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落湖
第33章 落湖
悠然居雖然地段偏了, 該有的設施卻應有盡有,多一個人在這兒留宿一晚不成問題。
戚聞一句“外頭風大”,就将司瑜帶回了房間。
連日的火氣積攢, 司瑜不知道什麽是自我消解,卻也找不到向外發洩的出口, 他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地盯着悄無聲息隐身了半個月的人,那眼神說是要吃人不為過。
戚聞站在一排懸空書架旁,原本想要上前, 可一瞧見司瑜的表情, 頓時有些拿不準, 其他什麽念頭也都遲疑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司瑜看出他的優柔,十分不滿, 率先打破沉默。
“司先生, 司先生這些日子過得好嗎?”戚聞脫口一句不大會出錯的寒暄。
顯然這答案在司瑜這裏不及格,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好得很,清淨。”
戚聞點點頭:“那就好,司先生早點休息。”
說完便要去外間的次卧。
“站住。”司瑜這次是真的笑了, “你把我帶進來, 自己睡次卧?”
他真覺奇了怪了, 戚聞比他年輕這麽多,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怎麽這會兒看着比他還清心寡欲。
戚聞眼神忽地變了變:“司先生不要說笑了,我呆在這邊會擾了司先生清淨。”
這點算不上反抗的推拒反應倒引起了司瑜的興趣,司瑜視線不閃不避, 徑直走到戚聞跟前,在他漸深的目光中一把攥住了他的領帶, 兀自勾唇:“一晚無用清淨,不要也罷。”
手上力氣捎帶,戚聞便弱不禁風似的被壓倒在床,無力起身。
戚聞抓住司瑜的手腕,聲音喑啞了些許:“司先生,我來。”
司瑜松開了他。戚聞動作很熟練地替司瑜褪去了衣衫,親吻他,撫摸他,而後用口腔裹住了他。
司瑜想要的一切都給了他。
戚聞今日格外克制,一秒的失控都沒有,仿佛大腦裏植入了某種程序,一舉一動只為讓司瑜獲得最高級別的愉悅體驗。
司瑜喟嘆了一聲,眼前迸發出一片五光十色,他正緩着,戚聞在他額頭上落下一枚吻,然後在他身邊躺下,手臂環着他的肩頭。
“累了嗎?司先生早點休息。”
司瑜睜開雙眼。
他盯着戚聞看了一會兒,一只手忽然朝戚聞身下探去,戚聞根本來不及阻攔。
司瑜臉色一變,猛地坐了起來。
“這是什麽意思?”
戚聞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嗓子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又或許是他知道無論此刻他說什麽都無濟于事。
司瑜冷笑兩聲:“沒興趣了你可以直說,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說完,不論戚聞在身後說什麽他都恍若未聞,只想馬上離開這裏,一秒鐘都不想多呆。
即便門外寒風刺骨。
不管司瑜是一個品性多麽惡劣的人,他從來不乏追求者,個人魅力毋庸置疑,早已無數次從這些人當中得以求證。
而他脫光了躺那兒,戚聞居然沒反應。
他到底是有多恨他,還是,精力用在了別的什麽人身上?
司瑜從來沒受過這樣的羞辱,也決不接受。
他再也不想看見戚聞。
“司先生!”戚聞先一步擋在了司瑜前面,“司先生留下。”
說罷,戚聞将外套搭在胳膊上離開了悠然居。
今天一天受到的沖擊已經夠多了,司瑜倒在床上,本想睜着眼睛等天亮,卻不知什麽時候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晌午。
司瑜在床上躺得四肢都要退化了才麻木地起了床,餐廳的工作人員已經推着餐車候在門口,清粥小菜,山珍海味,中餐西餐,哪個都有幾樣,相當周全,想也知道是誰安排了這些吃食。
而他光是想想,就胃口全無。
“他去A市了?”
領班模樣的男人被推出來答話,低着頭不敢同司瑜對視,含糊道:“戚先生應該快回來了。”
司瑜點點頭,留下一句“不吃了”就往東湖方向去了,工作人員早都習以為常。
起初沒有目的地,司瑜不知不覺就走到東湖來了,湖面上還遺留着之前冰釣開的許多冰窟窿,這兩天氣溫回升,窟窿越來越大了,更有大的甚至和一個小池塘差不多大了,透過水面可以看見裏頭不少鯉魚游來游去。
司瑜走到堤邊,這裏已經沒有什麽殘存的浮冰了,清澈的湖面倒映出司瑜那張漂亮得有些神經質的臉。
他從來不以美貌标榜自己,但無數人為這張臉瘋狂,司瑜狹隘地想,憑什麽戚聞可以無動于衷。
正午的陽光落進湖裏波光粼粼,折射之下司瑜好像在水中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是一只素未謀面的狗,他們曾經在夢裏共同死去。
狗,湖。
除了沒有十六歲的戚聞,這一刻,現實與夢境好像重合了。
司瑜心下一驚,他想要碰一碰那只狗,然後指尖剛碰到耳朵,整只狗狗便如泡沫般消散了,随後在稍遠的水域又重新拼湊而成。
司瑜魔怔了一般,對那只囚于水面的狗不知哪兒來的執念,竟想往前方走去。
落湖只是一瞬間的事。
那一剎全世界都消音了,鼓膜仿佛被湖水重重拍打。
司瑜掉進水裏的同時,戚聞的聲音就在身後傳來,他跑得很快,儀态全無地跪在地上,探出半個身體,在刺骨冰涼的湖水裏撈了一通,終于抓住了司瑜的手。
戚聞大聲呼喊着,周圍的施救隊見狀火速趕來。只是不等他們過來,司瑜的身體不斷下沉,戚聞心裏頓時拔涼。
司瑜松開了他的手,拒絕施救。
很快,戚聞手上打滑,猛地手中一空,跟着落空的,還有身體裏別的部分。
戚聞等不了救援隊過來,脫下身上的外套跳進了東湖裏。
東湖的水還算清澈,戚聞很快發現了不斷下沉的司瑜,迅速游到他身邊,在水裏吻住了他,獻上所有氧氣和生機。
司瑜被動地接受饋贈,緊接着,戚聞用盡渾身力氣奮力将他托出水面,然後任由自己沉往水底。
司瑜立時睜大了雙眼,救援人員将他拖上了岸邊。司瑜不停地咳嗽,将氣管裏的積水通通咳了出來,立刻有人遞上幹毛巾和厚衣服。
司瑜失了神,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然後大力推開他們:“快救人!”
他扒在岸邊不停呼喊,顧不上水裏的自己狼狽之極,像只陰濕的鬼,而背影極盡靡頹,宛如一株枯死岸邊的水草。
司瑜雙手死死摳着地面,布滿了污泥和血跡,紅的黑的混在一起。
無法否認,在親眼看見戚聞沉下去的那一刻,他死亡已久的心髒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
司瑜長這麽大不知道恐懼是什麽滋味,原來這就是心悸。
救援潛水隊已經下了水,幸而過了十分鐘左右的時候就找到了戚聞,還不足以讓他完全流失生命體征。
戚聞被打撈上岸時已經徹底昏厥,司瑜穿過人群,俯沖到戚聞身邊,這時候反倒臨危不亂,迅速鎮定下來,一邊給戚聞做人工呼吸,一邊按壓他的心髒。
三分鐘後,戚聞将鼻腔、喉嚨裏的異物全都咳了出來,全場都松了一口氣。
山莊裏配備了小型醫院,醫生護士早已擡着擔架在一旁等候,迅速将戚聞轉移進了醫院。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山莊總算恢複了秩序。
司瑜只是有點受寒發燒,也在醫院吊水,他要求他們将他和戚聞放在一起,誰都不能将戚聞從他視線裏移走。
由于救援及時,戚聞沒有生命危險,只是有輕微失溫症狀,外加發燒,體力不支,需要好生靜養。
司瑜默不作聲,無論是誰進來和他說話都得不到回應,僅用可以活動的那只手撫摸着戚聞的臉頰,戚聞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麽蒼白過。
當晚,收到消息的喬火急火燎地從A市趕來了。
“怎麽才半天不見就搞成這樣了?!”
喬依然是咋咋呼呼的,司瑜視線朝他掃去,喬被他看得脊骨發涼。
他從這句話裏捕捉到了一點信息,眼睛眯了起來:“戚聞今天一直和你在一起?”
喬愣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司瑜到底是想問什麽,不免有些氣憤。
他指着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的戚聞,漲紅着臉替好友抱不平:“您還在懷疑他麽?”
司瑜無聲地移開視線,無意和一個小屁孩争辯。
這一瞬,喬氣急敗壞,一下子把戚聞先前對他的叮囑全都抛之腦後,他只想現在、立刻、馬上在這個永遠高高在上的男人臉上看到一絲悔意。
他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壓着聲音說道:“聞是回A市看病的。”
司瑜怔了一下,目光倏地投向喬:“看病?”
喬沒有放過他那細小的表情變化,氣終于順了一點:“是的,那個心理學教授是我幫他找的,因為司先生您一句話,他這麽一個正直且正常的大好青年去看了心理醫生。”
一句話……
司瑜稍微思索了一下,猜想大概是那天他一句“你病得也不輕”刺傷了戚聞。
又或許是別的什麽話,他對戚聞好像總是惡言相向。
喬盯着司瑜,言語裏滿是對好友的恨鐵不成鋼:“我還不知道嗎?他能有什麽病?他只是喜歡司先生而已。”
司瑜眼底那潭萬年無波的深水好像被什麽東西猛地攪動了,漣漪陡生。
他轉過頭看着戚聞那張沉默的臉,眼裏甚至有些茫然,喜歡……?
此時,昏迷的戚聞對于自己的秘密被揭露還一無所知。
喬還在滔滔不絕地加碼:“喜歡一個人是病嗎?或許喜歡上司先生的确算吧,算受虐狂。”
“不可能。”司瑜忽然打斷他,垂下視線,“他不可能喜歡我,至少現在不喜歡。”
喬很疑惑:“您為什麽這麽篤定?”
“就在昨晚,我發現他對我已經失去了性.欲。”
司瑜并不覺得難以啓齒,說得十分坦蕩,反而是純情大學生喬羞紅了臉。
“那是因為他吃了藥!”
司瑜皺眉:“什麽藥?”
“您的抗抑郁藥物。”
“什麽?”
司瑜當然知道那些花花綠綠的藥片有什麽副作用,他曾飽受其痛苦,這也是他抗拒吃藥的原因之一,他只是不理解戚聞怎麽會去碰那些東西。
“還不是看您太痛苦,他想切身地感受和您一樣的痛苦,真是有夠瘋狂的。”
司瑜的尾指動了動,後知後覺。
所以後來戚聞不再逼着他吃藥,一日三餐餐餐不落地吃藥。
“您知道嗎,心理醫生最後給出的治療方式是讓他和您分開,發展一段健康的關系。”說到這裏,喬內心居然生出了一種報複的快感,好像只要戳穿這些真相,他就能傷到這個無懈可擊的男人,“您猜戚聞是什麽反應?”
司瑜有些木然地看過去:“什麽反應?”
喬本想編個瞎話氣一氣這位司先生,可想到戚聞對他的感情,又洩氣了。
見喬吞吞吐吐,司瑜恢複了點厲色,又問了一遍:“什麽反應?”
喬徹底放棄了,長籲短嘆了幾口氣,說:“他今天是去和醫生說要停止診療的。”
“他說,他已經病入膏肓了,無人能救。”
“你們會一直糾纏,至死方休。”
司瑜扣着戚聞的五指,陷入了徹底的、宕機式的沉默。
一個可怖又極致浪漫的念頭閃過腦海,今天無論是他還是戚聞,假如真正地沉入了這片湖底,長眠不醒,他們都算是糾纏到了對方生命中的最後一刻。
但現在他似乎又覺得,兩顆溫熱的心髒抵在一起同頻跳動,似乎是更浪漫的事。
司瑜這個徹頭徹尾的究極悲觀絕望主義,在三十歲的某一刻,忽然萌生出了一點兒他過往最不屑一顧的天真爛漫。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
“聞并沒有背叛你。”喬又說,“他的确找過程森,但不是為了害你,如果不是他有先見之明提前動作,天域絕對會被B國那幾家資本吞得渣都不剩。”
司瑜不解地問:“他為什麽不自己跟我解釋?”
“他說您會信嗎?”
司瑜思索了一下,對答案了然于心:“不會。”
喬覺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他和司瑜告別:“好了,司先生,請不要告訴聞我到這裏來和您說了這些,他會不高興的,如果他醒了請您代我問候,再見。”
喬轉身離開病房時猛猛松了一口氣。
天呢,司先生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了,和司瑜對視上的一瞬間他差點跪在地上。自己今天為了戚聞的幸福真是豁出去了,改日一定要他請吃飯!
病房裏又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回歸到起初的平靜狀态,但司瑜的心境已經大不相同,在知曉戚聞的心意後。
司瑜這輩子沒想過自己會愛上過什麽人,也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什麽人愛上。
畢竟他自私,無情,暴虐成性,有人追逐他的財富,有人觊觎他的皮囊,可他實在想象不到他千瘡百孔,乃至堕落的靈魂有什麽值得被愛。
但現在,他感受到了來自眼前這個晚輩最沉默而又深重的愛意。
司瑜那雙金尊玉貴的手上傷痕累累,可他毫不在意,這雙手現存的意義就是一直牽着病床上戚聞。只有通過這種肢體相連的方式,他們才能建立起連接。
忽然,連接處好像有什麽牽動了司瑜一下。
司瑜忽地撲倒在病床上抱緊了戚聞,左手上還輸着液的針頭飛了出來。
昏迷的戚聞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遲滞地看了司瑜好一會兒,司瑜這樣被他看着居然有點緊張。
大概是身體還沒恢複完全,戚聞手有些顫抖地回抱住了司瑜,蒼白的嘴唇微微開合:“司先生怎麽哭了?”
司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如既往地強勢:“怎麽可能。”
……
戚聞蘇醒後,醫生來給他檢查了身體狀态,确定沒什麽事兒了之後司瑜将戚聞帶回了房間。
醫生建議,保險起見戚聞最好先不要下地活動,于是司瑜讓人弄來了輪椅,去任何地方都親自推着他。
剛開始的時候,司瑜覺得很新鮮,後來他居然有點喜歡上這樣了。
戚聞去哪裏都離不開他,依賴他,他們形影不離。
戚聞覺得其實有點浮誇了,但每見司瑜興趣盎然的樣子,他也就沒什麽可反對了。
有一天司瑜推戚聞出去散步的時候,他忽然問了戚聞一個問題。
“戚聞,那天掉進湖裏的時候,你為什麽放任自己沉下去?”這問題将他們都剖開了,把記憶瞬間拉回那個刺骨的下午。
司瑜很确定,那天在水裏,他在戚聞眼裏看到了一點死意。
戚聞沉默了一會兒,說:“是司先生先這麽做的。”
“如果你真的想,那我先替你嘗嘗那是什麽滋味。”
司瑜愕然失色,錯不開眼地盯着戚聞。
他聲音有些微顫抖,心跳幾乎停止:“你嘗到了?”
戚聞苦笑道:“不太好。”
司瑜不斷收緊握着扶手的十指,聲音有些變了:“廢話,那麽涼的水。”
“也不是。”戚聞說,“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司先生了,湖水也沒那麽涼了。”
東湖的水再冷,也抵不過再難相見的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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