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第 13 章
雨後空氣凜冽,天地恍如洗刷過一遭,清晨,布谷鳥在樹梢上一個勁兒地叫,馬車駛過濕漉漉的石板路,停在烏衣巷前。
殷恪撩袍下車,腳步有些虛浮,松煙抱着幾本t泡了水的孤本藏書,分出手來扶了他一把。
“公子,回府歇會兒吧,別再搗鼓那盞琉璃燈了。”
“我知道的,不用擔心我。”
殷恪推開房門,敏銳地聽見淺淺的呼吸聲,均勻而有規律,就着窗戶紙透進來的光亮,他看見窗前矮榻上躺着個人。
姜螢螢。
似乎很冷,縮起四肢,抱着雙臂,也不知道給自己扯張被子。
他覺得莫名生出一股煩躁,當事情脫離他的預期,無法捉摸之時,他總是如此無力。
把被子扔到姜螢螢身上,她立即驚醒,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翻起來。
“哥哥,你回來了?”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對話,讓殷恪恍如回到從前。
姜螢螢反客為主,自己去點了油燈,香爐裏放上兩片他慣常使用的檀香片,給他取來幹淨的外袍,還要伺候他換上。
“我自己來。”
他總覺得,姜螢螢的笑容讓他心裏發毛,就是每次憋着使壞的神情。
“哥哥你不是說,琉璃燈送給公主姐姐了麽,怎麽還在你桌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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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的桌子上,赫然擺着那盞琉璃燈,以及一塊雕刻成花莖模樣的黃玉,一些穿鑿工具等,桌子上和地上有不少玉屑。
香爐裏的香片“啪啦”脆響,殷恪把換下的外袍拿進內室,挂在屏風上,漫不經心道:“我怕公主殿下嫌這花燈簡陋,所以動手做些加工再送給她,有何不妥?”
“沒有什麽不妥,”姜螢螢追進內室,“可是我聽說,你這個月忙碌得腳不沾地,偶爾回府,卻做這個直到半夜,我不知道你和公主姐姐的關系何時這麽好了。”
“那你以為我是為誰做的?”
姜螢螢立即接話:“當然是我啊。”
這般理直氣壯、志在必得,直視着他,目光灼灼,只有泡在愛意中長大的小娘子有這般本錢。
殷恪不想承認,卻無力反駁,默默坐到桌前,握着黃玉和工具,低頭開始雕刻。
姜螢螢繞着他轉了一圈又一圈,點點下巴,覺得這琉璃燈做工粗糙,在青天白日時看起來,沒有她印象中,那夜裏的好看。
她和殷恪擠一張椅子,探頭看他的動作。
殷恪工作時非常沉浸和專注,許久之後,擡頭動動後頸,才覺得胳膊沉重,再看這姜螢螢緊緊箍着他的胳膊,已經睡着了,腦袋一點一點,睡得像頭小豬。
他收了胳膊,姜螢螢倒栽蔥般摔下去前,把她撈起來安置在腿上。
然後繼續工作。
姜螢螢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很舒服的懷抱裏,衣衫偶爾擦過她的鼻子,有熟悉的墨香,她從層疊的衣衫裏鑽出來,剛好坐進殷恪懷裏,看着他把琉璃花燈安放在黃玉底座上。
花燈和底座渾然天成,原本花燈有些粗糙的作工,也都可以忽略了。
姜螢螢眼睛都不會眨了:“好美啊!”
殷恪往花燈中添了燈油,挑起火苗,骨節分明的雙手一擰,那花燈便在底座上緩緩轉動起來,明澄澄的火光下,琉璃的花紋似水波流動。
姜螢螢隔着花燈,站在他對面,借着跳躍的燈火,看清楚了他臉上的疲憊。
殷恪的皮膚極好,無論如何勞累,表面上看起來依舊神采奕奕,但這次,他的眼下浮現了淺淺的青色,嘴唇蒼白面頰瘦削。
“這麽勞累,為什麽還要分出時間做這個?”
殷恪擡手過來,姜螢螢以為他想捏她的臉,而他卻趁她不備,倏地拉緊兔毛圍帽的系帶,她的臉便被收緊的絨毛圈住,五官擠作一團。
這日之後,槐葉驚奇地發現,姜螢螢竟然勤奮用功了起來,原來她最多在桌子前端坐半個時辰,便要起身走動,如今竟能坐個半天,認認真真地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課。
她問起時,娘子咬着筆頭,看向黃花梨木櫃上的琉璃花燈。
殷恪哥哥當時說:“太容易讓你得到,便不會珍惜。”他說的不錯,如果當晚她把這花燈捧回家,現在肯定早就厭棄了,而不是經過一個月撓心撓肺想着念着,如今怎麽看都看不夠。
她回答槐葉的問話:“恪哥哥是我的榜樣,他這樣努力,我當然不能落後于人。”
行吧,這兩人又和好了。槐葉打開窗戶,正好雨後天晴,和煦春風撲面而來。
雖然姜螢螢努力了一段時間,但是不得不說,她在琴棋書畫上實在沒什麽天賦,在學堂裏老是被夫子責罵,在家中則氣走了好幾個爹娘請來為她開小竈的大儒。
時至盛夏,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姜螢螢也一日比一日浮躁。
這日在學堂上,同桌的桃桃看着她把“鳳栖梧桐”畫成“小雞啄米”的畫作,邊給她揉被夫子打了板子的手心,邊說:“按理說你與殷恪對門而居,多少應該沾得他三分文氣吧,怎麽可以畫成這樣子呢?”
姜螢螢一想,對啊,這麽一個詩畫大儒就在身邊,她竟然不知道物盡其用,豈不可惜!
況且,不久前發生了一件事,讓殷恪哥哥明令禁止她再進他的房間,如果向他拜師學藝,倒是一個正當的理由,若他拒絕,她還可以搬出爹娘或者殷凜伯伯,迫使他答應。
姜螢螢想明白之後,這日下學,從夫子眼皮底下溜走,提着裙子,踩着蟬鳴聲聲,跑過幾幢竹樓,來到殷恪的課堂前。
這邊夫子剛走,殷恪周遭圍滿了公子哥兒,都在向他請教今日的功課。
殷恪最近多領了個差事,文淵閣裏原本藏有的天竺佛典,大部分被雨水浸濕,皇帝索性讓他邊修複邊重新編撰,加以傳播以揚我朝國威,為了便宜行事,給他封了六品撰錄知事。
雖然只是個虛職,但本朝從未有過十六歲以下為官者,殷恪這番領命,仍是震撼了整個官場。
殷恪知道,這是他的師父,法太傅的意思,太傅對他說,他的心性還未成熟,宜廣治學,多加磨練。于是他日日下了學便到文淵閣當差,其中辛苦自不必提,離開大部分家族事務,心情反倒是更輕松愉悅了。
“夫子今日布置的題目怎麽這樣難,簡直要翻遍四庫全書才能找出答案!”
“別急,這不是有撰錄知事大人嘛,他這頭腦可比四庫全書管用!”
“那還不趕緊問,大人可是大忙人,每日下了學,還要去文淵閣報到呢,咱們可別妨礙了大人的正事兒!”
殷恪本在寫字,脊背端正如空竹,修長手腕發力,纖筆在竹簡上游動,在他身側,小軒窗外頭是郁郁蔥蔥的竹林,投進來昏黃的日光,渲染成一副優雅靜谧的畫卷。
他被打斷了也不惱,不多言,只雙手接過旁人遞來的竹簡,三兩句說出這道題出自那本書,幾冊幾卷。
“哥哥!”姜螢螢在窗外跳起來招手。
“喲,姜小娘子又來了啊。”
“撰錄大人真好福氣,不僅是全城女子的春閨夢裏人,還有這樣青梅竹馬的嬌俏小娘子,冬日送衣夏日送水,我等是羨慕不得了!”
“你懂什麽,就連三公主殿下,也對大人青眼相待……”
在旁人的揶揄中,殷恪收拾了桌子,從容離開。
“有事?”
“嗯,有事。”殷恪并未等她,姜螢螢拔腿便追,其實,自從上次他發了脾氣,叫她不許再進他的房間一步,她已經許久沒有親自來找過他了。
“我今日要去文淵閣。”
姜螢螢一副“你別想騙我”的表情,皺皺鼻子:“三哥說老太傅昨夜起夜時扭了腰,非得卧床修養十天半月不可,他肯定給你放了假!”
殷恪背手走在前頭:“什麽都瞞不過你。”
姜螢螢追上去與他并肩,玉釵垂落的珠子叮叮當當地響。
“當然瞞不過我,我還知道,三公主派人問你要不要去玉禧樓看星星,你答應了!”
殷恪頓時停下腳步,回身,姜螢螢沒剎住腳步撞到他身上。
他居高臨下,讓姜螢螢不斷後退,直到後背觸上柱子。
“幹什麽這麽兇巴巴地看着我?”
殷恪勾了勾嘴角:“你的耳目倒是挺多。”
說罷放了她,背影潇灑離去,步下石階,姜螢螢一跺腳又追上去,提着過長的襦裙。
“我也想看隕星,哥哥你帶上我吧,我保證乖乖的,不亂說話!”
“等等我!”
“你若不帶我,我便把你的秘密,嗚……”
已經來到書院外頭,幾輛停在此處的馬車遮掩,殷恪看了四下無人,一把将姜螢螢抓過來:“那日的事,你再敢說一句試試?”
枝頭響着燥熱的蟬鳴,他表情嚴肅,白皙的臉上卻浮起一層粉紅,眼睛明亮濕潤,連帶着生氣也顯得無甚氣勢,很有虛張聲勢的嫌疑。
姜螢螢笑得更歡:“我不說我不說,誰問我都不說,打死我都不說,哥哥哥哥帶我去吧!”
那日的殷公子臉色極臭,還是任她爬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