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長夜·完
第030章 長夜·完
不僅是這對賣糖人為生的夫妻, 在負責破壞陣法的第六人出現後,聞人家內,常年被人吆五喝六去修補屋房的磚瓦匠, 路邊腼腆害羞的賣花女, 抱着聖人典籍打瞌睡的垂髫幼童……都一齊動了。
這些平日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終于在此刻一齊露出了鋒芒。
少年察覺到不對, 他的手指在腰間的一塊玉石上碰了碰,想要傳遞給同伴消息, 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所回應。
中計了。
看着漢子笑呵呵的臉, 少年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之中, 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些人是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他們都是什麽人?這麽多高手離族,為什麽雲族內的同伴沒有提醒他們?
難道他們自己人中也有內奸?
少年注定得不到答案了。
他意識到情況不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那賣糖人的漢子臂若金剛, 向他揮來的手臂帶着熊熊烈火, 僅一拳就将他打入地中。
少年滿面都是鮮血,他唯二能動的兩根手指顫了顫, 想要再次為同伴傳遞消息,卻只是徒勞。那漢子走到他一拳打出的大坑邊, 憨笑着又補上一擊, 一下将他打昏死過去。
“別打死了。”
婦人随口囑咐了一句, 她随手向着空氣一抓, 再攤開手時,手心上趴伏着一只幾乎完全透明的小蟲子,翅膀以一種極為奇妙的韻律拍打着。
“其他五人都已得手, 你現在去找雲雪竹, 讓她別再和個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了,立刻帶着她的徒弟們去修補陣法。剩下的人去搜查聞人族內是否還藏了其他餘孽, 務必一個都不能放過。”
聽了婦人的安排,漢子收斂了笑容,點頭應道:“得令!”說罷身影已經消失在原地。
婦人望着漢子離開的背影,順着凜冽冬風輕輕喝出一口憋了多年的濁氣,似乎頗為感慨。
他們這些人或八年之前就潛伏到了聞人家,或在這些年間斷斷續續的以一個極為自然的身份留了下來,就好似一滴水融入大海,完美的将自己隐匿在了這個龐大的家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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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的名字早已都被寫在了雲族內亂的死亡名單上,甚至在族內已經有了墳冢和靈位。
那位早在八年前就開始運籌帷幄的家主明白一個道理:沒人會懷疑一個死人的去處。
他們耐心的蟄伏着,生怕貿然出手打草驚蛇,直到今夜,那最後一名破壞陣法的少年出現,正是他們真正動手的時機。
收網之時終于到了。
婦人目光瞥見那昏死的少年,短粗的眉毛突然緊緊皺了起來。
她蹲在少年身旁,仔細打量了片刻,伸手在他面部骨骼上按了幾下,雙眉皺的更緊。
雖然她已經離族多年,但是依然清楚的記得雲家一百二十子每個人的樣貌。
……有這麽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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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樹林之中,洛天星手腕一抖,驟然脫力了,長劍被紫袍青年驅使的飛劍打飛出去,深深插入一顆大樹的樹幹之中。
她後撤一大步,拉開一個拳架,竟然直接棄劍不用,改為近身與敵人搏殺。
洛天星看似頗有氣勢,其實在心中暗暗叫苦。
書到用時方恨少,從前每天都在都睡大覺的洛天星,十八般武藝樣樣不精通,唯有一套拳法一套腿法是當年雲無夢硬逼着她練下來的,關鍵時刻做保命用。
而她那百寶袋內的靈器們,以她現在所剩不多的靈力一大半都驅使不了。
紫袍青年與那對姐妹的攻擊越來越密集,留給洛天星和聞人照夜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勉強接下飛劍一擊之後,洛天星又不得不後撤了小半步,卻驟然和另一具身體背對背抵在一起。
即使聞人照夜刻意控制住呼吸,洛天星仍然能聽出他的呼吸聲比平時粗重不少,顯然已是快到極限了。
她覺得背後有些濕乎乎的,還有點發涼……是血嗎,聞人照夜身後的衣服多半已經被血浸透了,才在相抵時蹭在了她的衣服上。
這得是受了多少傷?
洛天星心中一顫,她知道讓聞人照夜對上這個層級的敵人實在是太勉強了,即使是在有月滿衣靈力支撐,他能撐到現在已經遠超出她的意料。
若不是大敵當前,洛天星早就真的很想搖着他的肩膀,大喊大叫一番:你是不是腦子有病?這是你該來的戰場嗎?給我回去老實待着走龍傲天劇本拯救世界啊!
但事已至此,兩人後背抵在一起的時候,洛天星卻只想學着電視劇裏和大小姐私奔後一同亡命天涯的男主角,深情款款的問上一句:事已至此,你後悔嗎?
這個問題看上去徹徹底底的廢話——這幾年不僅由你使喚,還把命賠上了,誰不後悔?
可偏偏這是聞人照夜。
洛天星知道自己就算問出來,聞人照夜大概也只是隐晦的瞪她一眼,開始自己暗戳戳的生悶氣。
他這輩子好像沒幹過什麽後悔的事,或者換個說法,他這輩子在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讓他自己将來不會後悔,樁樁件件,義無反顧。
所以這個問題問了聞人照夜,好像除了會讓他不高興,好像沒什麽意義。
當然洛天星沒問出來這個問題的最關鍵原因,還是因為聞人照夜是個啞巴,無論是想說點好話還是壞話,都講不出聲。
啞巴啊,啞巴。
若是直到死在這裏都只能一聲不吭,連句真心實意的話都未曾說出口過,這一輩子豈不是活的太冤了?
洛天星閉上了眼睛,長舒一口氣。
紫袍青年和兩位雙胞胎姐妹從三個方向包圍過來,經過一晚上的搏鬥,他們身上也滿是星星點點的血跡,尤其是紫袍青年傷的最重,每走一步袖袍都在滴血,他雙眼通紅,下定決心在這一擊取了兩人的性命。
就在此時,洛天星眉間花紋驟然亮起金光。
整個聞人家地下絲絲縷縷的靈脈如同受到召喚,同時閃爍起微弱的光芒,天地靈氣洶湧的向她體內奔去,湧動的氣流猶如澎湃的波濤,在她身邊層層炸開,直接将步步緊逼的三人炸飛出去數米。
時來天地皆同力。
那兩名女子被這氣浪掃飛出去,身體将一顆大樹直接撞斷。其中一人尚未完全恢複意識,被洛天星迎面掃腿一記踢擊。
這一擊可不似剛才那般的力量,那女人只覺得好像有一顆巨大的鐵柱撞在自己要害上,只聽她骨骼一聲脆響,握着雙刀的手瞬間松了,仰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另一位女子見自己姐妹被洛天星踢飛,她怒喝一聲,從地上爬起還要再戰,然而她剛提刀搖搖欲墜的站起來,卻發現腿是軟的,噗通一下又跪了回去。
動不了。
這是在修為境界極大差異下,被上位者完全掌控的感覺。
女子心中浮上一層陰晦的絕望:有多久沒感受到這種絕對的實力差距了,即使是有了陣法的加持,也讓她如此喘不上氣。這人究竟是金丹後期,還是元嬰......亦或是化神?
不可能是化神期。
這個想法一出來,她就自己率先否認了,洛天星出生不過十餘年,除非是娘胎中帶出來的,要不怎麽可能小小年紀就摸到了化神期的門檻?
若是洛天星當真這麽厲害,族裏之前為什麽沒人知道,父親又為何不願給她賜姓?!
這些問題她注定想不明白了,洛天星幾乎瞬息來到她身邊,以同樣的招式将她打飛出去,沒有了聲息。
洛天星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如此充盈的力量了。
在她幾乎快忘了怎麽使用這份靈力的時候,這些人用一場戰鬥提醒了她。
那把曾經在她看來勢若流星的飛劍,此時在她眼中十t分緩慢,好似一只魚在水塘中慢悠悠的擺尾游過,她轉過身伸出兩指,硬生生截住了那把刺向她後心的飛劍。
她略一使力,飛劍發出一聲脆響,又似哀鳴,在她指縫中碎成兩截兒。
在紫袍青年仇恨得似乎要滴出血的目光之中,洛天星随手将斷成兩半的飛劍扔在雜草裏,走到他的面前。
“......三十是吧?”洛天星慢條斯理的說道,“還有什麽想交代的嗎?最好說快點,我還有事,要去将聞人族裏你的同夥全部掃平。”
紫袍青年面色決絕,眼中閃動着瘋狂的光,“洛天星,你不會以為你贏了吧?”
洛天星的臉上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訝異,她問道,“什麽意思?”
紫袍青年隐隐覺得她這個表情不對,但是也知自己死到臨頭,不吐不快,“實話告訴你,來到聞人家的兄弟姐妹,其實就只有我們三人,負責破壞陣法的不過是我們昔日的雲家舊部,雖然不知道為何沒有成功,但是并不妨事......因為主戰場根本不是這裏。”
他說完,雙眼死死的盯着洛天星的臉,貪婪的想要看她一瞬間面上血色盡失,驚恐害怕的表情。
意料之外的,洛天星卻無比輕松的笑了起來。
她學着紫袍青年剛剛略帶惡意的憐憫語氣,說道:“主戰場在雲家,是吧?”
紫袍青年愣住了。
不知為何,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極為不詳的預感,心髒瘋狂的跳了起來。
“我當年不想離族的事兒鬧的人盡皆知,娴姐答應會親自來接我也不是秘密。所以八年之後,我在聞人家這個秘密暴露,你們一番謀劃,表面是讓雲淨釵來探消息的虛實,實際上無非是故意讓她打草驚蛇,看不看是否能引誘娴姐離族,在發現雲家真的秘密出動了一艘飛往南明澈洲的雲舟時,安排內奸炸毀了它。”
雲族一直由雲無夢和雲娴兩女坐陣,各執一半玉符。誰若是死了,都是對雲族的一次重創。
在此時趁虛而入,當是最好。
洛天星在他耳邊極輕的說道:“你怎麽不想想,我在聞人家這個消息一開始是誰放出來的呢?”
紫袍青年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
中天元洲,雲家。
啪——
一聲清脆的落子聲響起,雲無夢手執黑子,和手持白子的鶴小獨在棋盤上厮殺。
此時窗外燈火通明,厮殺喊叫聲不絕于耳,鮮血彙成河流。鶴小獨從窗外望去,只望見一片猩紅的景色。
兩道玉符合并在一起,雲族護族大陣被激活,數萬把飛劍齊發,在天空中找尋着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只是這一次不再是為了保護,而是将他們當做了入侵的敵人。
有一位娴靜女子坐在高臺樓閣之上,素手一撥,一串琴音傾斜而下,好似撫平了戰場上的一絲殺戮血腥氣,然而下一秒,琴聲所化的音波斬斷了數人的脖子,血花飛濺。
雲無夢見鶴小獨遲遲不落子,便提醒道:“鶴小文聖,下棋要專心。”
鶴小獨似乎有點出神,他說道:“原來雲娴根本沒離開雲族。”
“我何時說她要離族了?”雲無夢反問道。
鶴小獨:“......”
見鶴小獨無心下棋,雲無夢将黑子扔回棋奁裏,與他一同望向窗外。
“八年了,我那些逃走的兄弟姐妹與他們留下的內奸讓我寝食難安,未曾有一夜好眠。”雲無夢語氣很輕,卻帶着無盡的殺意,“這一次,我必須要将他們一網打盡,不留後患。”
鶴小獨不可置信道:“你一開始把洛天星送出去,就是在等這一天?”
他問完有些後悔,又有些膽寒。
這一舉動,不就是将洛天星送出去當了八年的誘餌嗎?
在合适的時機,暗中放出洛天星在聞人家的消息,引誘敵人将目光放在那一邊,見只引出了一個打頭陣的雲淨釵後,便明白對面的重頭戲應該放在雲家,便将計就計放出雲娴假死的消息,做出一副大廈将傾,風雨飄搖之态。
算計來算計去,原來從始至終都是一出“請君入甕”。
其實就算沒有洛天星做餌,那些流落在外的雲家子弟也坐不住了——這八年在雲無夢的治理下,雲家百廢俱興,欣欣向榮,族中絕大部分人已經認可了她的族長身份,若再拖下去,他們只會更加沒有勝算。
雲無夢知道這個道理,于是恰到好處的給了他們一個“魚餌”。
鶴小獨情不自禁的又問了一句:“你們這麽做,洛天星知道嗎,不怕将來傷了情分......”
下一刻,一枚黑子無比精确的砸在他腦門正中央,将鶴小獨打了個人仰馬翻。
雲無夢好整以暇的坐着,她一手撐着側臉,一手把玩着手中的黑子,漂亮的臉上流露出一股冷意,看着從地上狼狽爬起來的鶴小獨。
“別人問出這話可以,唯獨你不行,因為你是星兒的師父。”
雲無夢冷聲道:“人人都道雲族現在是我和娴兒攜手共治,我卻明明白白的告訴過你,這個族長之位是我和雲娴,還有星兒三人一同争來的。有朝一日,也許這方玉符會完完整整的交到她的手裏,所以要你好好教導她。”
鶴小獨一怔,雲無夢确實說過這句話,那時他只以為是雲無夢在強調這個白撿來的妹妹在她心中分量很重,全然沒有當真。
畢竟雲家那場族長争奪戰爆發的時候,洛天星才只有十歲,那麽小的孩子能幹什麽?
鶴小獨從地上爬了起來,老老實實的自己将椅子扶好,重新坐了回去。
這次他換了一個問題,“你剛剛這個想法,洛天星知道嗎?”
雲無夢微微一怔,不再說話。
窗外火光漸漸熄滅,這場繼八年前內戰後的聲勢最大的一場反撲終于熄了火,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洗刷掉了全部的痕跡,這次戰争也象征着失敗者的再一次失敗,悄無聲息的徹底退出了中天元洲的舞臺。
後山樹林中,意識到了一切的紫衫青年萬念俱灰,他卻仍是不死心,挑撥離間道:“我還道你們的姐妹情誼有多麽深厚,雲無夢将你扔到這地方做八年誘餌,你生死一線她毫不關心,洛天星,你......”
他話還沒說完,被洛天星一拳打在面門上,瞬間七竅出血,昏死過去。
“我這麽強,我姐姐有什麽好擔心的?”
洛天星喜滋滋的,絲毫沒有了解到雲無夢的一片苦心,她覺得這輩子都沒這麽輕松過,自言自語道:“終于結束了,可以一勞永逸的回家當米蟲了。”
她說完,突然想起被遺忘在一邊的聞人照夜,連忙起身回去找他。
聞人照夜見她解決了敵人,脫力似的用劍支撐着自己跪坐在了地上,他面前有一攤血跡,不是別人的,正是他被自己體內翻滾的寒氣激到了肺,咳出來的血。
見洛天星走過來,聞人照夜忙欲蓋彌彰的擦了擦自己的唇角。
“今天多虧了你......”
洛天星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扶他起來,兩人手臂攙扶在一處,在他起身瞬間,洛天星看了眼聞人照夜的臉,卻發現對方恰巧也在看她。
聞人照夜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他雙睫纖長,垂下時可以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卻總顯得有點落寞,還有點不易察覺的傷心。
洛天星被這目光看得心下一空,心想:完了,剛才的話被他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