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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1)

到了傍晚, 新任知府對郭游青眼有加, 甚至親自為其當場取字的事情便如長了翅膀一般傳遍整個府學內外。

無數認識的不認識的, 熟悉不熟悉的人紛紛前來對郭游大道恭喜。

無論潘一舟究竟為人如何,這畢竟是樁好事, 當夜牧清寒便作東, 力邀陳安縣一派學子們一起聚會。

師出同門的自然不必說, 日後一旦同朝為官, 那邊是天然一根繩上的螞蚱;除此之外便是同鄉,往往自動結為一黨,是以饒是牧清寒心中對潘一舟十分警惕, 然而他看重郭游,至少目前為止,對陳安縣一派來說便是大大的好事。

杜文擎着一大杯酒,對郭游笑道:“郭兄啊, 不, 日後便要稱你為曠之兄了, 曠之兄, 如今眼看着你便要發跡了,日後可別忘了我們這一班同窗同鄉, 合該提攜的時候, 萬萬不可省力氣。”

衆人哄笑出聲, 直把向來大大咧咧的郭游笑的微窘。

“不過一時運氣而已,莫要打趣我。”

這實在是一樁難得的大喜事,連一貫穩重的洪清也忍不住加入了起哄的行列, 拍着他的肩膀道:“人生在世,誰不想要一點運氣?曠之兄今日有此等機遇,便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他日未必不會飛黃騰達,何必自謙?這可不像你素日為人。”

衆人便都亂哄哄的上來敬酒,饒是郭游天生海量,也被灌得兩眼犯暈,步伐踉跄。

趁他們都在那裏瞎鬧,牧清寒與杜文借着解手,一前一後出來。

兩人站到外頭走廊上,對着窗子吹了會涼涼的晚風,這才覺得清醒了些:剛才實在喝的狠了點。

牧清寒率先開口道:“此事,你是個什麽看法?”

杜文拍拍額頭,也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單純想不通,眼神顯得有些茫然:“這裏新任知府大人實在叫人看不透,照常理來說,他與老師分屬兩派,應為死敵。郭兄雖不是你我同門,可他到底是陳安一派,又是在先生當政期間考上的,本來根上就同我們親近,他這樣做,莫不是存了拉攏的心?”

他本就不擅長,也不屑于揣摩人心,若在之前遇到這樣的事,早就推開走了,哪裏還能與牧清寒商議!

也就是在府學這些日子,後來又有山長、肖易生、洪清、牧清寒乃至杜瑕一衆人不約而同的先後勸解,他這才穩重了些,如今能想到這一步着實不易。

牧清寒聽後也深以為然,點頭道:“我也是這般猜測。只這事對于郭兄而言,實在是一樁大大的機遇,我便有心提醒,此時卻也開不得口了!”

凡事都講究個出身門派,尤其科舉為官更是如此,若是能得名師指點,或是得了某些位高權重者的青眼,那麽他的仕途必然事半功倍。

之前郭游都只是跟着私塾的先生學習,便是入其他學堂也沒正經拜過師,可如今他一朝得了潘一舟青眼,頭一回見面就蒙其賜字,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機遇。若是這個檔口,牧清寒和杜文跳将出去,抓着他說潘一舟很可能心懷叵測,叫他當心……

想到這裏,兩人不禁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出了苦惱,不由得輕嘆一聲,揉着額頭,再次陷入沉思。

此事當真是,有些棘手了。

********

自從得知府大人賜字之後,郭游的生活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先是有好些原先幾乎沒說過什麽話的人主動過來同他交際,然後漸漸的不知從哪裏傳出話來,說他本就是陳安縣案首,又是有名的才子,本該如此。以往不過是杜文仗着自己年紀小些,又有位做知縣的先生撐腰,這便不知天高地厚上蹿下跳,搶了他的風頭罷了。

便是那個什麽文武全才的牧清寒,也不過一身蠻力,只會舞刀弄棒,渾身銅臭而已,不過是商人之子,舉止粗鄙不堪,不值得與之為伍。

漸漸的,這些話就傳到了郭游、杜文乃至牧清寒本人的耳朵裏。

書院內人多眼雜,心思各異,都想着出風頭,石仲瀾之流甚多!兼之素日裏這三個人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極其容易出風頭,早就引了諸多人眼紅心熱,此刻衆人便都紛紛煽風點火、火上澆油,希望看一場好戲。

一年中舉的人就那麽些,他人中了,自己的希望便就小了。且大家原本也沒有什麽交情,那幾個小子來了以後又十分張狂,不将旁人放在眼裏,大家都很樂意見着陳安縣一派自己窩裏鬥,最好先自斷臂膀,也好省些事。

什麽時候他們把自己整死了,我們只需坐收漁翁之利,那才叫好呢。

于是在各種各樣的動機和心思下,諸多流言便如同眼下這幹燥熾熱的烈日一般,在空氣中熊熊燃燒,大有燎原之勢。

怎奈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郭游、杜文和牧清寒之流雖出身不同,際遇各異,可也都是頗有性格之人,又有些個才氣,從小也沒少受了周遭人的排擠嫉恨,再應付起這些來也十分得心應手。

再者他們本就心曠豁達,并不将此等流言蜚語放在心上,此刻聽了這些壓根兒沒往心裏去。

一開始郭游還會耐着性子與那些人解釋道:“杜兄牧兄斷不是這種人,如今大家都是同一書院的同窗,你們莫要再說這話。”

然衆人如何肯聽!更有許多巴不得看他們打起來的,自然不願意如此輕輕揭過,便要越發的慫恿。

後來郭游也不耐煩了,覺得這起子人當真無趣,終日裏不想着怎生讀書,竟只把心思放到歪處!端的浪費時光!

有這工夫,我還不如多偷偷看幾本雜書,練習幾首古曲呢!

後來郭游再聽到這些話,便幹脆連解釋都懶得解釋,扭頭就走。回頭他與杜文等人一同說笑、吃飯時,便拿這些閑話來下酒做耍。

杜文牧清寒等人本沒往心裏去,因他倆誰也不是那等會看着別人的臉色、聽着別人的評判過活的人,故而外頭的議論與他們而言不過亂風過耳罷了。

只是有些擔憂,到底郭游與他們既不是一同長起來的,也不師出同門,說到底終究隔了一層,相互了解不多,郭游心中究竟作何感想,就連洪清也不敢下定論。

故而他們也頗為擔心,擔心郭游被外界輿論所左右。

若他們自己先亂起來,豈不是叫親者痛仇者快,遂了那些用心險惡的人的意?

然而無論杜文還是牧清寒,都不是那種在事情發生之前就急急忙忙沖上去解釋的人,且郭游性情何等高傲,若他們誤會了,話一出口便覆水難收,顯得他們心胸狹隘猜忌人?故而只能在一旁靜靜觀看。

如今看過,郭游自己就不當回事,也都放下心來。

只是此事到底給他們敲響了警鐘,尤其是杜文,午夜夢回時再想起來,也時常覺得有些感慨與後怕,覺得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難測呀!

也就是這一次,他才空前認識到: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真的得罪了這樣多的人!

而最令他想不通的卻是,其中跟着推波助瀾的人中不乏平日與自己稱兄道弟,笑臉相迎,高談闊論之輩。大家素日看着都極好,極真誠,怎得如今一夜之間都變了嘴臉?

若有意見,為何不當面告知?若是不服氣,為何不在文辯會上一決高下?

牧清寒見他接連數日都有些恹恹的,立即猜出他心中感想,便寬慰道:“往日我們說你,你不大往心裏去,如今見了,可信了?”

杜文幽幽一嘆,并不言語,只是看着眼神卻滄桑不少,不再似從前澄澈單純。

此刻杜文心中究竟作何感想,牧清寒不知,可他非但沒解除對潘一舟的警惕,反而進一步加強了:

若此舉是潘一舟無意為之也就罷了,可若此舉是他深思熟慮後故意為之,那這人着實可怕。

只不過漫不經心的一個簡單舉動,竟就挑動了泰半書院學生的陰暗心思,并叫他們集中起來對己方……

*******

舉人和秀才之間只隔着一場考試,可不管待遇前途亦或是社會地位都截然不同,說是雲泥之別也不為過。

說白了,秀才所能享受到的也不過免除包括自己在內的兩人賦稅,而前提卻是本身就有田産商鋪之類,不然也是白搭;再者成績格外優秀者,還能享受每月銀米供給,然該類名額太少,通過整個大祿朝也不過三五百人,可謂鳳毛麟角。

是以除了那些家境殷實者,絕大多數秀才竟都十分清貧,其中不乏三餐不繼者。

然一旦成了舉人老爺,那日子便大大的不同了。

想當年大祿朝建國不久,各處人才極度匮乏,許多人只要考中舉人,竟就能直接擔任官職!如今雖舊景不再,可一旦成了舉人便是一只腳邁入仕途,即便日後不得中進士,也有極大的希望能夠撈個七品乃至以下的官兒當當,可為此生有靠。

故而倘若某人一朝得中舉人,身份地位便立時不同了,多的是人巴結,更有甚者幹脆跑上門來攀親,或是送銀送屋……、

鄉試如此關鍵,說不得便有人铤而走險,朝廷自然更加重視,每科都會由聖人親自點了主考官和副主考奔赴各地檢查,當地知府只起輔助作用,怕的就是徇私舞弊。

眼下鄉試在即,可偏偏又出了大旱災,各地官員一面要全力以赴配合考試,一面又要使出渾身解數平定災情,一個個苦不堪言。

潘一舟也不例外,甚至同他一樣被臨時派往各地接管的新任官員一樣,因為是倉促接管,他們對當地政務自然有些個生疏,更要付出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保證不出錯漏。

不過短短半月,潘一舟便被累的脫了形,原本可體的官服穿在身上也有些飄飄蕩蕩,顯然瘦狠了。

這日,聖上欽點的正副考官都來了,潘一舟說不得又要親去應付,回來時已是三更,可連飯都沒正經吃一頓。

他剛換了家常衣裳,叫了一碗青菜蘑菇素面吃,外頭就通報說一個心腹求見,有要事相商。

那心腹進來之後二話不說,先偷偷往他面碗裏瞥了幾眼,又偷眼瞧見他穿的半舊綢子素面裏衣,一絲繡花也無,張嘴便奉承,盛贊他勤儉樸素雲雲。

“外頭許多人一日只得稀粥果腹,更有甚者挖野草啃樹皮,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我如今卻還有精細白面吃,叫甚麽節儉!”潘一舟不大耐煩的擦擦嘴,擰着眉頭道:“時候不早,若有事你便直說,若無事自去歇息,我且用不着這些白話。”

那心腹臉皮極厚,被斥了也不以為意,繼續面不改色道:“大人說的是,在下卻是想來問問,鄉試在即,大人有什麽打算不曾?”

潘一舟挑了一筷子素面吃,如同品嘗珍馐一般細細咀嚼了,頭也不擡的問道:“什麽打算?”

那心腹心頭一喜,遂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那杜文與牧清寒少年成名,還有一個叫洪清的,十分得意,更是唐黨肖易生的入室弟子,幾人往來親密,在下私以為”

話音未落,潘一舟就重重的将筷子拍在桌上,黑着臉呵斥道:“混賬!文人的名聲,生生叫你們這起子小人搞壞了!”

“大人?!”

心腹尤在驚愕之中,潘一舟已然指着他怒罵起來:“正混賬!科舉一事何等鄭重,能否得中全憑本事,哪裏由得你存這樣的龌龊心思!當真是本官瞎了眼,識人不清,虧我素日還以為你是個有主意的!”

見他罕見的動了真火,那心腹豈能不知自己拍馬屁拍到了馬蹄上?已然跌坐在地,面額慘白,痛哭流涕道:“大人明鑒吶,小人當真一顆真心全為了大人,明鑒吶!”

事已至此,想要抵賴卻是無用,為今之計只能豁出去拼了一試,或許能得峰回路轉。又或者這只是大人對自己的考驗呢?做官的,誰不會個唱念做打?誰還不要個臉面不成?

然而他卻打錯了算盤,潘一舟并不願意考驗,也恥與繼續同他言語,只背着一只手在屋內狂轉,厲聲斥罵道:

“老師與人不睦是真,可你也是長了鼻子眼睛耳朵的,他老人家同唐賊鬥了數十年,你可曾見他們戕害國之根本?科舉意在為國家選拔棟梁之才,你不想着如何為國分憂,竟意圖作亂,那便是國賊了,國若不存,你我又去給誰當官?我眼下不過小小知府,雖不敢說為國為民,可也應當做的問心無愧。”

派系鬥争何其殘酷,潘一舟自然也對唐芽極其一幹弟子無甚好印象,私下徑直喚其為“唐賊”,但對杜文等幾名小小秀才卻頗為寬容,并不欲将朝堂恩怨帶到科舉中去。

争鬥争鬥,卻也分個君子之争,亦或是小人之鬥!

罵了半天,潘一舟尤不解氣,朝桌上狠拍幾下,震得碗筷直跳,又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才華橫溢者衆多,若人人都如你這般,不能拉攏的便盡數毀去,朝堂便要垮了,還談甚麽施展抱負!”

“便是要鬥,我潘某人自然也要看他們有沒有那個本事,他日若得進士及第,同朝為官,再鬥個你死我活便罷!勝負只憑個人本事。如今他們不過府學學生,我便耐不住加害,同那起子小人有何分別!”

“來人吶!”說罷,他竟沖門外揚聲喚道;“将此人叉下去,暫且收押到後院柴房,考試結束前不得外出!”

外頭立刻進來兩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言不發拖了那心腹邊走,其中一人見他滿嘴只嚎叫不休,更熟練的抓了腰間布團,擡手給他堵上了。

有潘一舟的貼身小厮聽見動靜進來,見桌上的面都涼了,便小心翼翼的問道:“老爺,要不換一碗吧。”

如今天熱,且剛又被惹的肝火上湧,哪裏會怕涼!

“不換!”潘一舟兀自氣悶,既氣那心腹,亦氣自己誤用奸人,當即氣鼓鼓坐下,挽了袖子就埋頭扒面,吃了幾口又憤憤道:“真是不知所謂,你出去告訴後頭的人,一日兩餐只許給他稀粥窩窩,餓不死便罷!”

************

濟南府那頭不安生,陳安縣這邊也不平穩。

秋闱之期一日日逼近,外頭的災情卻未有明顯好轉,各路官員的頭發都要愁白了!

本應是準備秋收的時節,可如今田地間處處龜裂,無數作物都幹癟了,堪稱顆粒無收,如今庫中存糧尚且不知能撐多久,待到冬日形勢必然更加嚴峻,稍有不慎便是餓殍滿地!

原本杜瑕一家還打算趕去濟南府陪考,結果現下這個樣子,外頭竟亂的很,據說路上突然冒出許多打劫的來,十分不太平。故而莫說出城,衆百姓但凡無事,當真連家門都不大敢出了。

素日繁華的街上也都沒有什麽行人,灼熱的空氣扭曲着,壓抑的叫人喘不過氣來。

王氏不止一次的看着提前準備好的香火嘆息。

原先她還打算去城外廟裏上香求簽,惟願文曲星君眷顧家中兩位兒郎,只如今……

她只得在家裏細細翻了黃歷本子,挑了良辰吉時,虔誠求拜。

家中一幹下人也都跟着跪下去,口中念念有詞,腦袋磕的砰砰響,瞧着竟比杜家人更加虔誠。

也說不得是這樣,皆因他們中不少人都簽了死契,一輩子便是跟着主人家讨生活,主子家好了,他們自然水漲船高待遇也好;可倘若主子家敗落,他們自然也就什麽都不是。

更何況如今文人地位崇高,不管是杜文還是牧清寒這位姑爺,注定了都要走科舉之路,日後便是前途無量,便是那些簽了活契的也都在琢磨是不是找機會換成死契,也好顯示忠心……

杜河、王氏和杜瑕頂着大太陽,親***香禱告,又特意對着文曲星君的像行了大禮,待拜完之後,結結實實出了一身大汗,裏外三層衣裳都濕透了。

王氏扶着小英的胳膊站起來,先揉了幾下腿腳,又接了帕子抹汗道:“這天兒真是熱得狠了,叫人打從心底裏難受,我總覺得心裏慌慌的,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麽緣故。”

杜瑕也不耐熱,這會兒臉都曬紅了,也用小燕遞來的蘸了涼水的帕子捂着安慰道:“外面受災呢,誰心裏不慌?若說是科舉的事,且不必擔憂,哥哥他們如今年歲尚小,中了固然好,不中也罷了。許多人考到三五十歲都未必能中秀才,他們多等一兩屆磨砺一下,也未必是壞事。”

王氏聽了也點頭道:“你說的我何嘗不知道,只到底是親生骨肉,他素日裏那般用功,日日起早貪黑的,誰瞧了不心疼?若能得中,豈不是早一日解脫?”

聽了這話,杜瑕就笑了,一邊往裏走一邊說:“娘想的也忒簡單了!考上便能解脫了嗎,君不見那些為官做宰的,哪個又輕快了?真真兒忙的腳打後腦勺,一天到晚都沒喘氣兒的時候。前兒我去見肖姑娘,她也不免同我訴苦,說都已經連着七、八日天沒見過親爹的面兒,肖知縣便是同人日日吃睡在前頭衙門裏,和衣而卧,這幾日累得脫了形,臉上也曬得脫了皮,好端端的大老爺,遠遠看着竟像個農夫了!豈不都是些重擔壓在頭上?畢竟人命關天吶,聽說聖人雷霆大怒,好些地方都吃了訓誡。”

杜河跟着嘆了口氣,道:“正是,人活一世,誰不想着往上頭爬呢?做買賣的想做大,種田的想多買幾頃地,當官的自然也想着當大官。”

杜瑕點頭誇贊道:“真不愧是爹,看得如此明白透徹,這些話外頭再聽不見的。”

得了女兒誇贊的杜河當即笑的合不攏嘴,搔着腦袋,還有些不好意思。

王氏瞧不得他得意,笑罵道:“真是禁不住誇的,瞧喜的這輕狂樣兒,沒得給人看見了笑話。”

說罷又感慨道:“誰說不是呢,只什麽樣的官才算大?依我說,知縣老爺便已經很了不得,就跟那天邊的雲彩似的摸不着影兒,哪成想聽着那些個戲文裏頭,便是聖人還時常想着長生不老呢……”

一家人回了後院,王氏跪的骨頭疼,本想躺下眯眼歇歇,哪成想前頭圈裏鴨子嘎嘎叫個不休。

王氏無奈翻身坐起,一面自己抓了扇子搖,一面指着前頭笑罵道:“又是它,不必看我也知道必然是那只頭頂上長了紅毛的扁嘴畜生!當真吵死個人,大熱天的也不叫人安生!”

一席話說的杜瑕并幾個丫頭都捂着嘴笑個不住,一屋子花枝亂顫。

王氏自己也先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回,倒覺得暢快了些,想了下又對小英道:“你去跟劉嫂子說,把這畜生殺了,晚間就用酸筍炖一鍋吃!再叫它叫!”

小英笑着去了,不多時便麻利的回來道:“劉嫂子已去了,又說今日格外熱,晚間便用之前曬好的幹菜泡發了,細細切成絲兒,用油鹽醬醋和麻油拌個開胃解暑的小涼菜,吊在井裏頭鎮一鎮再端上桌可好?”

王氏點點頭,道:“大熱天的,也沒甚胃口,且接下來秋冬還有的熬呢,再要幾個簡單小鹹菜,這些也就夠了。”

晚間劉嫂子果然用砂鍋炖了一個酸筍鴨子,中間小心撇去浮油,故而湯汁清亮,然而味道卻很濃郁,又用酸筍吸飽了葷油,十分開胃過瘾,并不油膩。

可惜杜瑕畏熱,接連幾日食欲不振,也不過略撿了幾塊鴨肉吃,倒是就着那一碟子涼拌小菜和梅子姜喝了大半碗粥,然後就推了。

杜河與王氏知道她素來胃口極好,見了這般情景,都急的了不得。

杜河搓手道:“吃不下去飯,這可如何是好!”

“可憐今兒在大太陽底下曬了這麽久,必然是中了暑氣,”王氏轉頭忙喊道:“去叫劉嫂子煎兩盞豆兒水來吃。”

又心疼的拉着女兒的手道:“瞧,這镯子帶着竟晃蕩了,也是瘦狠了,如今這般情景,外頭竟也沒有賣冰的了!”

倒是杜瑕不以為然,笑道:“爹,娘,不過畏熱罷了,再者我如今長身子呢,抽條了,自然瞧着瘦。”

然杜河與王氏卻不聽。

如今杜文孤身在外,他們鞭長莫及,唯一能守着的只有杜瑕一個,若她再有個什麽,真是如同挖了心肝,故而兩個人四只眼睛總是緊緊盯着。

少頃外頭送進來豆兒湯,王氏又特地叫人去水位大降的井裏頭鎮了,這才盯着看她喝下。

杜瑕一家三口只在陳安縣等着秋闱結果,日夜焚香禱告,殊不知濟南府內外也是水深火熱,不僅府學內的杜文等人每日起早貪黑十分辛苦,便是牧清輝也需面臨極多考驗。

濟南商會的老會長本就年事甚高,平時沒有大事顯不出來,倒也游刃有餘。不成想現下又逢上幾十年不遇的大旱,頓時精力不濟,中間竟出了幾次疏漏,若不是發現及時,必然要釀成大禍。

他勉強撐了兩個月之後實在支持不下去,便欲推牧清輝上位,自己退居幕後安度晚年。

怎奈牧清輝卻推托自己年紀尚輕,不足而立,難以擔當重任,且又在熱孝期間,理應盡一盡為人子的本分,不問外事,故而實在無法應承。

老會長聽着派出去的人給自己的報告,面上喜怒不顯,沉吟片刻,擺擺手道:“再去。”

牧清輝現下二十過半,任會長一職着實年輕了些,然他老謀深算,天生一副商骨,便是年長一二旬的人也未必玩的過他。如若他不擔任會長,且不說庸者身居高位、能者反受壓制,必然給商會造成隐患,便是下面的人也未必挑得起這副擔子。

傳話的人去了又再回來,說牧清輝還是不肯。

老會長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又叫他去請第三遍。

待派出的人第三次回來,老會長索性撐着拐杖站起來,平靜道:“擡我去。”

衆人驚愕,卻不敢反駁,竟真的準備了一副軟轎,将他擡了去。

那頭牧清輝也聽到了消息,匆匆迎到門外,頂着大太陽行大禮,誠惶誠恐道:“老會長親自登門,實在愧煞我也,這叫我如何當得起?”

老會長顫巍巍的從轎子裏出來,又咳嗽幾聲,幾縷雪白的胡須在灼熱的空氣中飄飄蕩蕩,努力顫抖幾下,顯得格外虛弱。

他喘了幾口氣才道:“我派來的人都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發回去,想是份量不夠,說不得我只得拖着這把老骨頭親自過來說服你。”

牧清輝越發惶恐不安,沒奈何,只得親自扶着他往裏走。

到了內堂,牧清輝欲叫老會長坐主位,老會長卻執意不肯,說這原是你家,我不過是一介訪客,如何坐的主位?

兩人相識也有些年頭,老會長來牧家也不是頭一回,往日也坐過幾回主位,哪知今日卻一反常态,分外推辭。

牧清輝像是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也不肯退步,只說他原是會長,又是商界大前輩,便是單看年紀也這般大了,又親自過來,着實叫他惶恐不安,若再不居主位,只怕要一頭碰死。

兩人如此這般相互推辭了幾個來回,終究是老會長氣虛體弱,拗不過他,坐了主位。

人活一世争的就是一口氣,誰不愛面子呢?

原先老會長幾次被他駁,又大熱天的拖着病軀親自過來,還是來退位讓賢的,便是如何深明大義,心裏終究有些不自在。此刻見牧清輝這般誠懇禮讓,又做足了姿态,面上也好過了些。

賓主落座之後,牧清輝又親自捧了茶給他斟上,也不問來意。

如今酷熱難當,這屋子周圍的人工湖也都齊齊降了水位,室內擺的冰盆還同往年一樣多,可覺得還是熱的很。

現下缺水、酷熱,外頭的冰也便奇貨可居起來,身價倍增,等閑富貴人家竟是用不起了的,可牧清輝卻像吃個饽饽、喝完粥似的那樣容易,輕飄飄的叫人再去添兩個冰盆過來。

只這麽兩盆冰,如今外面已經不知炒到多少銀兩,養活幾個尋常人家不成問題……

溫度漸漸降下來,暑熱去了,唯剩一股沁涼水意淡淡萦繞。

老會長也不禁舒展了眉眼,慢慢吃了幾口茶,拿了精美的蘇繡帕子,輕輕沾沾嘴角,再次說明來意。

牧清輝自然又是推脫的,理由聽上去也很充分。

“承蒙錯愛,實在叫我受寵若驚又惶恐不安。但我如今年紀實在太輕,經驗也淺了些,到底壓不住,且商會中都是我的大前輩,如今若叫我去做了會長,諸前輩們的面子上,如何過得去?再者我如今也在孝期,又要處理家事,實在是分身乏術。”

說着,竟就掉下幾滴淚來。

只道:“家母早逝,父親小十年前就病了,我實在惶恐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要穩住人心,又要四處求醫問藥,當真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天資愚鈍,光家中諾大一個攤子就要壓彎我的腰!如今老天沒眼,父親竟也撒手去了,實在狠心。我正不知該怎麽辦呢,又哪裏擔得起商會這般重任?”

說完,越發悲切起來,當真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老會長也跟着長嘆一聲:“生死由命,實在強求不來,誰沒有這一天呢?不過早晚罷了。令慈令尊已然如此,你也該學着放下。你如今只看我就知道,也不過強撐着這口氣熬日子而已。”

兩人又對坐着嘆了幾口氣。

老會長又吃了幾口茶,再接再厲道:“整個濟南府上下,哪個不知道你是個孝順的?便是令尊剛去那幾日,你竟就哭昏過去好幾回,便是令弟也悲痛欲絕,着實是慈父孝子的典範!”

牧清輝抽空拱手,十分誠懇道:“不過人子本分罷了,當不得說,莫要再提。”

老會長微微攥了下拳頭,面不改色的又略嘆一聲,繼續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但你也不能因小失大,既已入了商會,也該顧着商會諸多同仁,為他們謀福祉。切不可沉迷過去,得往前看,須知便是不為了旁的,難不成眼睜睜看着祖上家業就此衰敗?你手下還有恁多人要吃飯過活,你若倒了,意志沉淪,可如何是好?”

頓了下又道:“若你是怕不能服衆,這個竟不必擔憂,今兒我便能在這裏作保。我早已打了招呼,除我之外,另有近七成會員都十分推崇你,屆時必然不會反對。再不濟我身子骨雖不中用,好歹眼睛還能看,耳朵還能聽,腦子也略管點兒用,便豁出老命在一旁扶持罷了,你還要推辭麽?”

兩人推誠置腹的說了許多話,直喝幹了一壺茶,均說不出道不盡的誠意滿滿,及到将近一個時辰之後才有了定論。

牧清輝推辭再三,會長力勸多次,最後放狠話道:“你若還不應,難不成要我跪死在你跟前?”

如此這般,牧清寒才勉為其難的受了,只到底還在孝期,難免又對着天落了幾滴男兒淚。

稍後牧清輝又親自送老會長出來,目送他一直走過街道拐角才回身進去。

說了這半日,老會長就覺得自己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精神頭兒都消耗得空了,靠在轎子裏閉目養神了半天才敢開口,一張嘴還是微微氣喘。

他微微挑起一點轎簾,看着空蕩蕩的街道,意義不明的輕嘆一聲,問跟随自己多年的老管家:“你看此人可當得起商會會長一職?”

老管家微微躬身道:“今木已成舟,老爺還說這些做什麽?只好好養着身子罷了。”

老會長空笑一聲,逼問道:“誰問你這個,你只說此人如何?”

老管家這才沉吟道:“心機謀略無一不有,難得年紀輕輕竟沉的住性子,好名聲都叫他賺全了,着實是個心狠手辣之輩。”

慈父孝子?誰信!

都說有慈父才能有孝子,他們是外人,當初牧老爺究竟慈不慈的,誰也說不清。可那位老爺十分好色,前前後後納了十多個姨娘在屋裏頭卻是不争的事實,又愛帶出來到處招搖,嫡妻反倒靠後了……

試問,但凡他對發妻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尊重敬愛,能做到這樣?

老會長長嘆一聲,似有無限感慨,幽幽道:“這就是了,聽你這麽說,我反倒更放心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後輩必然是要踩着前輩的屍骨往上爬的。商場如戰場,優柔寡斷,心慈手軟之輩如何立足!

即便他再不甘心,可終究老了。

只可惜時運不濟,偏逢大旱,且眼下嚴苛的情勢不知要持續多少個月……

原本他還想再拼一把,好混個功成身退,載譽而歸,哪知實在是歲月不饒人。月初他不過略熬了幾晚,竟就昏倒在書房,險些一命嗚呼,如今還是早晚參湯不離口,才不得不考慮放手的事。

大旱便是天災,知府被換可算人禍,如此腹背受敵、霜雪交加之際,老會長實在是撐不下去。若激流勇退,還可留個好印象,賣個人情;也好過苦苦支撐,最後落個名聲盡毀,顏面無存。

再者老會長于此刻提出退位,讓賢于牧清輝,對後者而言固然是個機遇,卻也是大大的挑戰。

現如今,商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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