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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

杜文并沒看清發生了什麽, 正在旁邊又拿着那本獨一無二的話本翻看。

到底杜瑕有個成年人的芯子, 很快平靜下來, 若無其事的道:“多謝,若是日後得利, 我必要分紅出去的。”

牧清寒只覺得方才碰到的指尖酥酥麻麻, 一顆心卻還是砰砰直跳, 跳的他自己都有些莫名, 耳朵也好似嗡嗡的,就是不敢瞧她,卻又忍不住想去瞧。

他在腦海中飛快的過了幾遍拳, 這才差不多了,對着那張瑩潤如玉的小臉兒微微笑道:“那我可真就等着了。”

杜文聽後大笑,道:“好啊,你們兩個賺錢, 竟不帶我!如此看來, 我若不也跟着出些力氣, 豈不生分了?”

三個人又是一通笑鬧, 方才的小插曲便似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牧清寒回家之後,內心的思緒卻久久不得平複。

這真是個非常特別的姑娘!

最初與杜瑕相識, 不過是因為她是杜文的妹妹, 自己自然也只是拿她當一個熟人家的小女孩兒, 可漸漸地,這關系似乎就變了。

因為這實在是個很與衆不同的姑娘!

她心靈手巧,卻不會尋常姑娘家應該會的針線女紅;她讀書識字, 卻從不看面向未婚女子的閨閣訓誡;她也喜愛穿衣打扮,卻不沉迷追逐,只做欣賞。

便是三人湊在一處玩笑說話,談些詩詞論些道,她竟也從不多眷顧哀怨纏綿的女兒篇,只言片語中便可見天地壯闊、四海蒼茫……

真要說起來,這對兄妹也确實蠻像:

杜文天生自帶一股狂氣,并不愛将各色規條戒律放在眼中,動辄批判,言辭犀利;杜瑕雖收斂些,并不愛出言反駁,也總是笑吟吟的,可牧清寒看得出,她是打心底不屑,瞧,就連眼神中都透着一股輕蔑,連那微微上翹的嘴角也好像在說:

本姑娘只是懶得說。

她年歲尚幼,家境一般,并未去過多少高山大川,可她的思維着實寬廣,胸襟端的開闊,眼光何其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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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實立足于腳下幾寸土地,身處小小院落,可她的視野、她的魂魄,她眼中所看,心中所想,卻早已飄飄蕩蕩,不知飛出去幾千萬裏!

牧清寒越想越激動,竟忍不住渾身戰栗,兩手發抖,心髒一下下越跳越狠,血液一股腦的往腦袋裏湧。

這樣的女孩兒,這樣的女孩兒……

不不不,這樣的友人!

這樣的友人,若還粗鄙簡單的将她以性別劃分,本身就是一種亵渎!

原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自己已然将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姑娘放在平等位置!

你是哥哥,我敬你,卻不懼;

你是妹妹,我護你,卻不讓。

此“不讓”非欺壓,而是牧清寒早在認識到之前,內心深處就早已認定,這姑娘根本不需要自己讓,她不屑于別人的讓……

**********

轉眼到了去方家做客的日子,王氏這幾天特意抛開一切活計,專心給女兒準備了一套新的綢緞衣裳,清早親自給她打扮一新。

杜瑕卻笑:“不過是出去玩罷了,娘何苦這樣破費?月初才給我做的衣裳,只穿了一回呢。”

王氏一邊給她整理衣角一邊道:“你哪裏知道外頭的厲害?方家高門大戶的,便是方姑娘為人率性可愛,難不成上下都沒個勢利眼?況且咱家又不是沒錢,你只穿着吧!”

自家距離方家卻是有些遠,王氏正想着去外面叫一頂小轎,自己送她過去,就見外頭來了兩個婆子,笑道:“我們姑娘叫我們來接杜姑娘了。”

王氏又驚又喜,萬萬想不道方媛做事情這樣妥帖,又見其中一個婆子确實是那日跟在方媛身邊的,也就放下心來。

那婆子笑說:“我們姑娘說了,好好地請來,回頭再好好地送回來,午間就在家裏吃飯,請太太不要擔心。”

王氏活了小半輩子,還是頭一次被人喚太太,只覺得好似渾身骨頭都輕了二兩,越發喜氣盈腮。

杜瑕抱了一大三小四個盒子出來,道:“這卻是給夫人和幾位姐姐的一點小小心意。”

就見那三個扁平小盒倒罷了,大的盒子足有成人半人高,她這麽抱着,幾乎整個人都看不見了。

旁邊一直沒說話的那個婆子連忙上前幫忙抱了,一行人這才出門上轎。

杜瑕與王氏道別,上轎之前便摘了一個素面荷包遞過去,裏面卻是兩百錢,笑道:“大清早的,勞煩諸位跑一趟,不成心意,這點錢卻與大家吃茶。”

她今兒也挂了兩個大肚荷包,裏面裝了不少銅錢和幾塊一二分的散碎銀子,就是預備着出門打賞人的。

窮家富路,說的也不僅僅是出去游玩的時候花費大,但凡出了門都少不了打點。尤其又是與方家這樣的人家來往,更加要留心。雖然是她邀請的自己,可自己若是真的一毛不拔,難免被人诟病。

再者,若是大家一同上街,或是湊份子玩耍,她身上要是一個錢也沒有,又怎麽合群?

這就是所謂的交際和人情往來了。

要不怎麽說窮人家交際不起呢,不是他們不想,而是真的支應不開。若不是杜瑕自己有了賺錢的路子,怕也不敢上前。

那婆子如今才是真正的大吃一驚。

他們走着趟原不指望有什麽賞錢,且不說這寒門小戶拿不拿的出,怕是平日不出門,壓根兒就不知道還有這般打點的道理。哪知人家瞧着竟非但熟悉得很,更出手大方,不由得呆住了。

因為杜瑕給錢的動作也沒瞞着其他人,大家觀那荷包的分量與聲響,便能大體猜出有多少錢。他們兩個轎夫、兩個婆子,便是那接錢的婆子拿大頭,剩下的少說也能得二三十個,卻是小半日的工錢,不由得便對她十分感激,那個婆子也慌忙給她打轎簾。

去旁人家裏做客,必然要先去拜會長輩,杜瑕下轎之後也不亂看,直笑道:“該先去與太太請安問好才是,卻不知得不得空。”

那婆子眼下對她已經十分贊賞,笑容更加真誠,道:“太太姑娘都等着呢,姑娘且這邊走。”

一行人往正廳去了,杜瑕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面不時傳來一陣陣女孩兒嬌笑,似乎很熱鬧。

內外通報之後,杜瑕就進去請安,只見裏頭正坐上是一位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的中年女子,略有些清瘦的模樣,脊背挺直,精神氣兒倒比一般婦道人家足,雙目清亮有神。

下首分兩列坐着三個年歲差不多的女孩兒,穿金戴銀,打扮得都很富貴,為首的正是方媛。另外兩位同她年歲差不多,也十分講究,只不認得,不知是哪家的。

杜瑕先請安問好,方夫人見她一身繡着迎春花的水藍襖裙十分清新雅致,且小小年紀,舉止落落大方,既不像一般讀書人家小姐那樣驕縱,也不似尋常寒門姑娘那般扭捏不上臺面,聲音清脆,吐字分明,也就喜了三分,又叫人預備上等表禮。

杜瑕笑着接了,也不推辭,又送上自己的,只說是猛獸。

方夫人當場掀開來看,然後愣了下才狂喜道:“果然猛獸!這個真好,我就愛這個,竟是惟妙惟肖,好孩子,難為你怎麽做得出來!我方才竟以為是真的!真真兒的巧奪天工!”

原來盒子裏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上山虎,差不多到成人膝蓋那麽高,腳下踩石,頭頂對月,身形健美。就見它體态從容,雙眼圓睜,皮毛覆蓋下隐隐藏蓄着力量,雖沒張嘴,可眼神淩厲,端的是不怒自威,傲視群雄,送給方老爺方夫人,确實恰如其分。

旁邊幾個伺候的小丫頭忍不住驚呼出聲,吓得往後縮了縮,那三個姑娘也都先後高高低低的喊出聲,方夫人更加哈哈大笑起來。

“早些年走镖的時候,我與老爺一道,也曾見過大蟲,與這個竟是一般的模樣!今兒一見,我就好似又回到那時候去了,實在痛快!”

說完又看向場中年歲最小,這會兒吓得臉都白了的那個女孩兒,道:“我的不是了,你原不似我這兩個丫頭胡打海摔胡亂養大,想是吓着了,”又叫旁邊的丫頭道,“快煎一盞甘草柏子湯來與石姑娘壓驚。”

石瑩見方媛二人除了一開始有些吃驚,這會兒顯然已經回轉過來,正興致勃勃的盯着那老虎看,就有些挂不住,連道不必。

方夫人卻不答應,一疊聲的催着丫頭去了,又關懷幾句,然後轉過頭去問杜瑕:“真是難得,只是你小小年紀,竟是見過的?不然怎得這樣像!”

杜瑕确實見過,但卻不能說出動物園的名頭,只道:“卻沒見過,倒是好些個書裏頭都提到過,描寫的很是生動,又有畫兒,我細細琢磨幾天,又繪了圖,就試着做了,也不知到底好不好,太太不嫌棄也就是了。”

之前她一直頭疼到底要送方家長輩什麽。

好容易登門一回,自然沒有空手的道理,但送什麽呢?

若是外頭買去,人家什麽沒見過?自己就這點錢,還是不要打腫臉充胖子的好,反倒沒趣。

聯想到方老爺的出身、為人行事,杜瑕就畫了草稿,狠狠熬了幾晚,這才得了這頭上山虎。

說來還是倉促了,準備的不充分,并不算完美,不過因為本就是這世上獨一份兒,倒也能糊弄過去。

方夫人聽她說讀書,便已經滿臉歡喜,聽到最後更是笑了:“這般好東西還嫌棄?那我也忒不知足!”

說罷又對方媛和另一個女孩兒道:“你們先別忙看,待我叫人送去饞饞老爺,他必然驚喜,我卻偏不給他!”

說着,竟真就叫兩個小厮搬到前院去了,在場衆人都笑了。

方夫人又拉着杜瑕說了好些話,親眼看了她送給自家女兒的禮物,這才笑眯眯的去了,又囑咐人好生伺候。

方媛顯然對杜瑕送的禮物很是喜愛,拿着不住把玩,四個女孩兒有說有笑的往她院子裏去了。

待坐下之後,四個姑娘報了生肖序了齒,方媛最年長,十一歲,卻是杜瑕最年幼,那看着最小的石家姑娘石瑩也比她大了兩歲,今年已是十歲了,與另一位叫萬蓉的姑娘同齡。

方媛又一一介紹。

早就聽說方老爺的兩位結拜兄弟,一位是萬二爺,另一位卻是龐三爺。三爺是個正經武癡,原是镖局的頭號镖師,每日沉迷練功,至今不娶。

萬二爺最精明,不似結義大哥廣攬紅顏,倒是個情種,如今家中只有一位早年娶的妻子,二人感情深厚,舉案齊眉,生了四個兒女。長女、次女、三子俱已成家,幼女萬蓉自小與方媛一同長大,兩人性格雖然千差萬別,可卻好的跟親姐妹似的,總是在一處玩耍。

方媛從小得家人溺愛,也酷好舞刀弄槍,說話行事都比一般男兒還潑辣爽利,萬蓉卻生的溫柔腼腆,做事也更沉穩,反倒更像是姐姐。

石家姑娘是本地人,祖上做糕餅起家,如今已小有財産,打從前兩代人起也都拼命讀書,倒也算這方圓幾裏的讀書人家,只是連秀才也沒出過一個,終究底氣不足。

萬蓉倒罷了,大姐姐似的怪會照顧人,可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杜瑕覺得那位石瑩總在偷偷打量自己,目光着實說不上和善。

幾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方媛就招呼人去外頭布置了毛氈、軟墊,又要了四幹四濕八樣果子,綠豆糕、紅豆糕、栗粉糕、山藥糕等幾樣點心,煎了玫瑰百合甜湯,用細膩白嫩如羊脂的薄胎茶盞盛了,注幾滴上蜂蜜,淡紅色的淺淺一汪,氣味酸甜,美麗非常。

她笑道:“這會兒日頭也高了,寒氣也散了,外頭幾株桃花開得很好,咱們去樹下玩兒去,旁邊還有秋千,豈不比在屋裏枯坐着有趣?”

萬蓉就笑:“知道你毛毛躁躁的,在屋子裏也坐不住,這就走吧。”

說着又拉着杜瑕的手笑:“她就是個猴兒脾氣,你可別給她吓着了,等會兒挨着我坐。”

杜瑕捂嘴笑,點頭:“聽姐姐的。”

幾個人在樹下圍坐一圈,玩笑幾句,氣氛正濃,卻聽石瑩突然來了句:“你是不是有個哥哥,卻叫什麽?”

衆人都呆了,杜瑕還從未見過這般“大氣”的姑娘,差點将手中的白瓷盞丢出去,引得內中液體劇烈晃動。

方媛先帶了幾分不悅的開口道:“你這是在做甚?”

如今雖然不似前朝那般男女大防,可這樣初次見面,就大咧咧的問人家的男孩兒姓甚名誰,着實有些不成體統。

話一出口,石瑩也知自己有些莽撞,面上飛紅,也沒繼續下去,端起茶來掩飾,可到底眼神總往杜瑕身上打轉,卻不大和善。

萬蓉打了圓場,繼而繼續說笑,但那石瑩卻像是開始針對杜瑕,緊抓不放,又抽空問她家裏是做什麽的。

萬蓉也有些看不下去,就說:“咱們女孩兒家湊到一起說說笑笑,幹嘛聊這些?”

石瑩卻皮笑肉不笑道:“初次見面,問些家常事也不算什麽,還是說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

這話聽着着實刺耳,杜瑕輕笑一聲,卻也沒藏着掖着,只道爹是賬房,家裏也買了一座山罷了。

方媛和萬蓉還沒怎麽着,石瑩卻當即嗤笑出聲,眼神十分不屑,語速飛快道:“我當是什麽大戶人家呢,原來是酒樓跑腿兒,怪道你連件首飾也沒有。”

說罷,就擡手摸了摸自己腕上黃金嵌寶的镯子,扶了扶頭上镂空纏絲的簪子,又抖了抖身上金絲織就百蝶穿花的衣裙,十分得意。

她這般炫耀,方媛已經惱了,當即丢開手中的紅豆糕,拍桌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好好請來的客人,你一通夾槍帶棒的,淨是混話,杜家妹子得罪你不成?竟還辱人父母,真要說起來,我家也不過是提着腦袋替人賣命發家的,你家也原來也不過是走街串巷賣糕餅的,誰又比誰高貴些?偏你在這裏說三道四,有臉不成?”

一番話說得又急又快十分尖銳,只把石瑩說的一張臉憋的通紅,兩只眼睛都含了淚。

她看杜瑕不順眼原是有緣故的,本來覺得自己跟方媛已經認識兩年有餘,雖然算不上閨中密友,但關系着實不錯,放眼整個陳安縣城也是數得上的,估摸着斷然不會為了一個不知哪裏來的野丫頭片子不給自己面子,這才說了。哪成想最後沒臉的是自己。

偏方媛最是個眼睛裏容不得沙子的,石瑩這番話着實叫她倒盡胃口,又見對方只是咬着牙幹瞪眼,也不認錯,顯然是口不服心也不服,登時便沒了耐心。

“我卻不知道石姑娘眼界原來這般高,想來我與萬妹妹也是入不得你的眼,方家廟小,想來容不下您這尊大佛,這就走吧,日後也不必來了。”

說完竟就端茶送客。

石瑩眼前一黑,幾乎沒昏過去,剛才漲得通紅的臉刷的就白了,雙唇也血色盡失,看過來的眼神中滿是難以置信。

但是方媛卻不搭理他,就是萬蓉也避開不說話,那些婆子丫頭便都湧上來,幹巴巴卻也不容置疑的說:“石姑娘,這邊請吧!”

若是懂得進退的,此刻不過略說兩句軟話,再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可石瑩被家人寵壞了,哪裏受得了這般屈辱,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愣,竟也恨恨的一咬牙一甩袖子,又恨不得剜下肉來似的狠狠瞪了杜瑕一眼,捂着臉嗚嗚咽咽地出去了。

石瑩被請走之後,方媛兀自氣道:“原先我也只當讓着她,也佩服她心直口快,有三分氣性,哪成想這一二年越大了,非但不知收斂,竟也漸漸的不着調起來。誰家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不成?還不都是一個大子兒一個大子兒拼命掙來的,偏她家裏有了幾個臭錢,兄弟也讀書,這便自命不凡,瞧誰都不順眼,動不動說話夾槍帶棒,今兒就越發嚣張了,我就瞧不上她這幅樣兒,誰欠她的不成?”

叽叽呱呱說完這一大通話,她猛地喝了一口茶,又沉聲道:“這還沒中舉呢,便已如此輕狂,來日若真叫她兄弟得了意,怕不是要上天?!”

方老爺夫婦起家艱難,中間不知道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上了多少刀山火海,經過多少次死裏逃生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最落魄時連叫花子都不如,如今身上還都各有好幾處可致命的疤痕。方媛雖沒親身經歷過,可自小也有父母雙親耳提面命,自然知道敬重旁人。

今兒石瑩一番話說的紮人心,好似合該她家天生富貴似的,更侮辱自己請來的客人,豈不是間接打自己的臉?方媛自然受不了。

萬蓉吃了一口茶,沾沾嘴角,輕飄飄道:“她就是這個性子,難不成你還不知道?這回發作出來也好,日後也不必相見。”

杜瑕不想進來不過一刻鐘,情況就急轉直下,發生了這麽多波折,她還是有些懵。

況且她不知道內情,也不知道這石姑娘背景究竟如何,便有些忐忑,怕惹了麻煩。

方媛卻大咧咧一擺手道:

“你不必在意。她只不過是有個兄弟,頗有才氣,聽說時常得先生誇贊,日後必得中舉,這一家人便抖起來,眼睛鼻孔越發往頭頂上去了。兼之略有幾個錢,一發的不知姓甚名誰。原先我見她性格還算爽利,偶爾也湊在一起,今兒也是趕巧了,哪成想她竟日益古怪,只要周圍的人都哄着,誰有那個耐心?随她去吧!你也不必理會。若日後她真的敢找你麻煩,你就告訴我,我去打發了。”

杜瑕先道謝,又聽她說石瑩家開了糕餅鋪子,且又與她交往,想來頗有財力。再聯想到她問自家兄長的名字,突然冒起念頭,莫不是那石仲瀾的妹妹?

石仲瀾兄妹關系如何杜瑕不知道,但杜文卻拿她當半個兄弟,時常把在學堂裏的好事兒壞事兒拿出來說,兄妹二人也時常關起門來商量對策。

因此對她杜文學裏的事情也十分清楚,知道有個師兄叫石仲瀾的,與杜文和牧清寒頗為不睦,之前還打過一架,鬧得人仰馬翻,如今也是泾渭分明,若有争論,課堂上必然是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聽說原先肖秀才還嘗試調解,哪知幾次三番都不成,真應了那句天生不對盤的話,如今也放棄,暫且随他們去了。

若真是如此,石瑩對自己這般态度倒也解釋的通了。

見杜瑕愣愣出神,萬蓉笑着問怎麽了,杜瑕略一遲疑,就把自家兄長與石仲瀾的恩怨情仇簡單說了原委,又笑道:“若她兄長當真是我兄長的那位同窗,這倒說得通了。”

說罷,她又問方媛和萬蓉,石瑩的兄長是否就在肖秀才門下讀書。

方媛聽後一拍手:“可不是!我常聽哥哥們說,肖秀才腹有錦繡,素有才名,又是出名的大孝子,人都說若不是他的數位長輩接連去世,七、八年都出不得孝期,這會兒早就中舉做官去了!何苦在這裏教書。”

杜瑕聽後恍然,對肖秀才的佩服更上一層,原來內裏還有這般緣故!

不過她說明原委之後,方媛非但沒後悔剛才将石瑩趕走,反而越發覺得此人不可交。

既然石瑩對初次見面的杜瑕這般怨念,想來她那技不如人的兄長背後也沒少了抱怨,可見其心胸狹隘;而石瑩不問原委就先出言譏諷,又辱及家人,更是可惡。

杜瑕回家後第二天,方家又派婆子上門,專門送了兩盒點心、兩匹緞子,說是太太知道了她與石家姑娘的插曲,特來賠禮。又叫人傳話說,她做的老虎震驚四座,不光方老爺看呆了,就是二爺三爺等人也都入了迷,如今争奪不下,很是熱鬧。

她聽後笑個不住,覺得這位方夫人也是個趣人,點頭說多謝,又抓了把錢,讓那婆子回去了。

王氏見那兩匹緞子,一匹楊桃色,一匹淡荷色,都十分的清新雅致,分別織着吉祥如意和山水暗紋,且觸手溫潤密實,又滑膩膩的甚有文彩,便無限歡喜,對女兒笑道:“方夫人也實在客氣,這兩匹緞子陳安縣城內都是找不到的,怕不得一二十兩銀子?也罷,可巧是你稀罕的雅致顏色,回頭我就替你裁了衣裳,正好春日裏單穿。”

不過一月,她果然裁剪出幾身襦裙和小襖、褙子、薄衫等,又有為了清明節的一套八副華裙。

因為上面已有暗紋,便大不用繡花,只配合着原先家裏有的各色綢緞鑲邊掐牙,又打了幾個花鳥魚蟲帶珠子的盤扣,便無比精致美麗,杜瑕看後着實愛不釋手。

晚間牧清寒與杜文一道來這邊吃飯,王氏也使出老大工夫下廚,将那一罐早起就用了足量油鹽醬醋黃酒炖的肘子端上,現下已經爛熟,滋味醇厚。

這肘子大半個都浸透在紅彤彤的黏稠湯汁中,吃的時候筷子竟不大好夾,只得用大勺連同湯汁一同舀了,趁熱澆在白花花的米飯上,入口香甜,十分開胃。

還有紅燒的牛心,炒的自家菜園摘下的新鮮菜蔬,做的龍須羹湯,都吃的眉開眼笑。

因着家裏有了閑錢,杜瑕越發吃不慣水煮菜,便磨着王氏先用油起鍋炒制,原先王氏還心疼,可嘗着滋味兒着實上佳,又清脆爽口,男人孩子竟都能多吃大半碗飯下去。且一月也不差這麽幾個油錢,也就應了,如今家中炒制的菜蔬都是先擱油,倒也不比外頭的差了。

飯後,三個小的又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牧清寒把阿唐打聽來的列了個單子,交給杜瑕,又分析一番,遂決定叫阿唐明日再把杜瑕看中的那兩家走一遭,問個底細。

杜瑕感激不已,只說無以為報。

牧清寒就笑道:“既這麽着,妹妹就幫我做個挂墜兒吧,外頭的我竟搶不到呢,且也不大适合我戴。”

杜瑕當即應下,見旁邊杜文幽幽看過來,也笑着說給他做。

待吃了一盞茶,杜瑕卻聽他倆說起肖秀才要去趕考的時候,不由得多問了幾句。

杜文道:“貌似先生自己不大在意這些,卻是他那還在京師的老師修書一封,派心腹送來,又傳了話,只道火候已到,也出了孝,合該繼續考取功名。又有某師兄親自登門,書信不斷,先生沒奈何,只得應了,六月初便要啓程。”

大祿朝行政區域劃分類似明朝,全國劃分為兩京十三布政使司共計十五省,省下有府州縣三級,陳安縣城隸屬山東濟南府下。

肖秀才已有秀才功名在身,直接鄉試便可,也就必須于八月前趕到濟南府參加秋闱;若秋闱過了,就是舉人老爺,便可去京師赴次年二月的會試。

之前杜瑕其實一直想不大通,即便肖秀才素有才名,可如今也不過是秀才,這個年紀不要說秀才了,便是舉人老爺全國也有無數,可為何仍有那麽多人從周圍州縣,乃至府慕名前來?

如今通過杜文和牧清寒斷斷續續的說話內容,杜瑕才漸漸拼湊出真相:

肖秀才有才華不假,但眼下更有吸引力的卻是他那至今仍在京師身居要職的老師,還有一幹青出于藍的師兄們。他雖然因為親人接二連三去世不得不連續多次暫停考試,可眼下他的老師、師兄乃至同窗威名仍在,且有心扶持他,故而落到有心人眼中,肖秀才自然也是香饽饽。

肖秀才的老師具體官居何職、身居幾品,牧清寒和杜文也都不大清楚——原話是“待你們身上有了功名再知道不遲”,可約莫不會是小角色,那幾位師兄也已經漸漸站穩腳跟,于是這一股勢力越發盤根錯節的穩固起來。

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一旦拜了師父,日後只要不叛出師門,師徒、師兄弟這些便會是一輩子的紐帶關聯,某種程度上甚至比血親更甚,也是外人,包括政敵對他們的第一印象。

肖秀才的老師和一衆師兄、同窗對絕大部分人而言顯然有些高不可攀,但他現在還只是個蝸居小縣城的秀才,那些真正想做學問的,或是想通過他與上面的人搭上關系的,自然源源不斷……

杜瑕想明白之後,突然就從心底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緊迫、緊張。

在這之前,她或許知道自家兄長日後會科舉、從政,但從未想過能遇到這麽有來頭的老師,而他老師的老師,顯然是個大人物。

那麽日後,杜文恐怕也免不了要加入,然後參與歷朝歷代都無法避免的派系之争。

她忍不住看了眼正說笑的杜文和牧清寒,看着他們臉上滿滿的稚氣,心情忽然變得非常複雜。

卻見牧清寒突然轉過頭來,對上她的眼神還愣了下,問道:“怎麽了?”

杜瑕連忙回神,甩了下頭,試圖将那些現在看來還非常虛無缥缈的念頭趕出去,然後笑道:“說到赴考,我還真有點兒應景兒的玩意兒,也有你們的,過幾天哥哥你代我送了吧,也算是一點心意。”

第二天杜瑕就跟着王氏上街,買了足有十幾斤重的彩繩,除此之外還有平時沒用過的金線,娘兒倆實在拿不動,花了幾個大錢托人送回來。

王氏見那些彩繩竟都只是金紅兩色,只是偶爾幾根黑的,滿滿堆了一炕,不由得頭皮發麻,只問她究竟要做什麽。

“你已有好些時日不做絲繩玩意兒,今兒卻是怎的了?”

杜瑕一邊頭也不擡的整理絲繩,一邊道:“聽哥哥說肖先生今年預備去赴考呢,他的書教的這樣好,我也十分感激,豈能沒有點表示?只是先生并不好財,我們也沒有名畫孤本可送,便是有,大約他也不會收,我就預備打個吉祥如意好意頭的結子,也是份心意。”

王氏看的頭昏眼花,也想不出來她究竟想打什麽,索性也不問了,只幫着整理。

“對了娘,明兒不是有幾個掌櫃的要與你商量?”

因過去一年裏,杜瑕戳的羊毛氈擺設賣的極好,生意穩定後她就把主要精力放在讀書和提高技巧上面,除重大節日外一月只做十個八個,根本不夠分。後來又有陳安縣的人專門買了那個去送禮,很快便流傳到外縣,連帶幾波熱潮,自然更加搶手。

有價無市的直接結果就是:那老板娘李氏将原先的一兩七錢直接漲到二兩半,還偶爾将剩餘的高價賣給外縣商販,可給杜瑕她們的收購價竟還壓在一兩半!

李氏精明,可外縣的人也不傻,幾次後就不願繼續挨宰,遂派出機靈能幹的小夥計來這邊盯着。時間一長,就認出了送貨的王氏,然後私下接觸,說希望能直接從她這裏拿貨,價錢好商量。

可巧王氏對李氏私自漲價,卻不提高進價的行為已經很不滿,聽了這個自然高興,家去後就告訴了女兒,杜瑕自然更沒有意見。

只是有一點,她在試驗過大型動物之後,也不想繼續做以前那種小玩意兒,畢竟花費的工夫差不多,可價格卻必然天差地別,就囑咐王氏,叫她與那些掌櫃的談的時候着重說一下這個。

“前兒我送方夫人的老虎,他們都很喜歡,方家姐姐的意思是好些人都想要呢,只是她們都替我着想,沒說出去,故而不得門路。說是有位說了,想要個實物那般大小的,欲擺放在大堂之中鎮宅,能出五百兩銀子呢!”

王氏一聽就瞪圓了眼睛。

五百兩!

她只覺得口舌幹燥,竟是一個字說不出來。

“這不值什麽,大戶人家一個镯子就幾百、上千兩的事兒多着呢!”杜瑕就笑道:“娘,放心吧,往後咱們的日子定然越過越好。”

幾日後,牧清寒帶着阿唐打聽好的報價單子過來,跟杜文一推門就見杜瑕笑眯眯的看着他們道:“給你們的結子打好了。”

杜文和牧清寒扭頭一看,登時退後一步,面無人色:“……”

這真是結子?到底是人挂它啊,還是它騎人?!

就見炕上躺着三條金紅璀璨的巨大錦鯉,那鯉魚端的是活靈活現,連胡須都是微微顫動的,正奮力扭動着肥碩健壯的身軀往前躍起,鳍下附有雲紋水汽,魚身前端已然隐隐出現龍紋,俨然是廣大學子們最中意的“鯉躍龍門”。

這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太大了!

杜文和牧清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恐,前者默默在心中比劃一番,大約,有兩個洗臉的銅盆那麽大吧……

這玩意兒真能挂在身上?!

饒是牧清寒這個常年習武的也倍感壓力。

他幹咳一聲,搔搔額角,聲音幹澀道:“這個,妹妹,這個結子,是否太大了些?”

“不大啊!”杜瑕眨着眼睛看他,雙目中滿滿俱是笑意,一本正經道:“既然是期許,自然是越大了越好,大點兒老天和文曲星君自然也容易發現。”

剛說完,她自己先就咯咯笑倒了,眼中帶了水汽,臉也微微泛紅,連帶着杜文和牧清寒也都笑個不停。

三人俱都笑的上氣不接下氣,良久方停。

杜瑕用帕子沾沾眼角,笑着從身後箱子裏掏出兩個荷包遞過去,“這才是挂在身上的結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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