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芥子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芥子
晏琳琅既然決定拜訪傀儡宗, 少不了要拿出仙都之主的排面。
她随身攜帶的靈戒中儲藏了不少寶物，稍以術法加持，便能派上用場。
香霧缭繞, 一頂絢麗華美的青鸾仙辇飄然降落于傀儡宗的宗門前, 引來不少路過的煉器師駐足觀望。
十數名一模一樣的清麗女侍手持掌扇及并蒂蓮花銀香爐開道, 分列兩旁, 垂首靜立，典雅如畫中仕女。
車蓋下金鈴叮當, 如仙樂悅耳, 繪着紫羽金合歡徽飾的輕盈紗幔随風飄舞, 隐約可見其中端坐的少女側顏，不動不言, 已是絕代風華。
傀儡宗的厚重銅門吱呀打開，身高九尺的宗主墨淳風親領長子墨曜出門相迎, 拱手寒暄道：“不知仙都之主莅臨, 寒舍蓬荜生輝, 有失遠迎, 有失遠迎！”
清麗的紙人女侍向前撩起輕薄如煙的紗幔, 白妙先一步跳下仙辇，體貼地将手臂遞出。一段纖細如玉的指尖輕輕搭在白妙的掌心, 晏琳琅緩步走出, 仙裙随着步态葳蕤流光，明麗而不失威儀。
長公子墨曜于階前悄悄擡眼, 已是看得呆滞。
墨曜生性風流, 見過不少妖姿豔質。論樣貌, 這位年紀極輕的仙都之主與傳聞中“已故”的晏琳琅沒法比，那位前任少主才是名動逍遙境的瑰麗大美人。
但眼前這位勝在氣質矜貴, 舉止脫俗，尤其那雙玲珑漂亮的眼睛，簡直是讓人骨酥神醉的稀世珍品，便是八分顏色也襯托出了十二分的驚豔。
“墨曜，墨曜！”
墨淳風肅然看向自己這不成器的兒子，低沉的嗓音帶着幾分不悅，“還不命人備仙茶佳釀，珍馐異果，迎貴客進門？”
墨曜這才如夢初醒，忙不疊拱手行禮道：“請尊主随在下移步雅廳，稍事休憩。”
傀儡宗上下精通營造技藝，看似低調古板，實則是個悶聲發大財的主兒。
光是這座宗主府所占的地面，便抵得上半座城池，青磚黛瓦平平無奇，但每一樣單拎出來都是有着千年歲月積澱的古物，更不用說城外還有良田萬傾、附庸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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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前庭照壁，沿着抄手游廊走一盞茶的時間，便見有一處幽靜的雅閣，幾個穿着仆從服飾的機關傀儡人在階前灑掃。
晏琳琅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暗中窺伺，循着感覺望去，只見雅閣上竹簾微蕩，一名身着璀璨金裳的少女隐匿于陰影中。
而朱漆雕欄旁，一白一紅兩道身影正在執子對弈。
竹簾遮住了他們的面容，唯見撚着棋子的手一來一回，月白衣服的那個手掌溫潤幹淨，紅衣服的那個指骨瘦長淩厲，一文一武，皆是一等一的好看。
晏琳琅柔聲開口：“那些是？”
墨淳風順着她的視線望去，随即了然一笑：“此處名為賢士閣，住的大多是府中幕僚，以及雲游至此的方外高人。小女也時常來此論道，讓尊主見笑了。”
“墨宗主還有個女兒？怎的不見她露面？”
“小女頑劣，怕在貴客面前失了規矩。”
晏琳琅暗自好笑：油頭粉面的兒子可以拉出來現眼，輪到女兒就怕失了禮數了，這個墨宗主可真有意思。
閣上的那幾人，也挺有意思。
能隐匿氣息，說明修為不俗。
似是察覺到她的探究，那身着月白袍服的儒雅青年轉身攏袖，隔着竹簾朝客人遙遙一禮，姿态風雅至極。
男子垂首行禮時，晏琳琅才發現他眼上蒙着一條三指來寬的素白飄帶，應是有眼疾。
“尊主，這邊請。”
墨淳風收回話茬，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雅廳內，墨曜操控兩排如真人般清秀的傀儡侍女魚貫而入，奉上傀儡宗奉天谷中特産的仙茶與靈果。
晏琳琅先将一碟子果脯遞給身後直咽口水的白妙，這才端起茶盞撇了撇浮末，視線落在這套胭脂紅釉的珍貴茶具上。
她狀似無意道：“這瓷質剔透精美，卻無靈力附着，應是凡人工匠所制吧？”
“尊主好眼力。”
談起這瓷器的來歷，墨淳風難掩自豪之色，“這東西原是專供大曦皇室享用的珍品，後曦朝覆滅，凡人治世終結于此，這些珍品便都相繼流出，有些年頭了。”
晏琳琅笑道：“如今仙門百家所用器皿多為天然靈玉，倒是鮮少見用凡族瓷器的。”
墨淳風擺擺手：“說出來不怕尊主笑話，我傀儡宗也曾為凡人皇帝效力，研制機巧營造之術，多少有些念舊。”
“傀儡宗技藝卓絕，無論是凡人治世還是仙門治世時，皆如中流砥柱，我等無不敬仰。”
晏琳琅三言兩語将墨宗主哄得渾身舒坦，話鋒一轉，噙着笑道，“聽聞昆侖仙宗要重建宗門，花高價從傀儡宗購買了一批傀儡人，用以修葺建造？”
聞言，墨淳風不露聲色地端起茶盞。
仙都前任少主與昆侖仙宗的恩怨誰人不知？
遑論有人傳言仙都之主師晚晚就是死而複生的晏琳琅，且不論這風聲是否屬實，如今她親自前來，問及借用傀儡人給昆侖重建宗門之事，恐怕……不太妙。
墨淳風尚未摸清這少女的實力，心思飛速轉了幾輪，打了個哈哈道：“仙門百家的行宮仙殿衆多，每年都要維護修造，人手不夠時都會從我傀儡宗采買機關傀儡。至于哪家買了多少，老夫年紀大了，确實不知，都是交給子侄輩在經管。仙都之主既然問起，可要老夫喚犬子過來，查探清楚？”
晏琳琅佯做訝然：“何須勞煩大公子？本尊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提醒一下墨宗主，繼昆侖之後，各地頻頻出現魔氣作祟，墨宗主租借傀儡人時可要萬分當心。”
墨淳風稍稍松氣，附和道：“此事老夫确有耳聞。”
“不知翠微山下那些被肢解的少女，是否與魔氣相關呢。”
“此事尚在查……”
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墨淳風面色微變，不由放下茶盞，滴水不漏的話術也有了破綻，“尊主大可放心，我傀儡宗的機關之術舉世無雙，防禦陣法更是密不透風，斷不會如昆侖仙宗般給邪魔以可乘之機！”
“墨宗主果然好魄力！”
晏琳琅連連颔首，露出一個安心落意的淺笑，“聽君一言，振聾發聩。如此，我便可放心将靈劍修繕之事托付給貴宗門了。”
“靈劍……修複？”
話鋒一轉再轉，墨淳風越發看不透面前這個看似年輕纖弱的尊貴女子了。
莫非，她不是為昆侖仙宗的恩怨而來？
“是呢，本尊有一把舊劍，意義非凡，卻因意外折斷，實在令人傷神。”
晏琳琅從靈戒中取出兩截漆黑如夜的斷劍，做出嘆惋之狀，低垂的長睫有種楚楚動人的錯覺，“本尊尋了許久，也只找到兩截殘刃，這天冥玄鐵并非凡物，非貴宗的頂級煉器師不能勝任，故而本尊來此，請宗主施以援手。”
一旁的墨曜見她傷神，腦子一熱便搶先道：“尊主算是找對人了，這樣珍稀的材料的确只有本宗才能煉制得出！”
“真的嗎？”
“尊主放心，在下必定安排最好的煉器師修補此劍……”
“咳！”墨淳風清了清嗓子。
墨曜察覺到父親的不悅，讪讪閉了嘴。
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墨淳風也只得順着話茬道：“天冥玄鐵至陰至堅，恐需要些時日重新煉化，尊主看是到期命人來取，還是老夫派劍奴送去貴都？”
果然是滑不溜秋的老狐貍，急着趕人走呢。
晏琳琅笑意漸深，不動聲色道：“不必這般麻煩，本尊正有意在貴宗小住兩日，此劍乃我珍愛之物，親自來取較為放心。”
墨淳風當然不會讓堂堂仙都之主外宿客棧，傳揚出去，只怕仙門百家都會笑話傀儡宗不知禮數，不通待客之道。
“何必勞煩尊主移駕？本宗雖比不得那些仙門大派，幾間客房還是有的，尊主如若不棄，不妨屈就寒舍雅間。”
“如此，便叨擾了。”
此事便這般議定，晏琳琅順利入住傀儡宗府邸。
去客房的路上，白妙小聲地問：“師父，您方才和那個大胡子說什麽呢？妙妙聽不懂。”
晏琳琅唇角輕提：“聽不懂就對了。”
據天機卷所指引，桎心花最後的氣息消失在宗門之內。
如果她一開始就擺明自己來的目的，則對方必有準備，打聽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所以，要讓對方猜不到自己的意圖，才能給出最真實的反應。
從墨淳風的反應看來，必定還有別的事瞞着她。
所以她才将計就計，留在宗門內方能更好的查清內情，找到桎心花的下落。
不過話說回來，重鑄斷劍的确也是她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
當年殷無渡銷聲匿跡後，晏琳琅曾下山尋過一次，但只找到兩截殘刃，睹物傷神片刻，便随手收在了一只儲物袋中。
近來想起此事，她花了半日時間從數十只箱底翻出了這只儲物袋，趁着路過傀儡宗辦事的間隙，拿來修一修。
盡管修好了，也未必能找回它的主人。
傀儡宗給她收拾出來的住處與其說是客房，不如說是一處規制極高的園林，假山池沼、亭臺樓閣一應俱全。牆角芭蕉，窗外幽竹，無不彰顯清幽雅趣。
自仙門治世以來，各家仙府奢靡之風盛行，所住房舍非金即玉，像傀儡宗這般還保留着凡族建築的，實屬罕見。
隔扇通透的花廳內，晏琳琅施法操控的紙人侍女正在井然有序地燃香沏茶，所用器皿皆是從仙都帶來的精巧之物——出門在外，危機四伏，用自己的東西放心些。
晏琳琅歪身坐于案幾的軟墊上，剛接過紙人侍女遞來的香茶，便見窗外飛入一只翩跹的白蝶，輕盈地停在窗棂上。
蝶翼對着晏琳琅，一開一合。
這院子并無花卉，哪來的蝴蝶？
晏琳琅擡指一勾，那蝴蝶便落在了她的指尖，凝神一瞧，才發現它竟是用細如發絲的竹骨與白紙做成的機關紙蝶。
精細如斯，惟妙惟肖，若非晏琳琅目力極佳，還真看不出來這蝴蝶是假的。
白妙一見着會飛的東西就手癢，撲過來雙手一合，那紙蝶卻是從她指縫中鑽出，撲棱着飛遠了。
晏琳琅被她呆然的樣子逗笑，拖着柔軟的尾音吩咐：“妙妙，出去探探路，注意不要被人發現。”
一聽見可以出去玩，白妙的眼睛都亮了幾分，點點頭便越窗而出，消失在搖曳的樹影中。
晏琳琅一手托着下颌，一手覆于青磚锃亮的地面上，閉目施展追蹤術。
土靈術法以她掌下為中心飛速蔓延，院中的盆景，曲折的游廊，宗門的地勢輿圖在腦中成型。
鳥雀在校場覓食，傀儡人來來往往搬運忙碌，墨曜摟着婢女在玩嘴對嘴喂葡萄的游戲……
噫，換一個。
“去将那個逆女給我叫過來！”
書齋內，墨淳風正在暴躁地來回踱步，似是壓抑着怒火，“別以為老夫不知道她在做什麽，那是大逆不道的事！眼下無辜女子陸續被害，派出去的修士一個接着一個喪命，已經驚動了其他仙門！她竟然還敢頂風作案，若她搗鼓那些邪門功法被捅出去，老夫也護不住她！”
有情況？和傀儡宗的大小姐有關？
晏琳琅敏銳地嗅到了異常，還欲催動土靈術潛伏靠近，卻感應到有人在靠近。
她斷了追蹤術，睜開眼，便見一名柔媚貌美的女子領着一排小婢自廊下而來，于門口跪地請示道：“奴婢蘭英，奉曜公子之命獻上佳肴陳釀，祈請尊主笑納。”
墨曜派來的？
晏琳琅回想起方才在追蹤術中感應到的畫面，沒由來一陣反胃，斂神喚道：“進來。”
蘭英輕輕撫掌，那群小婢便邁着整齊劃一的步伐進來，一板一眼地布膳斟酒，竟是一群與真人樣貌一般無二的機關傀儡人。
一個個的肌膚白皙如瓷，雲鬓纖毫畢現。
傀儡宗這幾年的煉器術又精進了不少，傀儡人都可以做得這般逼真了。
晏琳琅暗中觀摩，秋水眸不自覺轉向一旁，落在姿态娴靜、弱不勝衣的蘭英身上，問道：“蘭英姑娘，也是傀儡人？”
蘭英聞言微微一笑，跪着面向她的方向，解釋道：“奴婢是曜公子的凡仆侍女，并非傀儡人。”
“難怪呢。”
晏琳琅毫不吝啬自己的欣賞與贊美，眼尾帶笑道，“呆滞的木偶，怎麽可能有你這般漂亮的眼睛？”
蘭英的眼睛的确很美。當初也正是因為這雙會說話的含情目，才會在一衆侍婢中脫穎而出，被傀儡宗的長公子墨曜看中。
但被尊貴無雙的仙都之主贊譽，明顯與被墨公子狎昵調戲是不一樣。
明明尊主才是世間最耀眼的女子，卻用那樣溫柔真誠的語氣誇贊自己，蘭英忽而生出一股受寵若驚的羞怯，連帶着耳尖都緋紅起來，忙垂首道：“奴婢賤軀，承蒙尊主謬贊，愧不敢當。”
“我這個人只說實話，有什麽不敢當。”
晏琳琅見蘭英低頭絞着袖邊，半晌沒退下，便問，“還有事？”
蘭英輕輕點頭，紅着臉道：“明日曜公子于雅閣設宴，不知尊主可否賞臉……”
話還未說完，蘭英便将頭低到胸脯上去，咬唇眼睫輕顫。
如果有得選，她實在不想替曜公子傳這話。
與那個朝秦暮楚的男人共飲，簡直是玷污了仙都之主的聲譽。
晏琳琅卻是明白了，蘭英姑娘是被墨曜逼來探口風的，彎眸笑道：“你告訴他，就說本尊乏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說。”
蘭英悄悄松了口氣，忙伏地稱“是”，起身領着小婢們輕手輕腳地退下了。
暮色四合，廊下挂起了漂亮的八角宮燈。
晏琳琅沒有動滿桌的珍馐佳肴，仍撐着下颌，思索方才墨淳風在書房的那番盛怒之言。
聽他的意思，傀儡宗的大小姐與命案似有牽連？
她從靈戒中取出那只“木人代磕”，心不在焉擰了一把：雖暫未追蹤到桎心花的下落，但所有線索彙聚于此，以傀儡宗為突破口準沒錯。
梆梆梆，小木人磕了三下頭。
數顆微若塵埃的功德芥子飛出，朝窗外飄去。
晏琳琅的視線忽而一凝，連呼吸也屏住，怔怔然看着那幾顆發着金光飄遠的芥子。
她沒有看錯，這一次，芥子并沒有消散。
而是乘着風，如螢蟲般上下浮遠。
意識到什麽。
晏琳琅忽而起身，推開門足尖一點，循着功德芥子浮動的方向飛去。
她早就試過了，在沒有神明塑像代替承受香火的情況下，功德芥子最多只能感應到二裏地內的神明氣息！
也就是說——
此刻殷無渡就在這裏，就在宗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