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詩與情俱在心間
第81章 詩與情俱在心間
“裏面加了糖,又不苦,姑娘趕緊喝了吧,還能好好睡一晚。”
賈琰推門走進去的時候,丫鬟小佩手上端了個瓷碗,正在勸林黛玉吃藥,暖樹半坐在繡墩上,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麽。
林黛玉坐在窗前的塌上,正掀了窗子往外看,詩書上的麗水江,是秀山豔陽天,可眼前的景色,倒是險灘峻萬重,又是另一番開闊,她不由喃喃低語,“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還未說完就覺得後背靠上了一具溫熱的身體。
“你走開!”林黛玉早就知道他進來了,故意沒回頭而已,誰想到他竟然當着丫鬟的面這樣,她紅着臉氣地推他,沒推動,就“啪”地一聲關上窗,彎了腰從榻上下來,賈琰本來靠在她背上,她一走,他就失去倚仗倒了下去。
賈琰順勢就躺在了榻上,一腿叉開,另一長腿垂下,仰頭笑着接道,“卷地風來忽吹散,天如麗水水如天。”
小佩顧不上勸林黛玉喝藥了,趕忙拽着一臉好奇的暖樹退了出去。
“你喝了多少?”林黛玉皺了皺秀挺的小鼻子,見他臉色微紅,神情不似往常清朗,動作浪蕩,顯然是喝多了,越發沒好氣,也不管他,轉身坐在了桌子一旁的繡墩上。
“沒多少,”賈琰将另一條腿也擡到榻上,覺得舒服了不少,他轉頭問,“怎麽不喝藥?”小佩手裏端着的是安神湯,船上人太多,林黛玉總是睡不踏實,喝碗安神湯總是好些。
林黛玉冷笑,“我等着聽曲兒呢,作什麽要睡覺。”
“不用等,”賈琰低低笑了兩聲,他這妻子一說話就讓人想笑,“林姑娘想聽什麽曲兒,随便點,我來唱。”
林黛玉冷哼,“三哥哥還有這本事,我倒不知道,跟誰學的呢?”
成親之後,她還是第一次這麽稱呼他,賈琰心裏莫名一熱,起身拉了她。
他的呼吸滾燙,帶着濃郁的酒味,不難聞,就是讓人跟着他也有些醉,喧鬧聲,暴雨聲,還有“轟隆隆”的悶雷聲,都不及她的心跳聲大。
過了好久,他用手摩擦了一下她嫣紅的嘴角,和她額頭相抵,低聲道:“你放心,我是無師自通。”
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呆久了,林黛玉突然聽出了另外一個意思,她臉色漲紅,輕呸了他一口,哼道,“有酒味,離我遠一點。”可話是這麽說,她卻沒有絲毫動作。
兩個人還是額抵着額,面貼着面。
林黛玉覺得自己也喝了酒,要不然怎麽這麽大膽,在這樣之後,還要盯着他的眼睛看。
他的眼睛裏有着細碎的笑意和熱烈的戀念,讓她的四肢百骸都覺得溫暖起來,她喜歡他這樣。
賈琰認真道:“我從來只有你一個人。”
林黛玉問:“是像林老夫妻那樣嗎?”
這次出來的時候,她思量了一下,沒有帶紫鵑,一是因為紫鵑老娘病了,二是因為紫鵑年紀也不小了,她也要為她考慮,這次在家陪陪親娘,還能相看一下。
她總以為她和紫鵑是要長長久久的在一處的,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沒有這個想法了,紫鵑也沒有這個想法,原來她們都覺得理所應當的事,現在因為他,又都理所應當的放棄了。
就她一個人,沒有姨娘,也沒有通房,這是不符合她所受到的那些三從四德的教育的,可是她莫名覺得,這樣也不錯,甚至,很好,或許,本就該這樣。
聽到她的問題,賈琰簡單地“嗯”了一聲。
關于這方面的事,他說的不多,也沒有承諾過什麽,但越是這樣的态度,越讓她覺得,本不必多說,這就是一件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事。
林黛玉心裏的歡喜一層一層漫上來,她的眼眸唇角都彎起,跟他目光對視,也輕輕“嗯”了一聲。
“啪!”
桌子上的藥碗摔了個粉碎,林黛玉站立不穩,向旁倒去,旖旎消散,嘩嘩的暴雨聲摻雜着悶雷的咆哮震耳欲聾,伴随着的還有人驚慌的吼叫。
賈琰一手摟住林黛玉,一手緊緊抓着船壁,動蕩不過一瞬,在桌子向前“呲嘩”移動了幾寸後,停了下來,又恢複了平靜。
這種動靜,怕是船撞礁了,賈琰立馬酒醒了大半,他擰眉,松開林黛玉,沉聲道:“我出去看看,你好好呆着別動。”
“拿上蓑衣。”林黛玉忙叫了一聲,只是賈琰沒顧得上,大步推門出去了。
“奶奶別怕,”小佩閃身跑了進來,她會些功夫,而且為人大膽機敏,當初迎春的事就是她當機立斷逃出來報信的,因此賈琰這次特意帶上了她,有個會功夫的貼身丫鬟總是方便一些,小佩推開窗戶看了眼外面的情形,就轉過身來扶黛玉,安撫道,“雨下小了,外面那麽多人,咱們安心等着就好了。”
林黛玉點點頭,吩咐道,“把暖樹叫過來,李嬷嬷跟吳廚娘,還有咱們府上的其它人都讓他們到隔壁船艙裏去,別都散了,萬一有什麽事,好相互照應。”她倒是不顯驚慌,經歷了梧州的事情後,她對在外的風雨早有了心理準備。
吊架子上的燈早被雨澆滅了,外面黑漆漆一片,崔骁把無關的人都趕進艙裏,已經不像剛剛那麽亂哄哄的,賈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見船尾有亮光,便沖着那邊去。
一堆人圍在那裏,崔骁和幾個兄弟,老船夫,船工們,白喬。
崔骁沖賈琰點了點頭,道,“撞礁了!”
“撞哪了?”
“拐彎的時候,撞了船尾。”
賈琰探身往船下看,麗水江的水位本身比別處就要高一些,加上暴雨,水位上漲,沒過礁石,夜晚行船又看不清,難免發生撞礁之事。
有個穿湖色錦袍的男子,是船的領頭人,叫木燎,大概四十多歲,蓄一把絡腮胡,滿臉風霜,他對賈琰抱了一拳,很是鎮定地笑道,“大人們別急,這種情況也是常見的,咱們為了應對,特地在船尾隔了個艙室,門可以向外打開,在船越過下一個浪頭往下走時,船頭會上揚,水流入最後隔艙,把那門打開讓水傾出來就行。”
賈琰問,“動作要快,派誰去?”又對崔骁道,“都進艙。”一堆人站在船尾,船尾重量加大,吃水更多。
木燎沖旁邊的白喬點了點頭,白喬一個猛子向後翻,迅速躍進滾滾江河裏,不見了蹤影。
賈琰跟木燎往船帆處走,之前聽了老船夫講的行船原理,他明白了一些,就是利用力的分解,很簡單的物理知識,現在是逆風,那麽·······
“把帆向右轉,讓它們之間有個角度,”賈琰蹲下,回憶着腦海裏久遠的記憶,用手指在地上邊畫邊想。
有大于零的夾角,那麽将風吹向帆的垂直于帆的分力就又會分解為兩個分力,沿船行駛方向的分力和垂直于船行駛方向的分力,又由于垂直于船的行駛方向水的阻力很大,相互平衡,船就不會打橫.行駛方向水的阻力則很小,只要這個力稍大一些,船在這個方向就加速或者勻速前進。
賈琰畫了一會兒,心裏越來越清晰,他站起身,不好解釋原理,直接道,“我來指揮船工們調帆,走一會兒還要改變航向,使風從另一個側面吹,走‘之’字形路線,這樣利用逆風,又不會偏離方向,速度還快些。”
“咱們往岸邊靠,你讓白喬動作快點,不行多找幾個人下去。”
木燎詫異地看了賈琰一眼,跟老船夫說了句“小心”也不再多言,準備去白喬那邊看看情況,誰想才一轉身,就見一個赤裸着上身濕漉漉的人跑了過來。
“門······開了一半,另一半手柄壞了!扒······扒不開,除非有人能鑽進去從裏面往外推。”
正是白喬,才說完這句話,他就支撐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木燎一手撈起癱軟無力的白喬,打了個手勢重新叫了幾個人,大步往船尾走去。
賈琰緊緊盯着船帆,每走幾十米便重調整一次,船按着“之”字形路線慢慢地往岸邊靠,只是在還差五六百米的時候,越走越慢,賈琰探身往下看,只見江水已經沒過了船線,這說明船又下沉了幾寸。
“怎麽回事?!”
賈琰讓老船夫看着帆,自己跑向船尾,只見好幾個船工躺在甲板上,口吐河水,亂成一團,有幾個船工抓着白喬往水下扔,白喬黑黑的臉色竟透出一種鐵青,他死死扒着船沿,驚恐地大喊,“我真的拽不開!”
衆人見賈琰相問,手松了一下,白喬趁這個機會,用了最後的力氣翻進船裏,他趔趄滾着跟頭到賈琰跟前,抱住他的大腿道,“大人,救命!”
賈琰看向木燎。
“沒辦法,大人,”木燎仍然是一派鎮定,他指了指躺在甲板上吐水的那群船工,“為了以防進水,船尾下的艙門修的非常堅固,現在只打開了一扇,另一扇手柄壞了,只能靠着人力硬拉,會水的都下去了,白喬是我們這水性最好的。”
他微彎了彎腰,拍了拍白喬的頭,聲音帶了安撫,“再堅持一會兒,我跟你一塊下去,咱們船上六十多個人,可都在你了。”
“我真的沒力氣了,我······已經下去三次了,”白喬有一瞬間的動搖,可很快他就堅定的搖頭,“再下去我真的會沒命的!木哥,青青懷孕了!她還在家等着我呢,要是沒成親,兄弟我沒二話,就是拼死在這我也下去,可是現在,我······”
白喬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糊成一片,他朝木燎砰砰砰的磕頭,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猛然又拽住了賈琰,眼裏發出光亮。
“大人,還剩幾百米就到江邊了,我們棄船吧,我們游過去!”
木燎冷哼一聲,他一言不發的脫上衣,終于忍不住爆了粗口,“你個屌蛋!棄船,你是能活命,但你來賠這條船和這一船的東西嗎!你有老婆,別人就沒老婆,別人就沒孩子,棄了船,就等着大夥兒一塊賣兒賣女吧!”
白喬低下頭,雙肩抖動,可還是什麽都沒說。
木燎不語,他轉頭看躺在地上的幾個船工,其中有兩個船工再次站了起來,準備和木燎一起下去。
見他們的面色都已顯蒼白,賈琰有些猶豫,他可以棄船,但是船上還有七八個不會水的女眷,崔骁他們也不會水,思量了一瞬,賈琰擡手伸到衣領處,指尖下滑,脫了衣褲。
冷雨寒風,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賈琰道:“我跟你們一塊下去,誰堅持不了了別逞強,上來就行。”
就在他話音剛落的一瞬,一個矮小的人影迅速越過了人群,噗通一聲紮進了江裏。
衆人愣住,賈琰和木燎很快反應過來,沒管那人是誰,不再浪費時間,深吸一口氣,兩個人同時跳下水。
江水四面八方蜂擁而上,刺痛着瞳孔,壓迫着口鼻,撞擊着耳膜,賈琰什麽都沒想,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能随着木燎,死命扣住艙室門沿往外拽,随着時間的流逝,心髒漸漸地被攥緊。
他聽到了自己急劇的心跳。
在知覺四肢被吞噬的前一刻,他松開手,往上游去。
他抓住船沿,冒出頭,大口大口的喘息,光影重現,思緒開始回歸,他看了一眼,船還在下沉。
“嘩!”這時候在賈琰身邊突然又翻騰起一朵水花,一個人冒了出來,卻不是木燎和船工,而是。
冬榮。
剛剛跳進水裏的那個矮小影子是冬榮。
冬榮面無表情的看他一眼,道:“我身體矮小,剛剛試了試,我可以爬進艙室裏,我在裏面推,你們在外面拉一把。”說完就立刻又潛回了江裏。
賈琰深吸口氣,随着他再次下去。他再拉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裏面有股力量在推。
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有股針紮般的疼痛,但都比不得不知何時才能解脫的壓迫感和恐懼感。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賈琰沖裏面喊了句,“快出來!”,只可惜,江水瞬間将他的聲音淹沒,又灌滿了他的口鼻,他使了最大的力氣又拉了一次,然後迅速又往上游。
他伸出手,立馬有人拉他上了船。
木燎和船工們都已經在船上了,賈琰覺得有人在自己胸口按壓,他咳了幾聲,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看了一圈,他的心下沉,問“冬······冬榮呢?”
衆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在問誰,木燎也看了看,卻是問,“白喬呢?”
而就在這時候,船尾開始明顯上揚,行船速度加快。
衆人愣了一瞬。
不知誰歡呼了一聲,“打開了!”
賈琰探頭,只見江河中有兩個人冒出了頭,白喬拖着冬榮抓住了船沿。木燎也看見了,他立刻吩咐人将他們兩個拉了上來。
白喬還有些氣。可是冬榮嘴唇烏紫,整個面孔都開始泛青,閉着眼睛奄奄一息,似乎沒了聲息一般。
賈琰将他翻轉,先用膝蓋去頂他的肚子,按他的背部,冬榮吐了幾口水,可還是沒醒,只好又把他放平,讓他頭下垂,給他換氣。
在賈琰準備換第二口氣的時候,冬榮睜開了眼,人剛醒時意識都是渙散的,可是冬榮并不,他的眼珠幽黑,像能直接看到人的心裏,他看了賈琰一眼,然後偏頭,吐了口水後,就咳起來。
木燎邊穿衣服邊沖冬榮道,“小兄弟厲害!”厲害的不是他的水性,而是不要命的拼勁,船工們也好奇的圍了上去。
賈琰見他醒了,也起身穿衣,他擡目望了望,還剩一百米就到岸了,按現在的速度,在沉船前靠岸,不成問題。
而雨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也早停了,船剛剛過的正是麗水江最險的七峰嶺。
好在,有驚無險。
賈琰松了口氣,他沖木燎點了下頭,回身往船艙裏走。
林黛玉正在船艙裏等着,聽見外面的腳步聲,她第一次沒等丫鬟,自己走上前開了門。
賈琰靠在門邊,臉色蒼白,唇色發紫,頭發全都打散了披在肩上,衣衫不整,濕着貼在身上,狼狽不堪到了極點。他的腳下已經聚了一小灘水。
林黛玉看他片刻,唇角上揚,笑道:“麗水江的水好喝嗎?”說着伸出手去扶住他。
“你不是嫌我身上有酒味嗎?”賈琰見她伸手,立刻将大半重量壓在她身上,絲毫不怕弄濕她的衣服,懶散的任由她扶着走,“所以我就去麗水江洗了個澡。”
林黛玉知道他是真累了,玩笑了兩句,就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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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岸邊停了一夜,木燎找人聯系渡口船只,準備給他們換一條船重新上路。
第二日起身後,林黛玉見賈琰在他昨日脫下的衣服裏翻翻找找個不停,不由問道:“你找什麽”
“一張紙,上面寫了首詩,你見了沒有?”雖然這東西看起來沒什麽用處吧,但畢竟是撿的,萬一對別人來說很重要呢,他還想去問問宋勇看是不是他的。
林黛玉聞言,打趣他:“哦,贈詩以贈情,怪不得要好好找了,千萬別丢了,要不這滾滾江水,可找不回來了。”
賈琰順着她回,“找不到也沒關系,詩與情俱在我心,江水可流,情意不忘。”
林黛玉拿了個香囊砸他。
“好了不鬧了,”賈琰一偏頭就躲了過去,哈哈笑了兩聲,将衣服扔到了地上,轉身對她道,“是我撿的。上面一首寫景詩,不知道是誰寫的。”
林黛玉道:“念來我聽。”
賈琰回想了片刻,道,“綠波暮雨畫山妝,物非人休斷酒腸。本是山外閑野客,無怪人笑無事忙。”
林黛玉本來笑着在聽,可是當賈琰念道最後一句的時候,她慢慢收了笑,“無怪人笑無事忙,”她喃喃重複念了這句,有些愣神。
她又記起大觀園的日子了。
猶記得那年探春起了詩社,她提議要把字改了才算不俗,大嫂子叫了“稻香老農,”探春是“蕉下客”,寶釵是“蘅蕪君”,她是“潇湘妃子”。
“潇湘妃子”是探春給她起的,說因為娥皇女英淚灑在竹上成斑,而她又愛哭,所以叫這個最恰當,可是她其實不喜歡這個名號,無論是娥皇女英還是淚灑成斑,代表什麽意思呢?她并不想要這樣的人生,可是她能做的,也只有低了頭不言語。
寶釵則調侃寶玉為“無事忙,”後來寶玉還問過她,是否覺得他真是無事忙,他現在在哪裏呢?他什麽時候,才能意識到,無立足境,方是幹淨?
也許永遠不能了。
賈琰見林黛玉突然沉默下來,神情似懷念似傷感,走過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想什麽?”
林黛玉擡頭,千萬時光呼嘯而過,大觀園的一切離她迅速遠去。
賈琰定定看着她,笑道,“詩與情俱在心,看來說的不是我。”
聽他念了首詩就露出這種表情,她的人生在他面前一如白紙,他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想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