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錢老三,識相的,趁老娘沒有報官之前帶着你的破爛離清風巷要多遠滾多遠。”爽利的怒罵頓時盤活了周圍沉寂的空氣,孫令靈懷中的小雨一激靈,伸長了脖子遠眺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黃育芩與孫令靈面面相觑,這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一般。
在樹下擺着涼茶攤的白發老翁“嗐”地一聲,臉上挂着揶揄的微笑。斜倚在樹根下歇腳的年輕挑夫嘿嘿笑了起來:“打我小的時候起,就沒有見這兩人消停過,可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另外一個挑夫也笑了起來:“吵吵鬧鬧半輩子,可惜竟然沒有結成一對。”
孫令靈笑道:“如果不是夫妻,那就是冤家了吧。”
挑夫笑得更加開心了。“他們是差點成了夫妻的冤家!”
黃育芩皺了皺眉,自言自語道:“這聲音很是熟悉,有點像顧芸娘的聲音。”
孫令靈沉吟不語,只聽得好脾氣的聲音飄過院牆,佐證了黃育芩的猜測。
“芸娘,我瞧着這天起漸漸熱了起來,特意尋來三匹冰绡,送過來與你量裁新衣。”
“你這是與我顯擺你的那些臭錢?告訴你,老娘我不稀罕,早八百年就不稀罕了。”
“芸娘……”
芸娘顯然耐心告罄,揚言若是錢老三再不離開,她們錦繡坊便要去府衙擊鼓告狀。
孫令靈讪讪地看向挑夫:“你們不勸着他們一些?”
挑夫閉上了眼睛,老神在在:“放着不用管,他們吵夠了就消停了。”老翁輕輕地踢了挑夫一腳:“你這小子現在說得可輕巧,若是小蘭兒将來也是這樣對你,看你難不難過!”
“小蘭兒才不會這樣對我呢,我一輩子只對小蘭兒好。”挑夫“嘻嘻”一笑,他與小蘭兒自幼相識,現在已經定下親事。大熱的天,他接了挑貨的買賣,好多賺些外快來,以後小蘭兒才不會跟着他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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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撫須微笑,卻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當初的兩個奶娃娃。
小男孩笑眯眯地分別将兩朵紅花戴在小女孩一左一右的兩個小揪揪上,說着芸娘真好看的甜蜜的話語。
小雨殷勤地搖着尾巴,甩在孫令靈的胳膊上,意思很清楚,态度很堅決,她要聽八卦。只是此事算是別人私事,聽壁角并非君子所為。就在孫令靈為難之際,傳來了重物落地的悶響。
黃育芩擡腳向聲音的源頭走去。
錦繡坊院內相較于上次來訪時,綠意更盛。顧芸娘扶着回廊欄杆,臉色漲紅,喘息急促,一副氣得不輕的模樣。罪魁禍首此刻正站在葡萄架的下首,想上前扶顧芸娘卻怕對方生氣,進退兩難,耷拉着腦袋。
察覺到門口有兩道熟悉身影,顧芸娘擡起頭,立刻認出了黃育芩和孫令靈。顧芸娘羞慚地攏了攏鬓發,她正與錢三郎吵得臉紅脖子粗,斯文掃地,偏偏在這兩位年輕的後生面前失禮了。
低眉順眼的錢三郎察覺到顧芸娘的異樣,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兩位俊秀的公子邁過門檻,稍長些的公子身材高挑,步履輕盈,年少些的公子懷抱白色毛絨活物,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及至兩人走至身前,錢三郎暗贊世間竟有如此精彩之人。長衫公子眉眼細致溫和,容色鮮活,顧盼之間有随和超脫的氣度,閑雲野鶴之姿,懷抱白狐的公子應當未及弱冠,有着獨屬于青年人朝氣蓬勃,眉宇之間隐隐流露出浩然正氣。
錢三郎曾有得志之時,也曾結交不少名流貴族。錢三郎後來中年喪妻,家勢就此一蹶不振,兼之早年年輕氣盛,得罪了不少人,狠狠地跌過跟頭。
盡管不知對方來意底細,且衣着打扮皆是尋常,但是仍舊以禮相待。
錢三郎将目光放回顧芸娘的身上,而顧芸娘卻低下頭整了整藕色衣衫,這才擡起頭來,笑道:“公子來得可巧,奴家昨日方才大功告成,正想着将衣服送到公子所說的興隆裁縫鋪。”
說着,顧芸娘便将黃孫二人引入內堂。錢三郎原本等着顧芸娘引薦,卻直接被忽視了,原本擠出笑意的臉龐立馬挂上了寒霜,他心中嗤笑,擡腳也走進了內屋。
顧芸娘殷勤地焚香烹茶,言笑晏晏,黃育芩一一應答,錢三郎坐在下首,時不時地插上幾句話。
孫令靈不善言辭,抱着小雨陪坐在黃育芩的身側。
顧芸娘似乎并不善廚藝,小雨湊近嗅了嗅茶幾上的綠豆糕,便重新将頭埋進了孫令靈的懷中,興致缺缺的模樣。
“黃公子今日怎會得閑過來?”顧芸娘狀若無意問道。
黃育芩随意應道:“過些時日我便要動身南下回去了。恰逢孫賢弟今日休沐,特意陪我逛逛。”
顧芸娘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怎會如此着急?”
“我原以為黃公子是京城人士,這口音可真是地道啊。”錢三郎的心情仿佛撥雲見日,“只是父母在,不遠游,賢弟早日啓程回去也好。”
顧芸娘瞪了錢三郎一眼,溫言道:“眼下天氣炎熱,若是等到秋高氣爽再啓程,可會好些。”
黃育芩思忖片刻,點點頭:“确實如此。”
錢三郎別過頭。
“怎麽不見其她娘子?”孫令靈問道。
顧芸娘笑道:“孫公子莫不是忘了今日可是七月初七?”
本朝盛行于此日在家中擺下香案瓜果,對月穿針乞巧。坊內繡娘們早早地收工出門采買瓜果茶點,以備夜間乞巧,希冀上天垂憐,得到靈巧的手藝。顧芸娘留在坊內準備香案,然而不速之客登門,腆着臉皮說什麽要與她上街趕熱鬧去!今夜朱雀大街上肯定是燈火相接,人流如織,自然是熱鬧的,只是自己早沒了趕熱鬧的心。
顧芸娘将目光瞥向錢三郎,他年少時滿頭青絲,如今兩鬓斑白,又想起自己日日對鏡梳妝,再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眼角嘴邊的細紋,不由得嘆息,原來自己與他都老了。自己與他雖是未能結為眷屬,但終會都消失在這世上,想到這裏,顧芸娘心中不由得軟和了三分。
顧芸娘與黃育芩心中都挂着事情,拉拉雜雜地随意聊了兩句,黃育芩便起身告辭了。顧芸娘也不挽留,只是請黃育芩略等了片刻,從內室內取出藍色長衫,已經熨好了。顧芸娘親手将它打包好,遞給黃育芩。
“多謝黃公子慷慨。”
“顧娘子客氣了,只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況且顧娘子醉心繡藝,至真至誠,黃某佩服。”黃育芩撫着包裹。
顧芸娘斂袖,掩唇笑道:“黃公子莫要誇奴家了。”
“砰”地一聲,驚得顧芸娘,黃育芩和孫令靈齊齊看向後,只見錢三郎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茶杯跌落在地,已經摔得粉碎了,茶水灑了一地。
“芸娘,你三番兩次拒絕我,不會就是為了這小子吧!”錢三郎氣得橫眉倒豎,胡子一翹一翹的。他按捺性子,敬陪末座,他們二人你來我往閑聊,這便算了,可是芸娘竟然當着他的面,贈他男子衣衫,一副濃情蜜意的模樣,令他醋意大發。
顧芸娘臉上的笑意突然消失幹淨了,方才軟和下來的心腸一掃而空。顧芸娘惱怒道:“你莫要胡說!你壞我的名聲可以,莫要拖他人下水。”
顧芸娘回護之心落在錢三郎眼中便是坐實了奸情,他怒不可遏。
“你們都這般親昵,甚至贈衣了,怎麽便是我拖人下水,分明是你們暗通款曲。”錢三郎唯恐外人聽見,壓低聲音怒道。
顧芸娘竟未想到錢三郎這般抹黑自己,氣得柳眉倒豎,口不擇言。
“不錯,我是有意于黃公子,然而與你何幹!”
“你不知羞恥,你分明大他一輪有餘了,再幾年,便可做他老娘了。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錢三郎怒上心頭,口不擇言道。
顧芸娘氣得全身發抖,她自認為早已經看清了眼前之人,現在才知道他竟然還會這樣污蔑自己。
孫令靈握緊了拳頭,小雨全身毛發炸起,龇牙咧嘴。黃育芩見狀不動神色地将一人一狐掩在身後。
“我看恬不知恥的是你錢三郎吧。”只聽側門外傳來另一道怒斥聲。
門簾突然掀起,後面出現了一位小娘子,看上去比顧芸娘年輕些。她風風火火走上前來,向黃育芩一行人福身,便将矛頭轉向錢三郎。
“明明顧芸娘是你指腹為婚的妻子,你卻為了功名,娶了那夏家外室所出的小姐,夏家勢微,夏家娘子早逝,你便來又來糾纏芸娘,天底下竟有你這般負心薄幸之人。”小娘子牙尖嘴利,三言兩語勝似磨好的剪刀,将錢三郎假裝深情的畫皮從頭到腳豁開。
“穆玲琅!我和芸娘的事情與你何幹。”
穆玲琅毫不示弱:“顧芸娘的事情又與你何幹,你們早已取消婚約,她未曾嫁人,又不是替你守寡。而我是芸娘的金蘭姐妹,你如今落魄了,又想起芸娘了,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上芸娘嗎?更不用說,黃公子從人品到容止,都強你百倍!”
“好啊,你,你,你你你你你你——”錢三郎怒不可遏,伸出手指點了點,一時氣結,卻無力反駁。
穆玲琅呼出一口氣,将袖着的剪刀取出,她原先在內室小憩,聽見了錢三郎的聲音,料想對方又過來糾纏芸娘,若是論口舌,她自是不擔心芸娘落了下風,後來又聽到芸娘口中提過的黃公子也來了,更是放心下來,安心裁剪布匹,直到後面傳來了摔砸的聲音,便着急出來看看。
自己的金蘭姐妹千好萬好,總是有一樣不好的,愛念着舊,穆玲琅平日裏總是規勸芸娘,奈何芸娘只是默默燈下垂淚。直到今日,聽見那錢三郎的那番折辱的話語,實在忍無可忍了。
錢三郎心高氣傲,自然受不了奚落,他手指點了半天,摔下袖子,扭頭便走。就在他快要跨出院門時,黃育芩喊住了他。
“等等,錢兄誤會了,這件長衫只是我的舊物,顧娘子前些日子裏與在下在鬧市萍水相逢,對這件長衫的刺繡針法頗有興趣,便借去臨摹。況且我與顧娘子之間不過三面之緣,錢兄勿要憑空污人清白。顧娘子一介女流自立已經頗為不易,莫要閑話。兩位既是故交,錢兄更該了解顧娘子的品性才是。”
孫令靈冷眼瞧着錢三郎面色轉了幾轉,從憤恨到羞愧,再到隐約的慶幸,最後視線定格在顧娘子背影上,黃育芩的話未能令他自省,反而又燃起了一絲希望。他心中暗暗惋惜,即便像顧芸娘這般爽快的人物,卻遇上這般人品不堪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