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安國公趙若飛年過五旬,卻并非沙場老将。在他的半百人生中,有大半年歲在京中養尊處優。其實在他年少時曾有鴻鹄之志,然而在領軍帶兵一途着實平庸,朝中上下竟無人舉薦,因而時常自傷壯志難酬,原本想着這輩子就這般庸庸碌碌過去了,不曾料到臨老卻被皇帝起用。
夜已深,趙若飛仍舊端坐在帳中,仔細地翻閱從前方傳回的密報,皺緊眉頭。下方端坐的下屬憂心道:“趙将軍,可是軍情有變?”
趙若飛嘆口氣,将密報丢給下屬,下屬迫不及待地撿起密報,湊近來看,這才舒了一口氣,随即他不解道:“将軍何故愁眉不展?”
趙若飛想起了自己當初在京城府中初聞聖旨時的情景。
他當時感慨着人生際遇變化無常,吩咐着家中老小替自己收拾行裝,然而回首卻看見自己的女兒趙比璋愁眉不展,紋絲不動地端坐下首。
趙比璋是趙若飛唯一的女兒,在她的前面還有着五位哥哥,因此趙若飛格外疼愛這位女兒。趙比璋也沒有辜負家中寵愛,出落得端莊文雅,是京中賢惠知禮的淑女。
“小璋是在憂心我出京呢,還是在念着明家的那小子呢?”趙若飛心情極好,沖趙比璋擠了擠眉眼。
明家的那小子自然是指早先定下婚約的明玉,趙比璋乍然聽到這人,臉上瞬間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來,她急急地脫口而出道:“我想他做什麽?我自然是憂心父親。”
“父親,依照您紮實穩健的行事作風,我原不應憂心您此去領兵剿匪受阻,只是與您同行的曹國舅,女兒實在放心不下。”趙比璋咬咬唇,“女兒擔心曹國舅拖累父親。”
下屬自然不知道趙若飛心中所想,猜測趙若飛只是擔憂戰場局勢,笑着寬慰道:“這些時日以來,我們日夜趕路,隐匿行蹤,恐怕他們不曾想到我們的速度如此迅疾,我們定要攻其不備!”
趙若飛起身踱步:“田志,大敵在前,我們切不可掉以輕心。周明夷是周人傑當年親自帶在身邊南征北戰的兒子,論調兵遣将,布陣列兵,查閱往年的周人傑的奏表,恐怕周明夷不輸于他的父親。周明夷身邊的馮祥生又是只老狐貍,布局謀略,算無遺漏。正是表面風平浪盡,我才如此不安。”
田志聞言默默不語。
帳外突然傳來喧嘩吵鬧聲音,為首的人說話含混不清,似乎喝醉了:“讓趙若飛出來見我,整日縮頭烏龜一般,畏懼不前,換做是我,嗝——早就一鼓作氣,将亂黨盡數剿滅。”帳外随即傳來拉拉雜雜的勸說聲,反而助長了酒醉之人的氣焰,他說話越發難聽起來。
帳中人早就見怪不怪了。
田志嗤道:“曹國舅倒還有臉來說,急行軍路上,他不是說自己頭疼腦熱,就是說自己水土不服,恨不得撥人八擡大轎擡着他走。他自恃國舅的身份,尋釁找茬,對您的命令陽奉陰違,如今卻裝出一副英勇迎戰的模樣,倒不如讓他去打頭陣。”
Advertisement
“胡鬧,用軍豈可只憑一時意氣之争。”趙若飛斥道,“曹國舅之言,權當耳旁風罷了。如今我與他互為主副将,便要肩負起責任來。”
趙若飛前日率軍攻城,三萬禁軍對永州形成合圍之勢,按照曹國舅的說法,便是一只蒼蠅也再飛不出去。可是任憑趙若飛遣兵城下叫陣,城內卻始終閉城不出。趙若飛于是下令強攻。
奈何永州城固若金湯,周明夷只令城中兵士固守,任憑禁軍如何強攻,竟然不能撬動城門分毫,趙若飛最終铩羽而歸。
田志跟在趙若飛的身後,道:“禁軍急行,原期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可是他們卻閉門不出,任憑如何叫陣卻始終不應戰,莫非他們在等外援?”
趙若飛摸着唇下胡須道:“目前來看周明夷尚未與其他叛軍形成氣候。難道他只是單純仗着糧草充裕自給自足?永州城一面靠山,另外三面已被我們團團圍住,我們不如就此安營紮寨,令他們困守原地。”
趙若飛心中沒有底,驟然回首,跟随自己遠道而來的兵馬肅立秋風,士氣高昂,若是久久不得應戰,士氣消磨不說,糧草亦會吃緊。
周明夷登樓遠眺,孫一千站在他的身側,不急不緩地向他彙報城中火炮,弓弩,糧草等儲備事務,複又笑道:“永州圍牆初建之時就由糯米汁澆築而成,久歷風吹雨打,堅固異常,今夏我們連帶箭樓,角樓又都檢查加固過了。”
周明夷點頭,回頭拍了拍孫一千的肩膀,卻見他面露憂色,了然道:“你是在憂心采采嗎?”
“采采被我慣得有些驕縱,不知天高地厚,我真不該應她。”孫一千悔道。
“最終拍板決定由她出城的人是我,我信她能夠完成任務,這才遣她出城。與其花時間後悔,不如查漏補缺,積極備戰。”
相較于趙若飛徐徐圖之,周明夷籌謀等待,曹國舅卻受夠了這一路而來的風餐露宿。
曹國舅瞪大醉眼,将手中酒杯擲于地下,黃金杯中盛滿的瓊漿便灑了一地,洇濕了地毯。傳回消息的兵士跪在地上,頭垂得極低,一動也不敢動。國舅爺盛怒,若是繼續惹得國舅爺更加不快,免不了受罰。
“等等等,趙若飛難道要等到猴年馬月,這一路吃苦受累,就只為了來此地陪他幹等周明夷那小子開城門投降?”
陪坐在下首的曹國舅的門客嚴睿笑着附和道:“那位國公爺生平未曾帶過幾次兵,不過年少時立下過幾次功,與人紙上論兵時多贏了幾次,依我看,他都沒有國舅爺一成果敢決斷。”
“誰讓皇上封他為主将,我為副将,我便只能任由他騎在我的頭上。”曹國舅怒哼道。
“國舅爺未必全要聽他的。”嚴睿慢慢湊近,“在下白日裏巡視一圈,永州城确實易守難攻,只是有一處,他們未必留意到。”
曹國舅眼睛亮了:“你與我細細道來。”
嚴睿目光掃過伏在地上的士兵,曹國舅會意,呵斥士兵出去。
入夜,曹國舅親自率領兩千名士兵靠近永州城,由嚴睿帶路,行至一處亂石堆疊,草木雜亂之所停下。嚴睿聽到木石掩蓋之下,傳出潺潺流水之聲,便向曹國舅禀明正是此處。
曹國舅彎腰觑眼透過草木縫隙向內查探,只見水流幽深昏暗,不見盡頭。嚴睿躬身道:“此處是修繕城牆時運送石料木材的水溝,此處偏僻雜亂,因而匠人忘記封上,正好便宜了我們,待我們秘密潛入,裏應外合,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到時候,功勞便是完全是國舅爺您的了。”
曹國舅聽完喜不自勝:“燃起火把來,爺要親打頭陣。”說完,連忙上前兩步,卻沒有察覺到腳下的藤蔓,他被勾住了腳腕,重重地跌了一跤。
嚴睿吓了一跳,怒道:“耳聾了嗎?快燃起火把,跌傷了國舅爺,你們可擔待得起的?”
衆人亂糟糟地忙成一團,嚴睿與一名士兵扶起曹國舅到旁邊坐着,有人送上藥膏,有人尋來清水替國舅爺清洗傷口,有人尋找火鐮。
這番動靜早就引來了守城士兵的警覺,迅速向上禀報。
周明夷正在與李鋒議事,中途孫一千匆匆趕到,彙報了此事。城防工程由李鋒全權處理,如今出了纰漏,李鋒瞿然而驚,連忙請罪。
“此事皆因我排查不力導致,懇請将軍同意讓我将功折罪,由我帶兵守在洞口,我定不讓半個禁軍入城。”
周明夷面色凝重,幸虧此事發現及時,若是城中守備不曾發覺,後果将不堪設想。李鋒臉上滿是渴望雪恥的急切神情,周明夷道:“二十軍棍先記下了,我們一同去會會他們。”他們登上城頭往下瞧,一眼便看到了那燃着十幾枝火把的烏泱泱的禁軍們。
城牆之上,守備的弓箭手們早已拉弓成滿月狀,靜等周明夷一聲令下。
“先将弓箭手撤了吧。”周明夷淡然道。
孫一千皺眉道:“雖是黑燈瞎火,不易射中,但是好歹警示對方,令他們知難而退。莫非真要等他們借助水溝入城再甕中捉鼈麽?”
周明夷輕輕道:“不要打草驚蛇。”
李鋒急了:“若是他們潛入水溝裏,再叫弓箭手射殺就晚了。”
“京中禁軍多為北方人,不善水,而秋水已至,百川灌河。”周明夷冷笑道,“命人開渠放水,灌入地溝!”
李鋒會意,喜笑顏開地領命而去。
曹國舅經歷一摔,好勝之心立刻就淡了三分,坐在原地看着兩千禁軍如同下餃子一般,有條不紊地進入地溝。曹國舅志得意滿,低頭看見嚴睿低眉順眼地替他敷藥包紮,說道:“此戰告捷,你便是那首等功臣,我定然要在給皇上的奏表上替你請功。”
嚴睿嘴上恭敬說道:“屬下不敢居功,全憑國舅爺帶兵有方。”心中卻不由得飄飄然起來,只覺得日後的飛黃騰達近在眼前。
曹國舅滿意極了,瞧着眼前這位謹小慎微的門客,給他功勞都不要!
曹國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産生了錯覺,只覺得水流聲響越發激昂,他低聲道:“水是不是流得更急了?”很快,他便知道這不是只有自己才有的錯覺,他在嚴睿的臉上看到了驚恐的表情。“可是水流怎會突然變得急促了呢?”
沒有人給他回答,回應他的只有逐漸發出的慘呼在地溝內回蕩。
最後一批進入地溝的士兵們連滾帶爬的撲騰出來,掙紮着上了岸,嚴睿揪住其中的一個人問道:“怎麽回事。”
那人驚魂甫定,說道:“我不知何故,只知道前面的人調頭後撤。”
“不好,國舅爺,此處地勢低淺,我們應當立刻撤離。”仿佛為了印證嚴睿的話語,水溝突然暴漲起來,親兵立刻背起曹國舅,向更高的地方撤離。
曹國舅回首,只見原先呆着的地方被黑沉的水波吞沒,浪聲和呼救聲混雜在一起,一片哀鴻,慘若人間地獄。
有零星禁軍爬上了岸,然而更多的禁軍直接被水沖走,水流迅猛,在岸上的人來不及伸手去救,一個浪頭翻過去,便再看不見溺水者的蹤影。到後面,洶湧的水面漂浮着數不盡的死屍,他們有的被踩踏而死,有的溺水而亡,有的脖子上裂開一道口子,滲出鮮紅的血絲——在城牆的另一側,早有守株待兔的士兵把守。
“完了完了。”嚴睿癱軟在地上,追名逐利之心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他的前襟突然被狠狠揪住,曹國舅恨聲道:“你害我闖下此等大禍,千刀萬剮不足以洩恨。”說罷,便将他狠狠地推在地上。
趙若飛夢魇中被田志喚醒,他悚然一驚,立刻清醒過來,忙問是否周明夷連夜突襲。
田志跌足長嘆,将曹國舅夜襲敵方之事說給趙若飛聽,在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趙若飛恨不能仍舊身處夢境。趙若飛想起出征前夕,趙比璋始終放心不下,曹國舅随軍,掣手掣腳不說,只怕他好大喜功,橫生枝節,她憂心忡忡建議,若是能時刻知悉曹國舅的動向,或許可以少闖禍。
趙若飛不以為然,趙比璋蹙眉,聖上令曹國舅随行,不過是為了他能添些軍功,履歷好看些。曹國舅同樣不會放棄這次機會,只怕會弄巧成拙。
記憶回籠,趙若飛恨自己未曾将趙比璋的話放在心上。
趙若飛跑出營帳,遠處零散的禁軍們正在靠近,約摸一兩百人。等到那群人走近,趙若飛看見為首之人正是曹國舅。東方露出暖色的晨曦,如同茫茫黑夜睜開了眼縫,飒飒秋風吹過,趙若飛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田志已經将此事全須全尾地禀告給了他,他忍不住重複詢問。
曹國舅已經沒有了往日嚣張的氣焰,耷拉着肩膀哆嗦着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複述一遍,末了将嚴睿往前重重一推,嚴睿因勢跪下。趙若飛心中最後一絲僥幸澆滅了。
曹國舅偷襲未遂,折損了不少禁軍,帶出去的兩千禁軍,十不存一,這對士氣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下令生火造飯,只許食半飽。然後——全軍出擊,讨伐叛軍!”趙若飛道。
衆人震愕地看向趙若飛,擔憂他為賭一時之氣,錯選時機。
到來之初,兵馬疲累,趙若飛令全軍駐紮休整,勘察地貌,有意等待對方戒備松弛再攻其不備。未曾想曹國舅竟然私自帶兵,卻铩羽而歸。即便現在封鎖消息,恐怕半日不到,全軍上下皆知夜襲受挫,若是放任下去,全軍士氣消磨殆盡,無力回天。事已至此,趙若飛只能重新打算,借血仇鼓血勇。
趙若飛全副铠甲,坐在一匹通體棗紅的駿馬之上,面向全體禁軍:“永州叛軍上下兇殘奸險,沐皇恩卻思叛,恃強勝而淩弱,夜俘我軍士兵兩千人,盡數屠戮,是為不忠不仁。如今賊寇據守永州,負隅頑抗,禁軍的好兒郎們豈能懼之畏之避之,今日且随我一道,躍馬殺敵,誓讨血債!”
全軍爆發出山洪海嘯般的高呼聲,豪氣直沖雲霄。趙若飛見軍心可用,心中略微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