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你先進去,我在車裏等你。”
梁澤窩在副駕上,見陳東實握着方向盤不說話,拿腳踢了他一下。
“在看啥呢?”他湊過去跟着某人一起看,見陳東實望着一座塔樓在發呆,“沒啥.......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人了。”
“你一大早把我叫來,就為了陪你在這兒懷古傷今?”梁澤哼哼一笑,拉緊制服外套,“狗東西,雇我心理疏導要另外加錢。”
“誰要你心理疏導,”陳東實白了他一眼,拍開他在車臺上東摸西摸的手,“邊兒去,我找加油卡。”
梁澤順勢擠過去一點,見男人在夾層裏翻找着,透過車頭鏡,陳東實那張臉就跟剛出鍋的大油餅似的,滋啦啦地冒着黃汽。老是老了,但掩不住剛毅的底子,勉強還有幾分少年時的風韻,歸整歸整,勉強帶得出門。
梁澤印象中的陳東實,或者準确點說,李威龍印象中的陳東實,其實還算是個“板正人”。年輕時在哈爾濱當搬運工,廠裏評先進個人也總愛選他。不單是因為他幹活爽利、做事活雷鋒,也因為他相對長得“還可以”、“過得去”。照片挂在榮譽牆上,能給廠裏增點光,不至于歪瓜裂棗到人家一進廠,暗覺:嘿,這不動物園嗎?
年輕時,阿貓阿狗都是好看的。
“我今天一大早把你喊過來,是為了讓你陪我辦離職。”陳東實捏着加油卡,“砰”一聲合上夾蓋,坐回到主駕駛位上。
梁澤倚在車門上,将頭怼向窗外,伸出只手挽風,什麽也沒說。
“幹嘛,不發表點感想?”陳東實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這副樣貌就好像在聽一個陌生人在說話似的,他不甘心地撓了梁澤一把,“別裝啞巴啊,有啥話咱就說,別跟我這兒裝矯情。”
“我說你聽嗎?”梁澤無精打采,“我讓你離徐麗遠點你聽嗎?現在自己倒是主意大得很,工作說辭就辭了,反正是你的事,我這個外人也沒什麽好插嘴的,你開心就好。”
陳東實知道梁澤這是在說反話,笑嘻嘻道:“這不現在要帶童童嗎?我天天在外面跑出租哪裏忙得過來?索性辭職了,全職在家帶娃,等她大些了,我再出去找個班上。”
“那你經濟來源呢?”梁澤看着窗外,“天天在家喝西北風?”
“徐麗給我在金蝶找了份工作,”陳東實掏出煙盒,給旁邊人遞了一支,梁澤沒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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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一個月兩千五,每天就上六小時,還不用我守夜,我覺得蠻知足哎。”
梁澤想都不用想,這樣的肥差定是徐麗開後門給的。她現在是能耐了,有馬德文這棵大樹抱着,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近日連陳東實也受了她不少恩惠。
“我欣慰啊,”陳東實感嘆,“從前都是我照顧着她,如今卻是她來提攜我這個不成器的哥哥了。”
梁澤陰恻恻地說:“那我上回跟你說,楠姐死前那通電話的事呢,你後來有問徐麗嗎?”
“問了,”陳東實看梁澤似乎還帶着氣,耐心調停:“她承認了。”
“她既然承認了那你還認她做妹妹?”梁澤一下子來了勁,“陳東實,你腦子被驢踢了吧?!”
“你先別急嘛,”陳東實将人摁回到副駕駛,“沒錯,人家的确是承認了,那個電話是她打給肖楠的,可她也說了,她壓根就沒在那通電話裏告訴肖楠童童被綁架的事,只是和肖楠聊了些家常。她以前和劉成林也有過一個孩子,被劉成林逼着打掉了,後來又因為許多事,已經不能生育了,這輩子都跟做母親無緣了,她不可能拿這種事去害肖楠,我想也是。另外她說這話時哭得可傷心,我瞅着鬧挺,也是個可憐人,得過且過吧。”
“可憐人.......?”梁澤驚得張大了嘴巴,“不是陳東實,你也太好騙了,人家三言兩語賣個慘,你這就打算輕輕放過了?”
陳東實沒吱聲,沒吱聲才是最可怕的,梁澤清楚,陳東實這是完完全全把自己的話當耳旁風了。
只是他自己可沒這麽好過了,梁澤把這事兒告訴了陳東實,曹建德要知道了,肯定要狠狠批鬥自己一頓。更致命的是徐麗手上還握着自己真實身份的把柄,哪怕他感覺徐麗不會輕易将這件事抖出來,可這女人心思莫測,誰知道她會不會真的爆雷,那到時候,自己可真是罪該萬死了。
梁澤滿心糟亂地在車廂裏盤了一個多小時,進去辦離職手續的陳東實還沒回來,恰好局裏來了電話,轄區有新案情,他顧不得那麽多,給陳東實留了條短信便匆匆回局裏了。
左不過百米不到的距離,某人不知道的的是,此時的陳東實正呆站在公司大門口邊的一棵白桦樹下。其實他早就辦好了手續,只是在回停車場的路上,突然看見了一個人,一個他很想忽略但始終無法忽略的故人,他不得不停下腳躲在樹後,靜靜地看了對方半個多小時。
是老鐘。
陳東實已經快要記不得上次見到老鐘是什麽時候了,好像也是也來辦離職的那天。只不過上次的主角是鐘國華,今時今日,換成自己了。
這位曾一同風雨數載的老兄弟兼前同事,在歷經大兒子被捕入獄、自己傷人未遂、公司驅逐之後,慢慢消失在了陳東實的世界裏。陳東實中間托人打聽過他的下落,有人說他拖家帶口帶老婆回了國賣海鮮凍品,有人說他還在烏蘭巴托,為他的兒子四處奔走相求,渴求上訴。
陳東實求人為他捎過錢,一周後,錢被紅紙包着,原封不動放回到了自己家門口。陳東實清楚,老鐘心裏還在恨自己,恨自己舉報了他兒子,讓他阖家破碎,晚年不寧,這些陳東實都知道,卻無可奈何。
他自認為隐藏得很好,縮在樹後頭,看老鐘在燒餅攤前忙活着。入夏後的大街口,人煙罕至,烏蘭巴托一到天熱,大多數商戶都忙着關門。整條街上除了兜兜轉轉找載客的出租車,唯有老鐘一家燒餅攤和隔壁一家烤紅薯開着。兩家生意都不太好,期間紅薯攤的女人給老鐘送了兩三個烤紅薯。
他真的老了,陳東實心酸不已,到了三十歲以後,似乎對年齡越來越敏感。
十三四五歲的時候,輕盈、張揚,覺得年齡不過就是挂歷上一個不痛不癢的數字;可随着時間的遞增,年齡一點一點變大,衰老的恐懼就像躺在鐵軌上等待列車碾壓,你看到車頭徐徐駛近,卻無處可逃。
呼嘯的年歲裏,衆生殘忍度過。
數月不見的鐘國華,兩鬓斑白,明明不過半百,卻有古稀之态。陳東實記得,他做過腰間盤手術,頭兩年開出租還出過車禍,大腿上打了十來根鋼釘。如今這驕陽天裏還要出街賣炊餅,銅皮爐子燒得呼嚕作響,黑煙袅袅,熏得他大半時間都在埋着頭咳嗽。
“早點回去吧!”隔壁攤的女人說,開始收拾那些沒賣完的烤紅薯,一邊收拾一邊笑,“都入夏了,誰還吃燒餅,也沒人願意吃烤紅薯了,咱們得換些東西賣了。”
老鐘坐在遮陽棚下,憨實笑笑。抛開他捅了陳東實一刀的事,這樣看上去,不過一個相貌爾爾的中年男人,陳東實決計不會将他和蓄意傷人的殺人犯聯系到一起。
過了一會兒,老鐘也開始收拾起了東西。地表溫度升值三十六七八,哪還用得着吃烤紅薯,這路上的人就是一個個現成的紅薯。
陳東實躬在樹下,拿辭職報告扇着風,相比生理上的炎熱,他更膠着于心理上的煎熬。
須臾,老鐘收拾完畢,家夥什一并堆在三輪摩托的運貨架上。望着他遠去的背影,陳東實想了許久,從腰間錢包裏抽出一疊現金,朝馬路對面走去。
“大妹子.......?”
陳東實拿錢晃了晃,正在整理貨品的紅薯攤攤主回過頭,一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幫我個忙,”陳東實抽出其中一張,“幫我把這沓錢給剛剛那個人,等下次出攤,這一張,當給你的報酬。”
女人滿是警惕地退後兩步:“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陳東實感覺自己越來越油滑,善與人打交道,他看着老鐘離去的方向說,“你只管幫我把這錢給他就是。”
“你是他家親戚......?”女人面露猶豫,“不對,如果是親戚,幹嘛不自己給他。”
陳東實順着坡往下,“實不相瞞,我是他在老家的小弟。可惜從前我們因為一些事,鬧僵了,已經許久不來往了。今天碰巧遇見,見他過得如此艱難,我不忍心。卻又怕他心裏對我還有芥蒂,我看他和你倒是親近,只能麻煩你替我把這錢給他,算是我的一些心意。”
聽他這麽說,女人似乎有了些動搖,卻還是存疑,“我和他一起在這兒擺了好幾個月了,也不過就是個檔口鄰裏的關系,也沒你說得那麽親近,你把錢給我,就不怕我拿錢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陳東實苦笑,“那總比原封不動退回來好......”
“啥?”後半句女人沒太聽清,不過也不重要了。她接過那一沓錢,信誓旦旦道:“行,心意我知道了,我會替你轉交給他的。”
話沒說完,又給陳東實拿了兩個烤紅薯,“扔了可惜,拿回去吃吧。”
陳東實嘿嘿笑笑,做回從前那個不善言辭、敦厚寡言的老實人。只是他沒料到,說好了在車裏等着自己的梁澤,卻自己先走了。他恍惚意識到,兩人不知不覺将各自的生活像蔥油拌面一樣,攪在了一起。尤其是肖楠走了以後,梁澤和自己待着的時間越來越多,自己一遇到事,第一件事就是想的他。
冥冥之中,他居然感覺自己有些對不起泉下的某人了。
日頭不加掩飾地毒辣,梁澤趕到案發地時,現場已歸整得七七八八。杭蓋的幾處廢舊廠區,被巡警抓到幾個形跡可疑的毛頭,當中有個不怕死的,見到警察還出言辱罵,兩撥人當即扭打在一起。
推搡踢踹間,露出揣在身上的幾斤白.粉,巡警迅速上報了單位,曹建德帶着一幹手下火速趕到現場,當場繳獲一批數目可觀的走私毒品。
“看看,看看這群子家夥,”曹建德叉着腰,睥向警車裏蹲着的三四個黃毛小鬼,說:“倩兒那邊查過了,最大的才剛19,最小的13,連初中都沒上完........”
“這群畜生,”梁澤跟着發狠,“拉這麽小的孩子出來擋槍,就不怕折壽?”
曹建德寒笑,“折壽?他們還會怕這玩意兒?只是我在想,莫不成他們都沒有孩子嗎?他們自己的孩子要是幹出這些事,他們能這麽心安理得?”
“那能這麽辦,統統進少管所。”梁澤話還沒說完,李倩聞訊趕來,神色匆匆,“曹隊.......有個人,恐怕需要........”
說着看向一旁的梁澤。
“有個人,得您過去看看。”
“誰?”
李倩看看曹建德,又看看梁澤,欲言又止,“一個熟人.......”
梁澤沒忍住,問,“是不是陳斌?”
這下其餘兩人都沉默了。
“要不要給陳東實打個電話?”
“沒必要。”梁澤撇開曹建德的手,抓起腰後的鐐铐,“走,去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