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第 15 章
秋葉簇簇落下,殷恪的小院子的石桌上,姜螢螢正俯首作畫,時而停筆,凝眸沉思,用筆頭勾起耳畔垂落的發絲。
距離她正式跟殷恪學畫開始,已經過去了三年,如今她十一歲,隐約可見傾城之色,只是這雞飛狗跳的性子全然不改,在世人的評價裏實在算不得美人。
姜螢螢畫完最後一筆,擡起酸痛的脖頸,天空這時才大亮,她到殷恪的房門前候着,恭敬問道:“師父,您起身了麽?”
沒有回應,她繼續敲門:“您吩咐的《秋瑟圖》,我已經畫好了,若無事,我便先退下了?”
兩年前的某次賞花宴上,太後娘娘忽然讓貴女們展示才藝,當時的姜螢螢雖然跟殷恪學畫,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常常撒嬌打滾蒙混過關,因此在那次宴會上着實出醜了。
旁人問她有什麽才藝,她說:“我給大家表演吹口哨吧。”
其實她的口哨吹得不錯,只是旁人都不懂欣賞罷了,不僅落了個滿堂嘲笑,還被覺得丢臉的老爹扭送到殷恪面前,勒令她好好學畫。
于是她必須到殷恪面前晨昏定醒,領了當天的功課,兢兢業業完成,再按時交由師父閱覽批注。
姜螢螢再敲了幾下門,耳朵貼在門旁,聽聞裏頭的響動,立即踮着腳提着裙子往外跑。
“咿呀——”門打開。
“回來。”
剛睡醒時特有的低啞的嗓音,慵懶的語調,卻是不容置喙的口吻,已經跑到小院門前的姜螢螢深深吸氣,轉身,低眉順眼道:“師父您起了啊。”
“嗯。”
殷恪似才醒來,雙目惺忪,耳根和鎖骨的皮膚呈現薄粉色。
随手合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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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螢螢已經有多年不被允許進他的房間,她如今被學畫折磨得緊,沒心情再纏着他,只用公事公辦的口吻:“您昨日吩咐得功課,我已經畫好了,請您過目。”
她懷疑殷恪并未認真看一眼,便說:“不合格,今日重畫。”
“你故意的是不是?”姜螢螢叉腰叫罵,“你分明知道,今日我要去暢音臺看戲,你就是故意讓我沒法出門。”
“我既受了你爹的囑托,便要認真負責,不管你怎麽想,這幅畫在我這兒沒法過關。”
姜螢螢與他對視許久,終于落敗,一跺腳,卷上自己的畫跑離殷府。
暢音臺上,姜螢螢憤恨地戳着金盤中切好的蜜瓜,把這塊可憐的瓜當成殷恪的臉。好友聞桃聽說了經過,問:“那你怎麽還是出門了?”
“管他呢,反正他不敢打我,”姜螢螢狠狠咀嚼蜜瓜,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欣賞臺上戲曲,良久後才嘟囔了句,“大不了今晚不睡了,連夜畫出來。”
“螢螢,我真不懂你為何這樣抗拒,若我有殷公子這樣的夫子,巴不得每日十二個時辰都向他請教呢。他才華橫溢,人品純善,對誰都那麽斯文有禮,更重要的是,他的臉是真好看啊,特別是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睛,若能叫他多看上幾眼,我怕是會高興的吃不下飯。”
姜螢螢不以為意:“那是你太單純,被他裝出來的樣子騙了,這不怪你,我小時候也這麽崇拜他,他實在是太會裝了,你不知道他十二歲的時候還……”
還尿褲子,當時她一大早鑽進他的房間,就看到他坐在床上目光呆滞,被子裹緊全身,目光放空,臉頰紅得能滴血。她試探着問你不會是尿褲子了吧,他就一副要殺人的神情,叫她滾出去。
之後他就再不準她進他的房間了。
“還?……”
聞桃一臉期待,姜螢螢咬了咬舌尖,及時轉了話頭,“還總是嘲諷我,說我腦子不好使,說我不用功,害得爹娘責罰我,好幾回。”
她發過誓,一定會把殷恪尿褲子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裏。
聞桃仍舊星星眼:“那證明他行事認真嚴謹呀,也證明他性格直接,不彎彎繞繞呀,殷公子,真是沒有缺點的人吧。”
姜螢螢啃了一大口瓜,咽下滿腹牢騷。
“螢螢你看樓下。”
咿咿呀呀的曲調催人欲睡,姜螢螢被聞桃推醒,探出圍欄看向樓下,原來今日秋闱放榜,難怪這暢音臺人滿為患,大都是适鄰的官家娘子,原來是早早占了位置,等着榜下捉婿。
人群熙攘,姜螢螢一眼就看到了殷恪,穿着深紅四品禮官朝服,顯得皮膚更白,眉目更黑。他去年剛滿十四歲便封了禮部侍郎,成為本朝最年輕的正式官員,今日他是來此是為了接引金榜題名的舉子進宮。
“這引官選得不好,把狀元郎的風頭都搶光了。”聞桃說。
姜螢螢完全同意,并且感慨,她果然看殷恪這張臉太久,都不辨好賴了,他在人群中好看的很明顯。
旁邊有小娘子大聲議論——
“今年的狀元郎怎麽這麽老啊,看上去有六十了吧。”
“探花郎也平平無奇,若不是那肩上的綢帶,混進人群就找不着了吧。”
“沒勁兒,就前幾年還有個榜眼,尚能入眼,如今的舉子,不是禿頂,便是大肚,再這樣,明年我都不想來看了。”
“殷恪剛剛是不是朝我們這兒看了一眼,我的心跳得好快。”
“你別花癡了,殷恪是誰啊,人家早就被三公主預定了,哪有咱們的份啊,唉,那不是寶珠郡主嗎?她怎麽來了?”
寶珠郡主,司馬钰,福康王的女兒,當今陛下的親侄女,以嚣張跋扈聞名,此刻她搖曳着一身大紅衣裙,從街口的巷口下車,緩步來到殷恪面前。
興許人多空氣不暢,略走了幾步,豐腴的身體便出了些汗,她來到皇榜前,搖着扇子:“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代表王府,給諸位進士準備了些賞賜。”
家丁擡來數十口裝着寶物的大箱子,把道路擠得滿滿當當,讓幾位進士和殷恪幾乎無處下腳。
“郡主,請收回,否則王府有與新科進士私相受授之嫌。”
“什麽叫,私相?”司馬钰扭着腰來到殷恪面前,“大庭廣衆,這麽多雙眼睛看着,父王要給他們一些獎勵,殷公子,你好不解風情啊。”
司馬钰的手在虛空中描驀殷恪的胸膛,殷恪則退後一步。
背手在身後,“本朝律例第三篇四十一條,官員紀律篇,私下贈與金額超過二十兩,無論是賦閑抑或在朝官員,都為私相授受,按律當庭上鞭笞。”
衆人面面相觑,郡主則嗤笑一聲,“不過是跟大家開個玩笑,其實,我今日是來榜下捉婿的,這些寶物,是我給殷公子下的嫁妝,我欽慕殷公子已久,到了茶飯不思、夜不能寐的地步,如果殷公子對本郡主印象不差,便請收下嫁妝,為奴為妾,本郡主都願意。”
殷恪甩袖側身,冷漠道:“聽說郡主才納了第五位男寵進府,男寵争歡,還鬧到了太後娘娘跟前,這些嫁妝還是留着,好好養着府裏的幾位,求得家宅安寧,強于贈與殷恪百倍。”
聞桃在姜螢螢旁邊偷笑:“殷公子這張嘴不愧是曾經舌戰過北滄使臣的,果然厲害,只有他才能叫司馬钰吃癟成這樣吧。”
樓下的寶珠郡主面紅耳赤,叫人把箱子都擡走,狠狠瞪了幾眼殷恪,對他耳語了幾句話。
殷恪神色落寞,也回了一句話。
方才唱戲的小倌下臺讨賞錢,聞桃給了一錠銀子,姜螢螢的注意力一直在殷恪那兒,聽不清,心裏正着急呢,忽然對小倌說:“你先等一下,我很快回來。”
提着裙子跑下樓,一路越過人群跑到皇榜附近。
“殷公子,且慢!”
殷恪已經上馬,她就攔在馬前。正在離去的寶珠郡主也回身看她。
殷恪牽緊缰繩,深邃的眼眸打量着姜螢螢。
“我今日出門的急,沒帶銀子,殷公子,你身上一定有銀子吧?”
殷恪靜默了片刻,所有人都以為他一定會嚴厲拒絕,畢竟姜小娘子的混不吝程度,是與寶珠郡主齊名的。
方才怎麽對待郡主,現在應該如何對待姜小娘子才是。
姜螢螢則撫摸着馬兒的鬃毛,他不回應,她的心裏越發忐忑。
她其實就是有些虛榮,想要證明,被這麽多人仰慕着的殷恪,與她姜螢螢關系匪淺。
但是殷恪不一定買賬啊,他何時給過她面子,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心情不爽時,更是以諷刺她為樂。
姜螢螢心裏打鼓。
“沒有就……t”算了,大不了我派人回姜府取。
話音未完,一個荷包扔進他懷裏。
殷恪勾了勾唇角:“省着點兒花,別像上次那般花了幾千兩銀子,只買了幾塊破爛石頭。”
姜螢螢捧着荷包,眼睛又亮起來。
寶珠郡主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出言諷刺:“私相授受?”
姜螢螢如果是只狗狗,那麽毛茸茸的尾巴一定在身後晃來晃去,她昂起下巴,向郡主搖了搖荷包:“我殷恪哥哥給她喜愛的鄰家妹妹銀子,大大方方光明磊落,怎麽,郡主看不慣呀?”
寶珠郡主氣急敗壞,偏偏說不出來什麽反駁的話。
殷恪手握成拳抵在唇邊,終究沒有糾正姜螢螢這句“喜愛的鄰家妹妹”。
是小人得志,也甚為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