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愛意
第004章 愛意
喬九安脊柱的傷勢,是在駕駛飛艇時被追捕的護衛隊擊中導致的,也的确如克雷斯所說,尋常人脊柱受損到這種程度,早就癱瘓在床動彈不得了。
但喬九安和平常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強悍的精神力。
可最糟糕的問題也出在這裏。
精神力的強悍使得喬九安可以短暫依托精神力的支撐自由行動,但比起脊柱的粉碎性損傷,喬九安最嚴重的傷勢其實在精神海。
喬九安靠坐在床頭,單腿曲起支撐在畫板後,筆尖在畫板上時停時快地寫寫畫畫,身邊已經散落了不少畫稿,上面複雜的結構圖能看得不懂行的人腦殼疼。
在喬九安枕邊,一個沉寂無光的光腦靜靜躺着。
倉庫唯一能曬到太陽的小窗戶旁邊,蓋着一方小手帕的倉鼠D閉着眼,臉皺成一團,粉色的倉鼠爪露在外面,時不時抽兩下,睡得并不算安穩。
“吱呀——”
門被推開的聲音讓喬九安停下手裏的動作,擡眼看去。
年幼的小少年小心關上門,眼神亮晶晶地朝着喬九安的方向跑過來,柔軟的棕色頭發像是一只無害的小動物,臉上的小雀斑晃啊晃的訴說着雀躍。
“喬!我都做好了!”
伯尼将手裏的圖紙小心遞給伸出手的喬九安,眼神忐忑。
喬九安接過圖紙快速翻看了一遍,眉頭挑起又壓下。
作為一個從前根本沒有接觸過系統化教學的孩子,伯尼在機械上絕對能被稱一句天才。
——這就是克雷斯向喬九安提出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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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九安驟降的逃生艙上刻着聯邦研究院的标志,當時穿的又是研究員的白大褂,所以被克雷斯誤認成聯邦學者撿了回來。
綠洲基地作為邊緣星唯一的原住民集合地,這裏的生存環境惡劣,科技落後,教育自然也更是難以評價。
當然,自然條件極度惡劣的白沙星之所以有智慧生物生存,自然也有她的獨特資源。
在不允許砍伐樹木消耗自然資源、紙張稀有的星際時代,白沙星原住民獨有的白沙紙制造技術讓他們擁有對外交換的籌碼,形成供求關系,但因為星際坐标太過偏遠,沒有武裝能力和運輸條件,且生産效率極低的白沙星一直都處于被剝削的赤貧裏。
這裏的原住民在渴求改變,卻忌憚警惕外來人,生怕陷入更艱難的壓迫。
克雷斯會救喬九安,本質上就是一場尋求回報的投資。
唔,結果沒想到喬九安不僅不是什麽聯邦學者,還是個很有可能被通緝的聯邦在逃黑戶。
……但是這種事就不用告訴給克雷斯知道了。
喬九安想。
反正在教導小少年這件事上,他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裏,這裏,這裏,再想想。”
喬九安的手指點了幾個地方,然後輕敲了下伯尼的腦瓜,讓偷看倉鼠D的小少年注意力回到學習上。
“哦……”
伯尼依依不舍地收回眼神,趴在喬九安床邊的小桌子上,繼續苦思冥想,小臉皺成一團。
寫着寫着,伯尼原本偷看倉鼠D的眼神轉到喬九安身上。
“喬,你這是在修光腦嗎?”
其實喬九安畫的機械圖大部分都看上去有點不太友好,像是什麽武器,伯尼是看不懂的,但有那麽一兩張圖,因為曾經克雷斯也研究過光腦,伯尼學習過,才發現喬九安似乎在試圖修複他自己的光腦。
“嗯。”喬九安停下手上的動作,手指叩在被自己從研究中心帶出的光腦上,低聲道,“修不好了。”
那時候他的精神力空間受損,沒辦法放東西,經歷過追捕,爆炸,飛艇解體,逃生艙迫降,那個本質沒什麽特殊的光腦當然也徹底報廢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喬九安明知道不可能存留下來的光腦,當他進入逃生艙瀕臨深度昏迷時,還是被緊緊攥在手心帶到了這裏。
伯尼又自覺隐蔽地偷看了喬九安好幾眼。
喬九安已經在這裏養傷小半個月,伯尼也跟着上課了這麽長時間,但他和喬九安并沒有多少上課之外的交流。
伯尼想到喬在圖紙上畫的那些機械圖——不認識歸不認識,但炮筒和彈藥匣橫截面什麽的,伯尼還是能勉強連蒙帶猜看出來幾分的。
每次看見都讓伯尼莫名有些膽戰心驚。
伯尼一直都不太相信父親對喬的判斷——等着看吧!他一定能找出喬根本不是什麽弱雞研究員的證據!
走進來的克雷斯将營養液放在桌面上,擡手重重揉了兩把兒子的腦袋,然後輕拍了兩下。
伯尼嘟囔着使勁扒拉開父親的大手,哼了一聲,主動離開,将适合說話的空間留給兩個大人。
克雷斯拉了椅子過來坐下。
喬九安早已經将畫好的圖紙蓋住塞到一邊,手指捏着那個已經報廢的光腦,臉上沒什麽表情。
“你現在這樣的狀态,我見過很多。”克雷斯輕聲說。
克雷斯點開光腦光屏,打開一個分類夾。
喬九安的目光終于轉到克雷斯的身上。
準确來說,是落在克雷斯手腕的光腦上。
“要看看嗎?其實很有趣,算是我的……”克雷斯停頓下來想了想,“治療日記?”
安靜許久,喬九安開口:“我對你手裏的光腦更感興趣。”
“那可不行。”克雷斯笑了,“這可是基地共有的資源,我也只是借用的。”
然後再度發起邀請:“要一起看看嗎,喬?”
喬九安沒什麽特別的反應,眼睫低垂。
“我也很久沒有打開看過了,啊,第一個是安妮啊。”
“安妮曾經是基地護衛隊裏最耀眼的紅玫瑰呢!那一次星盜來襲太過突然,安妮正好帶隊在外搜集物資,在探查到星盜行動的第一時間就讓人回來報信,自己帶着其他隊員前往騷擾星盜主艦隊來拖延時間……”
喬九安擡眸看了一眼。
光屏上的少女笑得含蓄內斂,眼角微微揚起,藍眼睛裏滿是星光。
看上去完全不像克雷斯說的那麽雷厲果決。
見克雷斯一邊說一邊點掉光屏,朝着下一個文件夾點去,喬九安皺了下眉,下意識開口:“之後呢?”
克雷斯的手指在光屏前游移幾秒,蜷縮了一下,低聲道:“被送到我這裏時,她的顱骨和內髒重度損傷,雙眼失明。”
“她的心态很積極,還在憧憬即使眼睛看不見,她也能把自己的經驗教給基地裏還沒長大的孩子……但最終,她的傷勢還是惡化了,所以在生命走到最後階段時,她選擇和星獸正面對抗,同歸于盡,為基地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資源。”
“基地裏,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人在走到絕路的時候,自毀傾向總是最盛。
喬九安沒有說話。
在萊恩生命中心時,實驗體們也是這樣的一個又一個文件夾。
建檔、書寫、加密,如果沒有那次爆炸,沒有那場逃亡,最終都将走向歸檔。
克雷斯的檔案和實驗體檔案極其相識,卻又好像有着實質性的不同。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喬九安聽克雷斯說着一個又一個的人生,說着一道又一道的痕跡,目光不知不覺變得專注而認真。
對實驗體而言,生命是最輕的東西。
實驗體的每一次蘇醒,每一次試驗,每一次任務,每一次對戰,都有生命在逝去。
實驗體們誰都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死去,會不會被當做實驗垃圾一樣,被清理銷毀。
對他們來說,最好的結局是或者離開研究中心,但不論是否真正離開,喬九安相信,所有的實驗體,在生命走到最後關頭時,都會升起和研究中心同歸于盡的瘋狂。
萊恩研究中心的确是他們不幸的開始,同樣也把無法抹去的編號印痕,深深銘刻在他們的血肉裏。
喬九安深吸一口氣,一點一點地吐出。
他明白克雷斯想要開解他的好意,同樣也清楚克雷斯的私心,可他已經做不到自我情緒調節了。
是的,喬九安知道自己不對勁。
也清楚知道哪裏出了問題。
精神力暴動是百分百死亡的實驗項目。
在那一場原本足以致命的精神力暴動後,喬九安雖然奇跡蘇醒,卻緊接着遭遇高強度的戰鬥和逃亡,精神力再度透支,幾近枯竭。
精神力擁有自我恢複特性,越是數值強悍的精神力,越是透支使用,恢複速度越快,恢複後的精神力就越是暴虐不可控,負面情緒也會随之被放大無數倍。
不巧,精神力透支也曾經是生命中心的研究項目之一。
被透支精神力的實驗體,下場無一不是在精神力快速恢複後暴亂失控,發瘋自爆。
喬九安原本以為,不論什麽時候,面對死亡,他都不會有任何的退縮。
可當他真正瀕臨過一次死亡,掙紮着,無比艱難地活下來之後,卻緊接着又再一次面臨生命的倒計時。
他生出了恐懼。
不是恐懼死亡,而是恐懼靜寂無聲的死亡。
那種一分一秒,孤獨一人等待死亡的感覺,就像是被套住腦袋,捂住口鼻,一點一點眼睜睜等待窒息與空白降臨。
他反複夢到混亂卻孤獨的走廊,夢到燃燒着的大火,夢到那十幾條沒能接通的通訊,夢到窒息前看到的、好像被世界隔絕遺棄的光怪陸離。
還有001。
喬九安捏着手心報廢的光腦,扯了下唇角。
……他們之間,也沒說過什麽情啊愛的。
是搭檔,也或許算情人,誰知道呢。
其實喬九安還是有點後悔打那些通訊的。
如果注定了還有第二次生死別離,喬九安覺得,之前的結局就已經挺好了。
畢竟,比起看着他死在眼前,那還是之前的那種死法對雕哥更友好一點。
耳邊克雷斯的聲音還在嗡嗡個不停,喬九安卻有些聽不太清晰了。
他看向自己的精神體。
作為喬九安的精神體,倉鼠D在醒來之後的這段時間裏大多數都處于沉睡狀态,試圖以最快速度恢複枯竭的精神力。
這無疑是一種飛蛾撲火的行為。
喬九安知道克雷斯想要将他留在綠洲基地,也因此他沒有解釋自己的身份,任由克雷斯猜測,修養身體恢複精神力的同時,靜靜盤算着在白沙星這樣的環境裏,他能利用什麽渠道積攢夠彈藥,再度回去萊恩生命中心。
如果他注定會很快死亡——喬九安稍稍出神——那麽,他只會選擇死在最絢麗的煙火裏,轟轟烈烈,驟然綻放。
——帶着五年前沒能炸掉的萊恩生命中心一起。
“這是我的妻子,朵拉。”克雷斯緩緩笑開,面部的棱角全然柔和下來,“她并不是白沙星的人,和喬你一樣,她經歷了一次星艦交通事故,逃生艙迫降在了白沙星。”
意識到克雷斯語氣的變化,喬九安收回飄遠的心神,定睛看向光屏。
“由于逃生艙彈出時的參數錯誤,安全裝置壓迫住她的雙|腿,等到我們發現她時,她的雙|腿已經因為傷勢過重無法治愈了。”
“基地雖然排外,但是像朵拉這樣沒有絲毫威脅并且擁有學識的女性,在經過長老們的認可後,還是會被接納的。”
畢竟基地裏,有的是對知識渴望的孩子。
“只是後來……她的舊傷二次惡化了。”
喬九安抿唇,低聲道:“抱歉。”
克雷斯看着妻子的照片出神片刻,手指微動着,像是想要撫摸妻子的臉頰,但手指卻只能穿過光屏,無意間将光屏上的照片放大了細節。
喬九安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突然擡手按住克雷斯的手腕,用力之大讓克雷斯詫異看他。
喬九安死死盯着光屏過了十幾秒,才一字一頓地問:“這個吊墜,是從哪裏來的?”
吊墜?
克雷斯聞言看了眼,想了許久,才從有關妻子的畫面裏挖出了一些零星的記憶。
這是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金屬挂墜,當初克雷斯也是好奇過的,畢竟這個挂墜沒什麽造型,做工甚至有些粗糙,看上去并不像是妻子平日裏喜歡的配飾類型。
呃,好吧,其實是吃味過——畢竟那個吊墜看上去真的更像是男性的配飾,還是手工做的那種。
“這是朵拉來時就帶在身上的,據說應該算是信物?說起來也是件挺有趣的故事。”
“那時朵拉遭遇了劫匪事件被人搭救,她想要報答對方卻又實在拮據。”
“對方應該是看出了朵拉的窘迫,就說如果想要報答,可以帶着這個吊墜,如果有人認出它,就幫他轉告一句話……”
克雷斯說到一半,似有所覺地停下話語,怔怔看向手指都在輕顫的喬九安。
“喬?你……”
喬九安垂着眼簾,從克雷斯的角度,看不清那雙總是蒙着陰影的綠眼睛裏糾葛着怎樣的情緒。
“告訴他什麽?”
驀地,克雷斯忽然明白過來,他在喬九安身上看到的矛盾從何而來。
作為見慣了生死的醫生,克雷斯并沒有多管閑事到幹涉所有人的生死。
他想試着開解喬九安,不僅僅是因為喬九安在教導伯尼時展現出的才華,想要讓喬九安像是當年的朵拉一樣留在綠洲基地。
還因為喬九安無意間散發出的,極度緊繃的急迫。
那不是求生的欲|望,而是向死的瘋狂。
可是這瘋狂中卻又夾雜着猶豫與遲疑,像是在尋找什麽,想要抓住什麽。
現在的喬九安,就是這樣一個向死又求救的矛盾者。
這樣的矛盾者,通常只需要一根繩子,就能從深淵裏重新爬出來,站起來。
克雷斯本以為喬九安是因為接受不了從前途無量的研究員,到如今行動不能自主的“廢人”落差,想要做那個開解喬九安的人,讓喬九安因此對綠洲基地産生歸屬感。
可沒想到……那根繩子,卻早就已經死死綁縛在喬九安的身上。
克雷斯在心裏暗自可惜,但好在白沙星偏遠,很難找到契機離開,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勸,當務之急是讓喬九安打起精神,先擺脫自毀傾向好好生活。
這樣想着,克雷斯一字一頓地,低聲說出當年妻子曾經轉述給他的那句話——
“至少,別睡在我找不到的星辰裏。”
***
那天之後,伯尼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喬九安。
終于有一天,聽父親說喬松了口,可以繼續教導他,這才興高采烈地再一次将腦袋探進曾經是父子倆秘密基地的倉庫。
喬九安還在。
伯尼瞪圓了眼睛看向倉庫裏分門別類堆放着的武器零件,這裏摸摸,那裏碰碰,小心又喜歡的樣子溢于言表。
但他更在意的卻是在一堆冰冷鋼鐵間俯身敲打焊接的喬九安。
喬變了。
這是伯尼小少年的第一反應。
喬九安不再像是時時刻刻緊繃着盤算什麽,畫那些讓伯尼看起來害怕的設計圖。
他從床上站了起來,換掉了那件破破爛爛的白大褂,簡單吸汗的黑色背心緊繃出青年精瘦有形的肌肉線條,他的右手握着鐵錘,一下一下的用力敲打間肌肉鼓起,手背青筋微凸,錘下火星四濺。
那只毛乎乎胖嘟嘟的卷毛倉鼠也戴着喬九安同款縮小的護目鏡,身前圍着皮質的圍裙,前爪拎着一個縮小版的自制電焊鉗,正表情嚴肅地焊接兩塊鋼板,發出滋滋啦啦的聲音。
聽到伯尼靠近的腳步聲,喬九安擡手取下護目鏡,沖着伯尼微一挑眉,露出一抹張揚中帶着幾分痞氣的笑:“喲,來了?行,準備上課。”
這是伯尼第一次見到喬九安笑。
那樣帶着十二萬分感染力的燦笑,讓伯尼愣在原地晃神了許久。
窗外投進倉庫的陽光被拉長,掠過喬九安胸前垂着的金屬吊墜,上面展翅昂揚的金雕刻痕,因為喬九安的動作劃過一道道流光。
一晃,又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