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第 54 章
趙殊見他們二人你來我往,氣氛沉重得如同化不開的松脂,便有些着急了,現在他們身處孫宅後院,孫有義的頭部受到重擊,已然沒有了鼻息,他指着孫有義的屍體,問道:“這該如何是好,現在出了人命官司,恐怕不得善了。”
黃育芩随意的投下一瞥,抱臂站着,似乎并不在意。
此事自然有人替他善後,他并不需要操心,他在意着孫令靈的想法。
尚未等孫令靈回應,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領頭之人的腳步虛浮無力,正是孫令靈的三弟孫令蛟,面對眼前的狼藉,他呆住了。
孫令蛟反應極快,立刻回身厲聲喝道:“站住,都給我守在外面,閑人一概不準放進來。”身後嘈雜的腳步聲立刻就頓住了。
孫令蛟回過頭來,死死地盯住孫有義的屍體,仿佛要把眼珠子瞪出來一般,他緩緩地擡起頭,茫然地掃了一圈,目光定在孫令靈的身上:“二哥,他是死掉了嗎?”
孫令靈可怖的目光如同饑渴交加的旅人在沙漠中遇上了綠洲,他沙啞地重複了一遍問話。
眼前一幕真是人倫慘劇。
趙殊垂下眼眸,自己與黃育芩是登門的訪客,孫令靈是孫有義的養子,而孫令蛟是孫有義的親子,他們在孫令蛟的面前,默默不出聲。
黃育芩的手中正握着染血的鎮紙,他的面上終于有了一絲慌亂的神情。眼前的孫令蛟不過十五歲的年紀,黃育芩不知是喪父之痛給他的打擊大些,還是兄長協同外人弑父帶給他的打擊更大。
孫令靈默默無語,眼前的孱弱少年,自小纏綿病榻,每次他受了涼,卧病不起,都是孫有義親自把脈開方抓藥熬煮。父親憂心三弟年壽不永,甚至連學都不令他去上,只讓他養在家裏,做富貴閑人罷了。
“小弟……”孫令靈終于打破了沉默,然而不知從何說起。
黃育芩和趙殊面面相觑,場面再次陷入沉默。
“告訴我,快告訴我!”孫令蛟的蒼白的面色透出着不健康的粉色,他情緒激蕩,彎下身子,咳嗽起來。
“是的,三弟請節哀。”孫令靈終究還是開口,“我可以解釋,或許你不信,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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佝偻着背的孫令蛟半擡起瘦削的臉,一對眼珠子卻亮得吓人,喉中發出“嗬嗬”笑聲:“他死了,他終于死了!哈哈哈,他終于死了,死了,哈哈哈。”
趙殊以眼神向黃育芩示意:這便因喪父之痛而瘋了?黃育芩眉頭緊鎖,搖了搖頭。而孫令靈手足無措,垂手而立,他們三人竟然無一人敢上前勸解。
“勞煩二哥将守在外面的雲竹派去尋母親過來,就說有事相商。”孫令蛟終于止住了笑聲,他的氣力耗盡,跌坐在地上,艱難地喘着氣。
孫令蛟低聲笑着,仿佛舔舐傷口的小獸:“二哥,你知道我和母親盼着這一日多久了嗎?我知道,你和我一樣,不過都是棋子。我早就想與你實說了,可是你總與他留在欽天監中,母親也不許我多嘴!”
衆人一頭霧水,孫令靈連忙打發人請來了孫夫人。
孫夫人身體抱恙應是幌子,她得知孫有義的死訊,雷厲風行地命令心腹将孫有義立刻停靈,命令管家将訃告發出。
中午登門的賓客早就散去,幻境中的那些人不過是孫有義憑空捏造出來的幻象而已。
孫夫人笑道:“這倒是省事了,我們也不必多費口舌解釋了,只說是孫大人酒後不慎落水溺亡。”說罷,她告誡家中仆婢将口風收緊。
孫夫人操持完這些,松了一口氣,這才招呼黃育芩等人坐下用些點心和茶水。
“大約你們都會覺得我和蛟兒對孫有義實在薄情。說來慚愧,雖然說是少年夫妻,但是孫有義心中妄念,我亦是後來才隐約察覺出。當年他抱靈兒回來的時候,我曾心中起疑,只當靈兒是他與外室所生之子。”孫夫人将孫令靈的手握住,滿臉慈和,“我怎知道他竟然存了那樣的心思,更不必提他今日的一番作為了。”
黃夫人的臉上流下了兩條淚痕。“我與他同床共枕多年,竟然不知自己的幼子自小體弱多病并非是胎裏帶出來的病症,我只當他先天不足,哪知道是孫有義這厮無命無運做皇帝,竟然将主意打在自己的親兒身上,借他的時運,連累他自幼纏綿病榻。”
孫令蛟原本靠在軟枕之上,聽到這話,便也流下淚來。尚未入秋,他便早早裹上了冬衣。人人皆說他活不到弱冠,當他窺探得知真相,心中的恨意便綿綿而生。
鬼門開的夜晚,新搭建好的靈堂白慘慘一片,燈燭搖曳,明滅不定,更加顯得鬼氣森森,趙殊心中隐隐不安起來。
趙殊心中早就把黃育芩罵了不下十遍,黃育芩自作主張地向孫夫人說明他與趙殊是孫令靈的至交好友,如今孫府遭此變故,理應留下來協助,于是他厚着臉皮充當好人留在了孫府。
趙殊原想拂袖而去,但是低頭細思,自己與黃育芩害了人家相公,現在苦主替他們遮掩。這般想着,趙殊深深覺得欠了孫夫人好大一份人情,自己卻想着一走了之,實在是大大的不妥。
黃育芩搖開了竹扇,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揮着,心事重重的模樣,而孫令靈的腰背挺直,冰着臉,不知在想些什麽。
孫夫人的情緒已然和緩,眼睛腫得如同核桃一般,時不時用帕子點着眼角,孫令蛟則歪坐在椅子上,墊着厚厚的軟枕。長夜似乎被曳長,屋外無星無月無光。
“貴府大公子人呢?”黃育芩忽然發問道。府中的一番動靜似乎竟然未曾驚擾到他。
“來賓散後,他與同僚約好了午後吃酒去了。”孫夫人緩緩說道,思忖片刻,“或許是吃醉了,不知宿在哪位同僚家中了。”
“這麽大的事情,娘怎麽不多派些人手去找。”孫令蛟急道。
“三弟。”孫令靈欲言又止,盯着孫令蛟滿臉複雜。
黃育芩搖搖頭打破了沉默。
“孫三公子難道從不曾察覺,若是孫夫人對孫大人只有滿腹恨意,又何必等到今日呢?今日在得知令尊的死訊後,孫夫人雖忙碌卻有條理。孫府上下,無一人不受孫夫人的號令。孫有義常年在欽天監,孫令靈雖是次子,卻是養子,而身為幼子的三公子常年卧病,對家中之事一概不知也在情理之中。由此看來,孫府上下,不是由孫夫人把持,便是大少爺全權接管。”
眼下黃夫人将孫府上下管得滴水不漏。
黃育芩喝了茶水潤潤喉舌,孫令靈沉默不語,趙殊若有所思,三公子怒道:“我娘豈會害我大哥,不如等我大哥回來,我們再當面對質。”話音未落,便又咳嗽了起來。
“三弟,你冷靜些。”孫令靈上前,手掌輕輕怕打孫令蛟的背部。孫令蛟拍掉了孫令靈的手,別過臉不去看他。
“如此,那我們便等着黃大公子回來,只是諸位或許等不到他回來了。”黃育芩冷笑。
“老身向黃公子保證,你們定會看到全須全尾的孫潛,只是眼下他還有要事,時辰還早,長夜漫漫,左右無事,各位可有心聽一聽老身的故事?”端坐上位的孫夫人開口道,燭光似乎将她臉上的皺紋磨平了,依稀可見當年的美麗風韻。
孫夫人原姓方,名蕊娘,原是嘉寧縣主與方國公家中次子方清遠之女,自幼聰慧,美麗娴雅,名滿京華,衆人皆說,這般才情無雙家世顯赫的少女将來必有遠大前程。市井之言傳入了嘉寧縣主的耳中,她的心思活泛了起來。
後來不知何處來的高僧替方家小姐占命,說是此女命格貴不可言。據傳嘉寧縣主還要當場再問,高僧一臉莫測高深搖頭不語。
嘉寧縣主鐵了心要攀龍附鳳,對這樣的流言态度暧昧不清,同等人家家中貴女,眼紅心熱之際卻無計可施,若是效仿,必定落下東施效颦的笑名。
方家姑娘再美好的前途,終究抵不過一場雨打風吹去。方蕊娘同家人在上元節的街市上賞燈,府中仆婦不慎未看住一名錦衣書生混在街市人群中,那書生人模狗樣卻滿口胡沁,朝着方蕊娘說些淫詞豔曲。
書生塗脂抹粉,放浪形骸,臉色若新刷的白牆,身上熏着令人作嘔的濃郁香味,放在人群中想不引起行人注意都難。
衆人呆住了,一時間誰也沒有想起将他轟走。等到行人圍攏過來,只見那方家小姐隔着帏帽,手中攥着一方絲帕拭淚。
次日,方蕊娘便成了京中笑柄,嘉寧縣主怒不可遏,令人拿住那浪蕩書生,只是那書生卻像憑空消失一般,竟然無人認識。
上元節的燈籠尚未收起,方蕊娘便壞了名聲,流言蜚語飄滿京城。嘉寧縣主自然明白過來,這是遭人嫉恨坑害了,震怒之餘卻無可奈何,只得在流言越演越烈之前将她匆忙嫁出,因此幾番挑選,便應了孫府的提親。
方蕊娘自小柔順乖覺,身上卻有一股韌勁,盡管身遭非議,卻依然不卑不亢,坦然地褪下往日的光環。當孫有義矮小佝偻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她深深失望了,原本聽聞他孫有義是開國将軍之後,想象中應是一名氣宇軒昂,偉岸丈夫的形象,與自己绮年玉貌,正是相配,如今看到竟是這樣的一副尊容。
事已至此,便也只能安之若素,方蕊娘挽起長發,安心地過起自己的日子了。
後來方蕊娘的次子早逝,原本應該守在床前安慰妻子的孫有義卻遠行了,內心悲痛的方蕊娘無從排遣內心的苦痛,便避開下人,偷偷進入孫有義三令五申禁止外人踏足的書房,尋幾本冊子打發時間,她這才發現了書房中孫家先祖的手劄和孫有義搜羅來的聞所未聞的古籍。
方蕊娘一笑置之,并未将它們放在心上,後來孫有義抱回一名男嬰,說是為解她膝下空落之苦。方蕊娘拿不準孫有義的用意,不冷不熱地照顧着這位養子。後來她又生下自己的第三子,方蕊娘這才從喪子之痛中緩了過來。
若是一直蒙在鼓裏,方蕊娘人生倒是會好過很多,然而事與願違。一次,方蕊娘無意間瞥見家中的花匠,正是當年在花燈會上糾纏自己的輕薄浪蕩的書生,此刻他卻抹去了白粉,身着粗布衣衫,一副家生奴才的打扮,而昔日傳言前程遠大的自己卻成為了他的女主人。
方蕊娘憶起曾經翻閱過的書籍,又見自己足月而生的幼子日漸孱弱多病,她突然醍醐灌頂,內心便徹底被仇恨淹沒了。
方蕊娘的娘家自她出嫁後,便對她的事情一概不問。嘉寧縣主曾經指責道:“若非當年她名滿京城,卻不慎跌落,帶累家族和親娘臉上無光。”方蕊娘聽後如墜冰窟,日後倚杖之人卻是親手将她拉入泥潭的人。方蕊娘心中怨毒,若是孫有義娶她,只是為了傳聞中自己可以母儀天下的傳聞,自己倒是樂于見到孫有義顆粒無收。
趙殊心中奇怪,既然孫夫人心中不甘,為何非要等到外人動手,換做自己,早就有仇報仇了!黃育芩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神色逐漸凝重起來。
孫令靈低聲道:“您現在這是為何?”
孫夫人嫣然一笑,仿若當年未嫁之時的小女兒姿态:“自然是為了讓我那老态龍鐘的母親看看,我是如何登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趙殊捏了捏鼻梁:“就憑你如今半老徐娘之姿?”
孫夫人橫眉怒目,瞪着趙殊:“這又有何不可,我的長子若是可以登基為帝,我自然便是太後,一樣母儀天下。”
“不錯。”從層層白幔中踱出一個人影,正是消失已久的孫家長子孫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