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動心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動心
“以……後?”
晏琳琅心裏仿佛被極輕地叩了下, 唇間銜着那兩個關鍵的字眼兒,看向神色如常的紅衣青年,“所以, 還有‘以後’是嗎?你決定留下來了?不飛升正神了?”
她心思敏銳, 一連串的發問, 不給殷無渡留半點遲疑的餘地。
紅衣青年微不可察地頓了一息, 方道:“自然要飛升。”
聞言,晏琳琅眨着眼睫看他, 欲言又止。
殷無渡修長的指節順着她的發頂滑下, 撈起幾縷墨綢般的長發撚了撚:“放心, 不用殺誰證道,本座有別的法子。”
“什麽法子?”
晏琳琅從來不知道還有別的法子, “可我問過天機卷與鐘離寂,得到的答案無一不是兩兩相忘, 亦或是殺妻證道。”
“天機卷多少年沒更新過了, 鐘離寂……”
殷無渡頓了一息, 绮麗的眸光變得深遠, 似是回憶着什麽, “那個呆子年歲不過二十來歲,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①, 世間有的是他不了解的機密,怎能與本座相比?”
好像……也是這麽回事。
沒有人比神明更了解如何證道, 如何飛升白玉京。
“所以, 你近來行蹤詭秘, 就是在研究這個法子?”
殷無渡不置可否。
晏琳琅的眸光斂了斂,然轉念一想, 無功德無供奉的野神終究不能長久,殷無渡熬過九十九道天雷方修出神格,實屬不易,焉有最後一步放棄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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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回答不飛升了,才真叫人擔心。
晏琳琅心如明鏡,可甫一啓唇,便先長長地嘆了口氣,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矛盾在心中蔓延。
她緩了緩神,問:“何時飛升?”
“若世間毫無留戀,早日飛升未嘗不是好事。”
紅衣烏發的豔鬼乜眼觀摩着少女的反應,唇角極快地提了下,而後曲肘枕在她歪坐的腿上,阖眼以漫不經心的語氣,“又或者,再過兩個月吧。飛升這種事,總得挑個黃道吉日。”
墨園廊橋上,墨昭昭手搭涼棚觀望那扇緊閉的門扉許久,一臉八卦的興奮:“都進去一個時辰了,你猜他們在做什麽?”
鐘離寂難得有些窘迫,勸道:“窺人牆角,非君子所為。”
“我又不做君子。”
墨昭昭不耐煩地揮開礙事的鐘離寂,側着耳朵聽了許久,撇撇嘴道,“沒看出來啊,真夠持久的。”
鐘離寂扶額,玉面泛紅:“大小姐……”
墨昭昭繼而道:“這時間,都夠從內家心法聊到高階術式了吧?”
“……聊?”
鐘離寂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大小姐尚停留在紙上談兵的階段,對男女之事并無更深層次的認知。
鐘離寂坐得端正,正色半晌,到底沒按捺住好奇,跟着悄悄豎起耳朵。
因有眼疾的緣故,他的耳力遠超尋常修士,然傾聽半晌,什麽動靜也沒聽到。
……
殷無渡枕在晏琳琅腿上小憩了一會兒,濃黑的眼睫輕輕阖着,鼻挺唇紅,周身湧動着難得的平和寧靜。
他竟這麽睡着了。
晏琳琅覺得不可思議,指腹沿着他飛揚的眉峰輕輕滑至鼻尖,再隔空在那片豔麗的薄唇上點了點,他也未曾醒來。
紅衣的神明分-身,舉手投足都透着蠱惑人心的妖冶。
晏琳琅欣賞了一會兒,約莫被這種歲月靜好的安寧所感染,才醒沒多久的腦袋又有些昏昏欲睡。她索性将神魂內斂,趁着休息的間隙進入靈府中,繼續運行功法吸納桎心花的神力。
她運行了幾個大小周天,感覺自己在靈府中待了足有幾個時辰那麽長,然神清氣爽地睜眼一瞧,現實裏的時間不過才過去了一刻鐘。
腿上空蕩蕩的,殷無渡已經離開了。
好在他人雖不在,卻不忘留一張紅色的小紙人充當“人質”,以證明他只是暫時離開,忙完了便會回來贖人。
白妙還蹲在廊庑下的石階前畫圈圈,見晏琳琅終于推門出來,眼睛一亮,而後又委屈地癟癟嘴:“師父……”
像極了被阿娘抛棄的某種小獸。
晏琳琅心一軟,俯身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妙妙真乖,要不要吃雞腿?”
最後還是請傀儡宗的小廚房做了一桌豐盛的午膳,才将小姑娘哄開心。
桎心花的力量依舊有些兇猛不可控,晏琳琅于房中閉關時,殷無渡留下的小紙人便一直護在身側。
晏琳琅與玄溟神主相處久了,漸漸就能區分出他幾個紙人分-身的特性——
黑色的小紙人最像殷無渡的本性,桀骜張揚,強悍可靠,做什麽事都仿佛游刃有餘、信手拈來;
白色的小紙人有着神明的矜貴淡漠,專注于刺探跑腿,看似精明高冷,實則是個一被戳穿就手腳慌亂的純情小可愛;
紅色小紙人最纏人,看似慵懶頹喪,實則麻煩精一個。它喜歡攤手攤腳地躺在任何有晏琳琅存在的地方,晏琳琅應酬時它躺在袖紗中,晏琳琅休憩時它躺在案幾上,就連夜間睡覺時亦要躺在晏琳琅的掌心裏,偶爾還會順着袖袍爬到她的肩頭,戳一戳她的臉頰,扯一扯她的頭發,碰一碰她卷翹的眼睫……
晏琳琅被它鬧得直癢癢,索性一把撈過來壓在枕邊。
翌日晨間醒來,紅紙人被壓出了褶皺,變得不那麽筆挺漂亮了,它似乎有些不高興,直到墨昭昭前來送修好的骨簪時,它仍恹恹藏在晏琳琅的袖袍裏,捋平那些細碎的褶痕。
此時正值春夏之交,綠濃花淡,晏琳琅閑來無事,便随着墨昭昭一同順着游廊賞景漫步。
她撚着那根接好的骨簪瞧了許久,滿意道:“手藝真不錯,都看不出半點修補的痕跡。”
“那當然,也不看看是誰的手藝!我墨昭昭可是甲級煉器師,補一支簪子不在話下。”
墨昭昭背着雙手走路,頗為自豪地擡了擡下颌,“不過這支骨簪并非凡物,上面附帶的防禦術法我從未見過,無從修補,以後多半只能是支普通的骨簪了。”
“無妨,這樣便足矣。”
晏琳琅反手将簪子插于髻中,側首見墨昭昭身後只跟了兩個傀儡侍從,便問,“鐘離寂呢?
一聽到鐘離寂的名字,墨昭昭飛揚的臉色便垮了下來。
晏琳琅問:“吵架啦?”
“也不算吵,就是吧他總喜歡勸我放棄煉制屍傀,說什麽此乃逆天之舉,易遭反噬、招天譴,叽叽歪歪念叨不停,我煉制屍傀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
墨昭昭一口氣憋在胸腔中,又無力地洩出,“因我煉制的屍傀中混入了妖物,給宗門招來禍事,我爹将我狠狠責罰了一頓,還要将我發落去奉天谷磨煉三年。我心情本來就很差嘛,他還一直那樣說,所以我生氣了,不想理他。”
“聽起來是很讓人委屈。”
“是吧?還是尊主懂我。”
“只是不知道他将來成了屍傀或是別的什麽,還能不能像現在這般絮叨呢?”
晏琳琅只輕飄飄一句話,便讓墨昭昭駐足陷入了沉默。
是啊,鐘離寂已經二十二歲,還有多少日子能自在絮叨呢?
墨昭昭早就不生氣了,但又不想拉下臉主動去找對方,糾結了片刻,揮揮手道:“不管他了!我此番來見尊主,是想邀請尊主參加七日後的慶功宴,反正那把靈劍還要幾天才煉好,尊主不妨多待幾日嘛!”
“慶功宴?”
晏琳琅問,“貴宗近來有喜事?”
“雙喜臨門。”
墨昭昭伸出兩根手指,脆聲笑道,“一則那殘害少女的妖物已死,當然啦,這都是尊主的功勞,屆時我爹會在宴上将尊主的光輝戰績告之于衆人,絕不搶功;二則嘛,霸占奉天谷界門的那位傀儡王身隕,本宗再無掣肘,自然是喜上加喜咯。”
“奉天谷傀儡王?”
晏琳琅隐約聽說過,奉天谷乃傀儡宗的力量來源,卻不知那裏面還住着一只什麽妖王。
“尊主有所不知,傀儡宗每年都有無數報廢損耗的傀儡人偶,這些人偶被遺棄後生出了濃重的怨氣,我宗只能派人定期淨化鎮壓。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壞就壞在這些怨氣傀儡偶然間得到了一顆可煉化萬物的靈樞金魄,漸漸凝成一尊極為龐大可怖的傀儡王。”
“創世神女補天時,漏下的那粒塵?”
“正是呢!那傀儡王用靈樞金魄煉化出了一道可自由穿梭于陰陽兩界的界門,領着那些怨氣傀儡在奉天谷中占山為王。尊主應該知曉,奉天谷中有一種靈力充沛的玄金石,珍奇無比,只需指甲大小的一塊,便可保傀儡機關數十年運行,眼下被傀儡王這麽一占,宗門就仿佛被切斷了命脈,一度落魄到要為人族皇帝打工維持生計的地步。”
“幾千年來,就無人能降服它嗎?”
“它有能穿梭于陰陽兩界的界門,一有風吹草動,就藏起來了,界門不開,誰也找不到它。唯有陰氣濃重的弦月之時,它才會用界門連通奉天谷,接受宗門的供奉。若是不給它供奉,它就要作妖,占着玄金石不給,沒有玄金石,傀儡宗的機關便要盡數癱瘓。”
墨昭昭像個說書先生似的,抑揚頓挫道,“所以說呀,只有将核心技術掌握在自己手裏,才不會被人扼住喉管。雖不知是哪位善人為我宗門除去此害,但總歸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晏琳琅盈盈笑道:“能除去幾千年的遺害,看來這位善人本事不小。”
墨昭昭聳聳肩:“逍遙境內的修士恐怕連界門都進不去,說不定是哪位神明看不下去了,替天行道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晏琳琅想起潛伏在傀儡宗多日的某神主,心道:不會這麽巧吧?
殷無渡是個獨來獨往的性子,鮮少與人交心,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有着清晰的目的。若傀儡王真是他所滅,那他管這樁閑事則必定另有圖謀……
或許,與他飛升正神的“別的法子”有關。
想起正事,晏琳琅問:“墨小姐潛研傀儡機關已久,想必對諸般稀世金器頗為了解。”
“不敢當!只是煉制傀儡難免要用到各種精細機括,傀儡宗內亦是有專司冶鐵鍛造的工坊,久而久之,便也略知些許皮毛。”
墨昭昭好奇道,“莫非尊主也對淬煉金器之事感興趣?”
“那倒不是。”
晏琳琅挽着煙霞般瑰麗的绫羅,尋了個合适借口,“本尊近來對五行之術頗有興趣,想搜集世間具有五行效力的神器彙編成冊,還差一件金系神器未有頭緒,想到墨小姐應精通此道,故而特來請教。”
“我也沒有很精通啦!具有五行效力的神器嘛,我确實不知,稀世金石倒能為尊主列出幾種來……”
被晏琳琅笑吟吟地看着,墨昭昭油然而生一種責任感,想了想又道,“不過靈寶門擅鑄兵器,對古今神兵利器頗有研究,或許能有金系神器的消息。靈寶門的二小姐是我的手帕交,素與我知無不言,可要我替尊主傳信問問?”
晏琳琅委婉道:“若有需要,本尊定親自登門請教這位二小姐,到時再煩請墨小姐引薦。”
“也好。”
兩人以前一後轉過長廊,墨昭昭想起什麽似的,忽而道,“對了,我想起來了。靈寶門有提到過一把陰靈劍,不知是否為尊主想要的金系神器?”
“陰靈劍?”
“絕世大兇劍!據說是八百年前‘破仙之戰’遺留下來的一柄利器,被封在無妄河源頭的古戰場中,吸收了無數亡魂的怨氣,漸漸變成了食人不吐骨的陰煞魔物。”
墨昭昭壓低聲音道,“靈寶門一直想得到陰靈劍的力量,先後派了不少人前去鎮壓降服,可那些修士剛邁入古戰場就被吃了,無一例外!”
破仙之戰,晏琳琅還是很小的時候在古籍上見過這場戰役的記載。
八百年前,最後一個人族皇朝荒淫無道、殘暴無良,上不敬天地鬼神,下不憫黎民蒼生,其暴君更是劍指蒼穹,揚言要破天斬仙、做天地共主,是為“破仙之戰”。
最終此舉引發天怒,各家仙門遵循供奉的神明之意合力圍剿亂黨,鏖戰月餘,血流漂橹。
此戰以暴君的慘敗告終,自此人族皇朝覆滅,九州格局大變,以昆侖為首的仙門百家劃地而治,開啓了“仙門治世”的修真時代。
吸收了破仙之戰亡魂怨氣的陰靈劍,聽起來的确有些玄乎。
可若它是第五件神器,為何天機卷會感應不出來?
晏琳琅正暗自忖度,忽聞一牆之隔的院落傳來幾聲嬉笑,一道略顯尖利的男音道:“沒想到啊,如今仙門百家還能看到這等青磚黛瓦的房舍,嗯……倒也別有一番古樸之意。”
長公子墨曜約莫聽出了男客話中的暗貶之意,明顯是被刺激到了,幹笑兩聲道:“家父念舊,故而保留了此處園林。我最是不喜的,待将來我做家主,第一件事便要推翻這些粗制濫造的東西,重新修繕宗門。”
先前那道尖利的男音附和道:“不錯,仙門就要有仙門的氣派才行,非高貴的靈玉不能與我等相配。”
晏琳琅微微擰眉。
她的六欲仙都就居住着不少沒有根骨的凡人,大多都是聰敏熱忱、腳踏實地的普通百姓,正是有他們的存在,仙都才會如此富庶熱鬧,怎麽在這些屍位素餐的人嘴裏,就成了可随意踐踏的卑賤之物?
“一群沒腦子的東西,就知道攀比炫耀。”
墨昭昭暗自腹诽,随即想起什麽,有些緊張地看向晏琳琅,踟蹰道,“尊主,我們去那邊賞花吧?那裏移栽的天河繁星乃是曦朝留下的孤品,可好看了!”
牆那邊還在貶低凡族擡高仙門,晏琳琅按住墨昭昭的手,沒忍住開口道:“公子這話,未免有些數典忘祖了,若非天生仙胎,誰修仙之前不是凡人?再者人族有人族的智慧,他們創造的東西沒那麽不堪,本尊曾于日月臺上見過人族留下的渾天儀,可洞悉星辰,觀測天象,歷經八百年風雷而不鏽不腐,縱觀仙門百家,又有幾人能造出這般精妙之物?”
“尊主,別過去!”
墨昭昭阻攔不及,晏琳琅已轉過游廊,行至月門之下。
隔着油綠的一叢芭蕉葉,她瞧見了衆人眼裏的驚訝與驚豔,也一眼就瞧見了立在人群最前端的、一身白鶴仙衣的奚長離。
晏琳琅算是明白,方才墨昭昭為何會一個勁兒地朝她使眼色,試圖将她帶離此地了。可惜,她辜負了大小姐的一番好意,還是撞上了最不該撞上的人。
很明顯,奚長離也是為傀儡宗的慶功宴而來。
昆侖仙宗元氣大傷,權勢財力都一落千丈,他身為少宗主,自然要肩負起聯絡各家感情的重任。若放在以前,傀儡宗這樣的二等門派,哪裏用得着他親自前來道賀?
“尊主。”
墨曜忙整理儀容,昂首向衆人介紹,“這位便是仙都之主,客居寒舍數日,令我宗門蓬荜生輝啊。”
“尊主。”
“尊主果然是女中豪傑,仙姿佚貌。”
衆人紛紛行禮寒暄,一片折腰賠笑的熱鬧中,唯有奚長離長身而立,琉璃色的淡漠眼睛一眨不眨地、幾近怔然地望向晏琳琅,仿若凝成一座冰雕。
然冰層之下,有什麽不合時宜的情緒在翻湧。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有所奢望,可他控制不住。那些明知無法逾越的天塹鴻溝、清醒的理智,全在見到晏琳琅的一刻蕩然無存。
“既然尊主也在這裏,不如來與各位仙友一同論道?”
人群中有人相邀道。
奚長離不自覺微蜷五指,心中竟生出一絲期許。
晏琳琅當然知道,這些盛情相邀論道的人是在等着看熱鬧,遂慢悠悠道:“此處大煞風景,本尊不喜,改日吧。”
此言一出,墨曜和那群仙門弟子的面色都僵了僵。
奚長離袖中輕握的指節,也随之慢慢松開。
先前那個聲音尖利的天陣門弟子站出來,陰陽怪氣道:“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我們中間有誰得罪過尊主,看在大公子的份上也該擯棄前嫌才是。”
晏琳琅還是那副慢悠悠的語氣:“那我現在抽你兩巴掌,你可否能看在大公子的份上,不計前嫌?”
霎時,那人的臉色真是五光十色的好看。
墨昭昭暗自給她比了一個大拇指,滿臉佩服。
晏琳琅心情舒暢了,轉身欲走,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克制的清冷男音:“尊主,借一步說話。”
奚長離會喚她,俨然超出了在場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他自己。
晏琳琅微微蹙眉,心口殘留的那一瓣情花咒隐隐生燙,如一根絲線拉扯着她的心髒。
牽扯的疼痛很輕,不足以致命,卻令人煩心。
在她眉間的冷色愈凝愈深之時,身後一道高大的影子罩下,随即有人俯身,溫柔而堅定地握住了她靈力溢出的指尖。
“尊主怎麽跑這裏來了,叫我好等。”
一襲紅衣的詭豔青年不動聲色地向前,恹恹半垂的眼睫,看渣滓的眼神,睨向人群中心的白鶴劍修,“他是誰?”
殷無渡的聲音如清泉滌蕩燥郁。
晏琳琅心中安定,便也配合他演戲:“不知道,不是什麽重要的人。”
“看我就夠了。”
殷無渡擡指蹭了蹭她的眼睫,親昵而輕淡的語氣,“少看爛人,別髒了尊主的眼。”
晏琳琅沒忍住被他逗笑,頓感快意,将“昏君”之态演繹到底:“都依你。”
殷無渡這才心滿意足地翹了翹唇線,牽着晏琳琅的手,旁若無人地離去。
兩人一走,院中呆若木雞的十數人這才如夢初醒,炸開鍋來。
“這男子是誰?”
“還能是誰?堂堂仙都之主有幾個侍君寵夫抑或爐鼎,再正常不過了。”
“可這男的也妖冶了些,不像是良家子啊。仙門子弟那麽多,仙都之主怎麽不挑個賢惠些的……”
說到最後,這群男修一個個眼紅牙酸,已不知是唾棄更多還是嫉妒更多。
墨曜心碎一地,只覺自己情路坎坷。六十年前他對仙都少主晏琳琅一見傾心,結果晏琳琅與奚長離定了親,入魔而死屍骨無存;現在好不容易有個眼睛和晏琳琅相像的仙都之主師晚晚,還未在她面前刷個眼熟,就又被人捷足先登……
同樣靜默心碎的,可不止他一人。
奚長離并未等到七日後的慶功宴,放下賀禮,與宗主墨淳風走了個過場,便啓程離開了傀儡宗。
奚長離将劍禦得極快,仿佛要逃離那片窒息之地,可心境不穩,心神恍惚間竟然險些撞上一處陡峭的山石,腳下碎星晃了幾晃,便落下雲頭。
自他五歲能禦劍開始,不管發生什麽、不管受多重的傷,都從未于劍上跌落過。
這是頭一遭。
“少宗主!”
随侍的兩名灰鶴弟子立即跟着落下雲頭,俱是驚疑不定地看着立于山頂孤松下的奚長離。
淵清玉絜的青年,背影孤寂得仿佛要消散在茫茫雲海之中。
“你們先歸去,容我在此靜一靜神。”
兩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是抱拳應允道:“是。”
奚長離在山頂吹了一會兒冷風,仍覺得心口燒得難受,滿腦子都是晏琳琅與那紅衣男子卿卿我我的畫面。
那男子的舉手投足與氣質,與那叫“阿渡”的野神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
還是說,晏琳琅單單喜歡這種類型的男子?
也是,她那樣有趣又明豔的女子,自然要有趣又桀骜的男子來配她,又怎會喜歡上他這種古板遲鈍又無情的男人?
“師尊,為何讓弟子與仙都少主結親?”
六十年前,他這樣問師尊,“我不喜歡她,我……不知道何為喜歡。”
師尊只是回答:“你不需要喜歡她,你只要站在她面前,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愛上你。”
只要他站在那兒,晏琳琅就會愛他。這是奚長離前六十年對男女之情的唯一理解。
他錯了,錯得離譜,可是已經晚了。
晏琳琅已毀了婚契,他不該再生出非分之想,可他控制不住去想,想犯下的錯能否挽回,想自己是否還有一絲贖罪的機會……
然今日親眼看到她與別的男子在一起,看着她對別人言笑晏晏,奚長離心中那點卑劣的希冀方徹底破碎。
晏琳琅是天之驕女,她身邊本就該簇擁着各色優異的、會讨人歡心的男子——意識到這個問題,奚長離那顆淡漠的心髒泛起尖銳的疼痛,比被劍刃穿心、被當衆毀契更為疼痛。
從前晏琳琅滿心滿眼都是他時,他棄如敝履。如今換他追着她的背影眺望,卻換不來她一個回眸……
什麽高山之雪,真是笑話。
爛泥不如。
奚長離并不懂得如何宣洩這種情緒,沒人教過他。
他只能在喉間湧上一股腥甜時,緩緩閉目,強行将其壓回五髒六腑中,換回一陣綿密的絞痛。
……
殷無渡牽着晏琳琅的手,直至回到客房中仍未松開。
他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坐下,晏琳琅仍往前走,猝不及防被他拽住,便後退一步跌坐在他腿間。
“呀,疼不疼?”
男人的大腿結實修長,晏琳琅硌得不舒服,剛想起身,便被他耍賴似的以長臂圈住腰肢。
下一刻,男人豔麗瘦削的臉頰貼了上來,下巴從後擱在她的肩上,沉沉的壓得有些疼。
他沒說話,晏琳琅卻嗅到了他身上傳來的,一點極淡的血腥味。
“你怎麽了?”
晏琳琅努力扭過臉看他,卻只看到殷無渡半阖的濃黑眼睫,以及眼睫落下的淡淡陰翳。
“煩。”
他吐出一個字,頗有幾分厭世之感。
殷無渡極少向晏琳琅傾訴情緒,或者說,身為神明的他本身就沒有什麽情緒波動,打架也好、破壞也罷,都是随心所欲。
眼下的這一個“煩”字有些撒嬌的意味,倒讓晏琳琅覺得,他像個有血有肉的普通少年郎了。
殷無渡沒再說話,只安靜地抱了她很久。
久到一刻鐘後,晏琳琅以為他睡着了時,他忽的仰首靠在紫檀靠背上,擡手蓋住眼睛,神情淡淡道:“我得去殺了他。”
晏琳琅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要殺的人是奚長離。
合着他方才一聲不吭,就是在琢磨這個呢?
這是有多讨厭他,才會越想越不爽?
晏琳琅哭笑不得,拉住起身欲走的殷無渡道:“你是神,沾上因果會很麻煩。”
殷無渡斂目,恣意一笑:“本座現在,不在乎這些。”
“可我在乎。”
晏琳琅一手拉着他戴着玄鐵護腕的腕子,一手撫過靈戒,幻化出一截熟悉的紅繩,輕輕系在他的腕間,“天雷劈下有多痛,我現在算是知道了。若再看着你受雷罰,我會心痛。”
紅繩系上,殷無渡的分-身有了寄托,又變回了熟悉的少年的模樣。
他顧不上要殺誰,目光凝在紅繩上許久,問:“繩子,哪裏來的?”
“當然是撿回來的。我自己琢磨了幾天,勉強接上斷裂之處,不過不能細看,細看還是能看到拼接的痕跡……”
說到此,晏琳琅想起一事,擡起明媚輕淺的眼來,“師父曾言,我與男子有染才會激發情咒。也就是說,在此之前,在鬼蜮陣門外的那晚,我的情咒還未發作,我與你的親吻與親近皆是出自本心。”
少年漆眸深深,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仿佛在等一顆遲來六十年的,救命的藥糖。
少女笑音柔軟,坦蕩道:“所以阿渡,你才是第一個……真正讓我動心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