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言說不疲
第25章 言說不疲
人總會到需要脫離原生家庭的年歲。
成長到一定歲數,父母便不再是時常挂在嘴邊的話題。因此卿言已經很久沒有去想過,自己和其他人不同,是個沒有原生家庭的人。她已經不再是孩子,好像成長能夠将沒有雙親陪伴的童年抹消掉,讓她和其他人披上相同的成年外殼。
可建立在空洞之上的大廈沒有根基,總有一天會傾倒崩塌。這種穩定和從容也沒有根基,只是一具外表堅實、實則脆弱的保護殼。
卿言時常忘記這點,又或者她是刻意忘記,好讓自己不必沉浸在自厭之中。所以她沒意識到自己是不正常的。
她的愛不正常,她的表現方式不正常。她能夠表達出來的一切都建立在那個人情冷漠的孤兒院之上,那些來來去去卻無人真正在意的“愛心人士”的作秀消磨了她對表達愛意的認可。
所以她竟沒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麽離譜。
她竟從沒對何夢露說過她愛她。
她回憶不起何夢露曾對她說過多少次喜歡,又曾經在何種情況下表達過愛意。那次數太多了,好像她的小狗有消耗不完的愛意,不懼以此沖刷她冷淡的外殼。而她竟然一次也沒有說過,一句也沒有回應過。
這一定是某種病。卿言心想。她一定是患上了某種心理障礙,或是別的什麽。只是這病竈太過隐蔽,她一直沒有注意過,甚至一度覺得這是自己的某種“特質”,而這種特質在為她波折的人生保駕護航。她沒意識到這是一種病,而這種病的病因種在她身上,結的果子卻在毒害何夢露。
“我愛你,何夢露。”她刻意讓聲音顯得鄭重,不至于顫抖得暴露出自己對這句話陌生到害怕。
何夢露回應的聲音也不自覺顫抖:“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
她在撒謊。卿言能聽出她在說謊。她回答得太快,好像是在卿言說出口之前就做足準備,而脫出口的一瞬間又睫毛微顫,顯然是暴露了內心深處的震蕩。
她在安撫卿言。
誰都不會怪她在此刻大哭一場、或是發一場脾氣,将多年來壓抑的惶恐和委屈爆發出來。卿言早就做好了全盤接受這一切的準備,可何夢露卻選擇說謊,只為了安撫卿言。
就像卿言能看穿她在撒謊一樣,她也能看穿卿言在害怕。
卿言将她揉進懷裏,輕柔地親吻她一陣,等到兩人的情緒都平複了些許,這才開口道:“你一直都不知道,是嗎?”
“我……”何夢露沒法在卿言的環抱下撒謊,于是她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卿言又吻着她,指尖不斷撫弄着何夢露柔順的發絲。她輕聲對何夢露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讓我學會一點一點的告訴你,好不好?”
何夢露依在她懷裏,雙眼放空。
她沒在想過去,因為那些過去太過沉痛;也沒在想未來,因為那未來太過兇險。現在想這些都沒有意義,因為此刻兩人終于跨出早該跨出的那一步。
疲累之後被溫暖包圍的安心感給了她些許勇氣,讓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可與愛人缱绻的時光總是短暫,似乎兩人心意相通之後,眨眼間便到了探監日。
于雪晴早就與何夢露聯絡過,這個探監日她不會與卿言見面。當然不會再有人來探監卿言,于是宿舍裏就只剩下她和喬可飒。
“邵雪飛是第一次同意探視。”喬可飒無聊到數自己發梢有多少根分叉:“聽說之前她的父母每次都會來,但她一次都沒有選擇去見。這次也算是心結解開了吧……卿言,那句話怎麽說來着?什麽救人一命七級糊塗的。”
卿言沒去糾正她。她知道喬可飒這人貧嘴得很,故意說錯只是為了引起點話題,于是只說:“你不是說自己參加過漢語橋嗎?”
喬可飒嘿嘿笑兩聲,直起身來:“你能不能對我好點?你看啊,邵雪飛去見父母了,芳姐去見女兒了,只有咱倆是孤家寡人,難道不應該團結起來嗎?”
喬可飒格外中意“團結起來”這句話。不過卿言打得就是這個主意。
那位曾經跟過李富強的女囚田小萌是她的重點關注對象,但也不代表別人就不可疑。她需要一個消息靈通的人幫她注意這天監獄裏的其他動向,而喬可飒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你家人從沒來過?”
喬可飒嘆氣:“你是不是地理不好啊?”
确實。卿言心說,嘴上問:“怎麽?”
喬可飒拿腔拖調,提起這個話題讓她聊天的勁頭都沒了:“阿根廷是距離中國最遠的地方,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費勁吧啦學中文,跑到這裏來生活?”
“你和你家人關系不好?”
“有幾個人能和家裏人關系好?”
說得倒是灑脫。
卿言接茬:“那你我倒算是同病相憐了。”
“要我幫忙就直說。”喬可飒幹脆道:“套近乎不适合你。”
混街頭的小丫頭片子對這套騙取共情的話術格外敏感,看來古今中外都是這個道理。
卿言直說道:“想讓你幫忙盯一盯探監之後監獄裏的風吹草動。”
“最大的風吹草動就是你了。”喬可飒擺明了不感興趣:“你這幾天動向一直很惹人注意,應該慶幸沒人向我打聽過你才對。除了你之外哪還有什麽動向,就是偷偷哭的人變多了呗。”
如果想讓她對這件事上心,就得對她爆點狠料:“如果我說有人要殺我呢?”
聽了這句話,喬可飒瞪大了雙眼,椅子也往卿言身邊挪了挪,神神秘秘道:“你果然是卧底吧!”
“你猜。”卿言說。
“要殺你何必等到探監日。”喬可飒不以為意:“犯人哪有獄警權力大啊?找獄警豈不是更……卧槽。”
喬可飒突然意識到什麽,瞪大雙眼:“卧槽,卿言,你和監獄長什麽關系啊?”
卿言也故作神秘,向她笑笑,招招手讓她附耳過來:“你猜。”
喬可飒總算答應幫忙,田小萌那邊也有何夢露盯着。更出乎卿言預料的是,她只要一出宿舍門,章魚精就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張警官,您不需要休班的嗎?”
章魚精板着個臉,一副不想同她說話的表情。卿言知道章魚精絕不是何夢露派來的。在這座監獄呆了也有些時日,她知道獄警是三班倒的,除非有特殊情況需要調動全監獄的警力,否則何夢露不會侵占獄警的休息時間。她知道只有經過充足的休息才能帶來最好的工作狀态。而之前在何夢露辦公室的時候,卿言遇上過值班的章魚精,算起來此刻應該是她休班才對。
“你不對勁。”章魚精簡短地說:“我不信你。”
卿言前幾天的動向确實奇怪。只是尋常人不會想在監獄惹是生非,所以并沒有将此事當做什麽話題拿出來讨論。章魚精和卿言不對付很久,再加上探監日使得整個監獄都進入備戰狀态,她自然願意犧牲一點休息時間,親自盯着卿言這個“危險分子”。
“那您盯吧。”卿言說:“反正累的不是我。這一天盯下來,我們囚犯去休息的時候,您正好值班。”
章魚精瞪她:“我覺少,怎樣?”
“您忙您的。”卿言說着,翻過一頁書。
她此刻正坐在圖書室最顯眼的位置,漫不經心地看着書。倒不是說要引蛇出洞,畢竟有章魚精這個電燈泡在,誰也沒辦法近她的身。只是身邊跟着這麽個高亮獄警,藏也藏不住。她想幹脆利用眼下的形式——畢竟原本她最怕的就是王赟才利用千日防賊的折磨人心理,虛虛實實讓她沒法安心、自我折磨,害怕自己一旦放松,就會有人下手。但現在則不同了,章魚精天天一有空就跟着她,恨不得把自己挂在卿言身上。如果王赟才真的派人來了,那人的心理防線恐怕比卿言的更容易擊破。
章魚精再覺少,也總需要睡覺,而卿言幾乎可以确定,如果王赟才真的派了殺手,那人只會在章魚精離開卿言身邊的空檔期下手。畢竟章魚精的兇狠在囚犯間算是惡名遠揚,而且誰也不知道章魚精什麽時候會回來,很難在這種情況下賭還有沒有下一次機會。
某種意義上,章魚精倒是幫了大忙,将卿言只能自己扛過去的心理戰壓力一下子挪到了對方身上。
卿言随意的浏覽着書裏的文字片段,那字好像自己會跳一般從腦海中蹦跳着劃過,一點也沒讀進去,于是她只能算是漫無目的地翻書,并不能算看書。估計章魚精站在一旁也對這機械的動作不耐煩,開口道:“你不想看就給我回宿舍去。”
“您覺得無聊,就回自己宿舍呗?”卿言連眼皮都沒擡一下:“無人探視的囚犯可在探監時間內自由活動,這可是監獄的規定。”
她還挑釁般連翻了幾頁書,成功讓章魚精的煩躁上了一個層次。她知道章魚精篤定她想要在探監日做什麽,這樣才能解釋她最近異常的動向。可她們倆見了彼此,心裏都不太爽快,沒幾句話就頂起來。
“監獄長找你究竟是什麽事?”估計是消磨完了耐性,章魚精幹脆開口直問。
“機密。”卿言胡謅道:“你權限不夠。”
章魚精被噎了一句,卻出乎意料沒有暴怒,只是換了一句話問:“你和監獄長是什麽關系?”
來了。卿言心裏嘆氣。
“機密,你權限不夠。”她還真不是為了激怒章魚精,才故意這麽說。章魚精現在已經察覺到她與何夢露之間的關系不同于對外公布的“殺姐仇人”,而卿言如果想要利用章魚精令對手的耐性失衡,就必須繼續吊着章魚精的好奇心,讓她為了找出答案不得不緊盯着自己。
畢竟,章魚精可不會去逼問何夢露。
卿言反問道:“你和監獄長是什麽關系?”
“我……”章魚精被噎了個正着:“關你屁事!”
“确實不關我事。我只是想說,以我對監獄長的了解……”卿言刻意拉長尾音,等到章魚精身體不自覺坐直,這才開口道:“她應該不會在工作場合與同事有什麽超出工作關系的私交。”
不是同事可就不一定了。她心裏補充道。
章魚精聽出她話裏的意思,惡狠狠地盯着她:“你最好不要胡亂暗示一些對監獄長名聲不好的內容。”
章魚精的回答又一次出乎卿言的預料。她不知道章魚精究竟是沒來得及掩藏住這句話裏默認的、她對何夢露的心思,還是章魚精根本不在乎自己名聲如何,只在乎何夢露是不是會受到影響。
還真是……比她自己坦然的多。
卿言閉了嘴,斷了繼續逗弄章魚精的心思。
她覺得自己這樣有點缺德,畢竟章魚精不知道自己與何夢露的關系,而自己再這樣說下去,嘴臉難免顯得有些高高在上,語句裏若再夾雜些嘲弄,就更是顯得自己像個踐踏她人心意的惡人。
她和章魚精不對付,梁子早就結下,又多少帶着點情敵的意思。可在感情上,至少章魚精比她要坦然得多。她對何夢露不夠好、不夠坦然,所以某種程度上,她還挺佩服章魚精表達出來的那份赤誠。
不知什麽時候起,卿言把自己的感情定性為愧于見光的。不僅僅是對何夢露産生的感情,而是任何感情。好像萬事萬物的存在都是為了向她證明,感情是軟肋、是會刺傷人的,所以她要把這些無法保護自己的東西統統裝在堅硬的外殼裏,任它們不見陽光,窒息而死。
于是,她把和這一切反過來的、何夢露的愛,定性成她的特殊之處,就像何夢露愛玩狗與主人的游戲一樣,她對于愛的坦然也一定是特別的。這個認知曾經讓卿言自慚形穢,她總覺得這一切美好得不真實,是由于何夢露暈染出的眩光讓兩人一瞬間恍惚着以為彼此可以相愛。而實際上午夜夢回,卿言總是在害怕何夢露會碰見一個和她一樣特別的人,那個人會給何夢露最好的愛,就像何夢露給卿言的那樣。
畢竟,說出口的才能叫相愛,不是嗎?
可卿言現在不這麽認為了。她終于發現病态的是她自己。她終于發現她虧欠何夢露的那些濃烈情感,其實一直都被壓抑在她自己的堅硬外殼之中,幾乎要被壓得扭曲畸形。那些情感已經不會發出聲音,而卿言正慢慢開始學着教它說話。
“我知道我們之間相互不信任。”她對章魚精說:“但有一件事,我們兩個都認同。”
囚犯卿言與張獄警對視着。她們兩人的着裝不能顯示身份上的區別,兩人坦誠、平等地對視着。
卿言鄭重地說:“我們兩個都不會做任何傷害到何夢露的事。”
張獄警一瞬間有些動搖。她從認識何監獄長的那天起就是她的下屬,從沒聽過誰直呼監獄長的名字,而這個稱呼讓她一瞬間不适應,甚至恍然一秒,仿佛才意識到這個名字指的是監獄長。
而面前的囚犯卿言卻稱呼得如此自然。
她也鄭重地看着卿言,不是像平時那樣惡狠狠。
她看着卿言的雙眼,回應她的語句:“最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