰。
如同此刻。
當時距離那個特別的聖誕節已經過去大半年,這大半年裏,陸昭待舒遙如常,舒遙大概猶豫過,後來發現陸昭沒有逼迫更多,便從最開始的微妙躲閃,變成後來與她……暧昧不明。
陸昭清楚地知道,她們這樣不好。
她們也曾被學姐看穿并告知,“你們總這樣不是辦法,尤其舒遙,她這跟吊着你有什麽區別?她那麽大個人了,難道不知道你對她什麽想法?你去問問,身邊誰看不出來?”
陸昭當時說:“她沒你們說得那麽誇張。”
學姐皺眉反駁:“怎麽沒有?哪有只享受不負責的?回頭畢了業,她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呢?還是說,你也打算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畢了業找別的人談戀愛,或者結婚?”
陸昭沉默了。
“抽個時間,好好聊聊吧。”學姐說。
陸昭嘴上“嗯”一聲,實則什麽都沒有做。
大概她也害怕吧。
畢竟她那麽了解舒遙,了解舒遙是一個膽小鬼,小鴕鳥。
最重要的是,她理解舒遙。
同性戀在國內并不合法,盡管已經有一些影視劇在輸出禁止歧視的信息,但落到現實生活裏,處境依然尴尬又艱難。
而舒遙的父母,是那麽的傳統。
所以陸昭選擇順從舒遙,對她好,卻又不求負責。
她們處得像朋友,又不是朋友。
可陸昭總歸是喜歡舒遙的。
她不想只和舒遙做朋友,她想和舒遙擁抱,接吻,甚至做更親密的事。
那天陸昭也喝了酒,酒精攪和了大腦本就不堅定的意志。
她看着半醉半暈的舒遙,看着舒遙那張玫粉色的唇,沒忍住,屏住呼吸,靠近。
三五秒,停在與舒遙唇瓣只間隔兩三厘米的距離。
陸昭仍然不敢呼吸。
只有舒遙滾燙的呼吸被風吹到她臉上。
然後。
是舒遙輕輕貼過來。
她們唇瓣相觸,在各自意識混亂中,接了一個無比純粹的吻。
那一瞬間,時間都變慢了。
風也停下來,雲層繁星都靜止,連喧鬧的紅塵,都消失不見。
陸昭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一聲一聲,震耳欲聾。
之後,舒遙頭一歪,倒在了陸昭肩窩。
陸昭怔愣在原地,很久才回神。
後來,陸昭沒把這件事告訴舒遙。
但陸昭知道,品嘗過糖的小孩,是不會願意一直吃苦的。
所以走到分別那一步,是陸昭很早就預料到的。
只是陸昭不得不承認,在某些夜深人靜的夜晚,她也曾偷偷期盼過。
期盼舒遙,會選擇把她留在舒遙自己身邊。
只可惜,事與願違是常态。
“陸昭。”舒遙忽然喚她。
陸昭回神,視線從舒遙唇上移到舒遙臉上。
“嗯。”陸昭應聲。
舒遙笑了下。
她側過身,左胳膊肘壓在桌子上,左手托着側臉,看着陸昭問:“你們分手了嗎?”
陸昭說:“嗯,分了。”
“為什麽啊?”舒遙問。
“不太合适。”陸昭回答。
“你們談多久啊?”舒遙又問。
不算太久的過去,所以陸昭不用細想便能答出:“不到半年。”
舒遙輕輕“嗯”一聲。
過了十幾秒,舒遙又問:“她好看嗎?”
陸昭停頓一下,片刻答:“挺好看的吧。”
“哦。”舒遙不再問了。
她已經确定,陸昭談的,是個女孩子。
兩三秒,輪到陸昭開口。
“舒遙。”
舒遙看着陸昭。
陸昭問:“你哭什麽?”
舒遙輕輕眨眼。
又一顆眼淚從眼眶滾落。
不知道啊。
有太多值得哭的點了。
工作不順利,被上司性騷擾,房子漏水,大半夜拖地,拖到天明又要去上班,父母總是催她回家,她掙得錢還不夠在大城市買一塊地板磚。
太多了。
舒遙輕笑一下,似苦笑,又有點酸澀。
她搖頭,“沒什麽。”
擡手抹一把臉,搖搖晃晃站起身,“我回去了。”
陸昭跟着起身,伸手要扶她,被舒遙輕輕躲開。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的。”舒遙說。
陸昭只好看着舒遙一個人離開。
走廊有夜燈,地板也幹淨,并沒有什麽會突然絆倒舒遙的東西。
可陸昭仍然選擇寸步不離地跟着舒遙。
舒遙沒完全喝醉,只是有點多,走路有點輕晃。
她仍有清醒的意識,看得到落在地板上的一雙影子。
其中一個是陸昭的。
她停下來。
陸昭也跟着停下。
“你走吧。”舒遙說。
陸昭沒動。
過了一會兒,舒遙又開口。
“陸昭,你走吧。”
八年前,陸昭走,她沒攔。
如今,陸昭仍然可以走。
她也不會攔。
她這一生大概會一直這樣。
懦弱,逃避,半成不就。
可這一次,陸昭并沒有走。
而是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很久,輕輕嘆一口氣。
“別哭了,舒遙。”陸昭不知從哪兒拿的紙,替她擦眼淚。
陸昭可能不懂,正在委屈的人,是經不起關切的。
舒遙開始哭得更兇。
滿臉淚水,如同水洗一般。
陸昭不再說什麽,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替她擦幹眼淚。
舒遙沒忍住,主動上前一步,撲到陸昭懷裏。
她抱住陸昭,跟她說了自己重複七年,重複萬遍的那句。
“對不起。”
“對不起,陸昭。”
她仿佛要道上千千萬萬遍的歉。
如同從前,陸昭曾為她,千千萬萬遍。[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