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初吻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初吻
日月更疊, 冬去春來。
晏琳琅撥動渾天儀的刻度,細數無數個飛速掠過的寒夜,一共七千六百三十六次——
殷無渡在涅槃池中沐浴的次數, 橫跨足有二十餘年。
從一開始的黑焰滔天、痛不欲生, 到二十年後的白焰純淨, 少年的臉上只餘習以為常的平靜。
二十餘年的堅持足以令他脫胎換骨, 涅槃重生。
少年洗濯病弱蒼白,褪去陰森鬼氣, 從池中站起的身軀肩寬腰窄, 肌肉線條緊實漂亮, 烏發濕淋淋貼服在矯健的身軀上,比六欲仙都的任何一個男人都更潔淨俊美、挺拔貴氣。
許是當局者迷, 晏琳琅曾經并未過多留意殷無渡的變化。
如今站在回憶的旁觀視角,她才發現殷無渡側首看向她時, 眼底是有光的。
有一次, 晏琳琅側顏的影子投射在窗扇上, 身後的殷無渡悄悄側首, 調整角度, 讓他的影子去親吻少女的鬓邊。
而當晏琳琅回過頭來,他又會若無其事地轉移視線, 假裝眺望遠處的風景。
那欲拒還迎的隐忍目光裏, 藏着一個少年最純淨的情思。
回憶的畫面繼續在眼前流淌,最終定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透過殷無渡的視角, 晏琳琅看到身着束袖戰袍的自己躺在一塊黑色的礁石上, 唇間溢血, 雙目緊閉,周圍盤旋着無數黑色的鬼煞之氣。
晏琳琅記得這個時候。
時隔三十年, 鬼蜮裂縫再一次松動,仙都邊境多處出現了鬼煞食人的慘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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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師父和師兄姐們皆已相繼離開六欲仙都,沈青羅也回了滄浪探親,身為仙都少主的晏琳琅以一己之力重新封印裂縫,自己卻力竭落入了漏網之魚的包圍圈。
一只鬼煞俯沖下來,似要蠶食她的血肉,卻被一道鋒利的冷光擊退。
殷無渡是第一個找到她的人。
少年飛身落地,如對待一件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托起她蒼白的臉頰,将她攬入懷中。
他沉默地為她傳送靈力,恨不能将一身的力量都灌輸于她,只為換她平安睜眼。
被擊散的鬼煞之氣又在半空中凝形,注視着沉默的少年,發出桀桀的冷笑。
“原來是你,老夫都快認不出你來了。當年你在陰山受萬鬼撕咬時,老夫還啃過你的手指呢,嚼起來嘎嘣作響,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美味。可惜你是個瘋子,寧可自己撕爛血肉化作齑粉,也不肯再讓老夫啃咬……”
見少年不語,鬼煞盤旋一圈,發出更尖利的陰笑。
“你想救她嗎?你以為你重新穿上人族的衣裳,就可以洗刷掉你身上肮髒的罪孽、做一個好人了?做夢!你生生世世都只能和老夫一樣躺在屍山血海裏,做一只見不得光的惡鬼!來吧,別白費力氣了,不如你我一起分食此女,吞噬她的力量,共同做比肩平坐的鬼煞之王!”
“聒噪。”
少年擡起涼薄的眼皮,眼底映着掌心的白焰,“與我比肩,你也配?”
哀嚎響徹山谷,白焰如游龍出動,将亂竄的鬼煞吞噬殆盡。
鬼蜮陰氣濃重,強行使用術法會使靈脈阻塞,極易走火入魔。殷無渡皺眉晃了晃,很快穩住身子,将晏琳琅緊緊護在懷中。
白光幾乎穿過回憶的屏障,落在晏琳琅略顯訝異的眸中。
殷無渡到底是從何時開始,變得這般厲害了?
晏琳琅搜尋記憶,而後忽然想起來:
其實有過一次,殷無渡差點在比試中與她打成平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彼時殷無渡學會握劍不到半年,晏琳琅例行邀他陪練,怕他輸得難看還特意讓了他三招,誰知少年愈戰愈勇,手中劍式詭谲莫測、爆發的力量大到驚人。
晏琳琅又驚又疑,也逐漸認真起來,招式再無任何保留。
那一局晏琳琅以險勝告終,但她并不開心。
她自小天賦異禀,無論學什麽都遙遙領先于同輩,甚至能舉一反三、獨辟蹊徑。盡管她擅長的并非劍道,但眼見一個握劍僅半年的少年差點與她平分秋色,不免産生了實力受到挑戰的緊迫感。
見她不說話,少年眼底邀功似的期許* 黯了黯,小心翼翼地問:“晚晚,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他沒有做錯什麽,只是晏琳琅生性要強,一時難以放下自己的驕傲而已。
她急于回去複盤,遂抿了抿唇,轉身就走,将眼神慌亂的少年遠遠抛在身後。
自那以後,殷無渡再未贏過她。
少年羸弱可欺的模樣,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得到她的關注,博取她的同情。
回憶收攏。
晏琳琅輕嘆一聲,繼續旁觀記憶。
“咳咳!”
昏迷的少女嘤咛一聲,擰緊眉頭咳出一口淤血,痛苦地蜷縮起身體。
那時晏琳琅也不過是個剛邁入金丹後期的少年修士,孤身一人強行封印地仙大陣,可想而知會對她的靈脈造成多大的損傷。
“晚晚,醒醒,不要睡。”
殷無渡輕輕托起少女蒼白的臉,一邊為她逼出靈脈中凝滞的煞氣,一邊垂首以袖拭去她唇畔的血漬。
昏迷的少女眉梢動了動,半睜着迷蒙空洞的雙眼,喚道:“阿渡……”
她握住殷無渡的手腕,微微側首,淡色的唇瓣吻住了殷無渡的指尖——
合歡聖體傷重之時,采補療愈便成了本能。
那一吻繼續往上,柔軟的唇舌貼上少年的薄唇時,他略顯詫異地睜目,眸底暗流湧動。
沒有掙紮,他緩緩閉上眼,獻祭般接受了少女的索取。
“晚晚,我喜歡你。”
少年眸色幽深,将缱绻的情話碾碎在唇舌間,帶着近乎偏執的愉悅,“所以,你對我做什麽都可以,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
當少女捏開他的齒關時,殷無渡從喉間溢出一聲含混的輕笑:“輕點晚晚,你弄疼我了。”
他再無顧忌,修長的手掌輕托在少女仰起的頸項後,白皙的指節插-入發絲中,弄亂了她耳後編發的一節紅繩。
旁觀的晏琳琅不忍直視,擡手捂眼,簡直比看活春-宮還別扭——
尤其是畫面中那個狗啃骨頭般毫無章法的人,是她自己。
原來她這麽早就強吻過殷無渡了嗎?
真是罪過。
不過看起來,這小子也挺享受的嘛?
他的眼睫在戰栗,小腹繃得極緊,甚至還悄悄伸了舌頭……這都是跟誰學的?
她耐不住好奇,悄悄打開一條指縫,卻見眼前一花,渾天儀內的時辰飛速運轉,轉眼已換了畫面。
那時晏琳琅傷得太重,意識混沌,醒來後并不記得在鬼蜮陣門外發生的事。
沒想到在殷無渡的回憶中,她依舊無法窺清全貌。
總不能是他也磕壞腦子了吧?
正想着,眼前畫面再次清晰,一晃神已是天光大亮。
殷無渡唇上有明顯的齒痕,染着靡豔的氣息。
他将唯一的一件幹淨外袍罩在了昏迷的少女身上,自己僅穿着單薄的中衣,背着她行走在曲折的山道上。
晏琳琅心中一動。
她總算知道在鳳火族密林中時,為何會覺得殷無渡抱她的感覺如此熟悉了——
因為在很多年以前,有一個沉默的少年背着她走了一天一夜。
他微微躬着身子,走得很慢,很穩,細密的汗水順着鼻尖淌下,面色看起來比她這個傷者還要慘淡。
“怎麽這麽傻?就算鬼蜮附近陰氣橫生,無法發射信號也無法禦風飛行,就不知道先将我藏在什麽山洞裏,再回去搬救兵嗎?”
晏琳琅輕聲呢喃,而後又垂下眼睫,心中一陣酸澀。
她能想到的捷徑,殷無渡又何嘗想不到?
他只是單純的,不舍得将她遺棄在荒無人煙的陰煞之地而已。
三十年前,晏琳琅将他的心髒從鬼蜮中捧出;三十年後,換他一步一個腳印将她從鬼蜮背出。
命運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相遇的起點。
所以在昆侖山下,飛雪中的少年才會冷然諷笑:“忘了的人,是你。”
長路漫漫不見盡頭,陽光如薄霜清冷。
呼吸沉重的少年停下腳步,托着少女的腿根往上擡了擡,晏琳琅眼尖地發現他袖袍遮掩的腕上多了一截紅繩——
是她原本用來編織耳後小辮的那截松散紅繩,少年将它編成手鏈,系在了腕間。
“這條紅繩……也是神主的所有物嗎?”
“這東西許是本座成神之前從凡境帶上來的,真醜。”
當回憶串聯成線,晏琳琅腦中嗡然一聲響,有種渾身震顫的怔忡之感。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暮色降臨時,殷無渡終于将晏琳琅背出了陡峭艱險的山谷,遇上了前來搜救的金烏衛。
于是歡呼的歡呼,救人的救人,所有人都圍着昏迷初醒的晏琳琅,而忽略了地上還坐着一個衣衫濕透、精疲力竭的少年。
不知為何,晏琳琅特別想過去抱抱殷無渡。
她也的确這般做了,盡管回憶中的少年不會有絲毫的察覺。
殷無渡将少主背回仙都的事,不少外門弟子都瞧見了,偶爾天香司的老狐貍和二師姐拿“童養夫”的舊事打趣他倆,晏琳琅只是笑吟吟回嗆一句:“是呀,阿渡于本少主而言就是特別的。你們是不是吃醋了?”
每每她說這話,殷無渡的唇角總是不經意地微微翹起。
入夜,體力尚未恢複的少年再次來到了涅槃池。
他為了救人,幾乎将鬼蜮翻了個遍,沾染了不少陰煞之氣,因而又得重新濯脈洗髓。
将身子浸入池水中,純白摻雜着黑氣的烈焰燒起時,他只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便坦然地接受了火燒般的痛楚。
因為這是晚晚賜予他的疼痛,光是想想,便興奮得渾身顫栗。
他在池水中泡了七日,直至身上沾染的髒污陰氣再一次滌蕩幹淨,方拖着冷白無一絲血色的身軀上岸,有條不紊地穿戴好衣裳。
他終于可以幹幹淨淨地去見晚晚,可行至飲露宮,等來的卻是她傷愈後要代表六欲仙都出席仙門玄談會的消息。
“不要去,晏琳琅!”
晏琳琅試圖阻止自己,可是回憶如清水淌過指尖,什麽也抓不住,什麽也攔不下。
她終于還是等來了那句脫口而出的話:“阿渡,我在玄談會上認識了一個人。不知為何,我心裏總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他,一時見不到,便空落落的難受。”
殷無渡眼裏的希冀,在逐漸地寂滅。
他凝視情窦初開的少女許久、許久,才扯出一個不那麽成功的蒼白笑容來。
“晚晚身邊的男人真多啊,狐貍、侍衛、劍修……”
他眼尾泛紅,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碎裂崩壞,“一個接着一個,一個接着一個,趕不盡,殺不絕。”
晚晚會對別的漂亮郎君笑,也會對其他可憐少年好,如同皎月平等地照耀世人。
少年一邊壓抑着瘋長的欲-望,一邊卻又飲鸩止渴般的沉淪。
他以為只要自己更聽話些,付出得更多些,就能離她更近些——
至少在鬼蜮陣門外的那場绮夢,他以為他是特別的。
可到頭來,高懸的皎月還是跌落在了別人的懷抱。
夢碎,夢醒。
初雪降落時,旁觀的晏琳琅感受到了一絲徹骨的寒意。
她有些明白,為何殷無渡拼着神魂受損的劇痛也要再一次遺忘記憶。
如果有人也曾三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烈焰焚身、脫胎換骨的劇痛,如果有人也曾背着心愛之人走過一天一夜的漫長路程,如果有人也曾嘗到過一絲甜頭、得到一絲溫暖的希冀,而後又被人遺忘、被人舍棄……
她就會明白,為何這個背負着沉重過往的少年無法釋懷。
畫面一轉,密布的劫雲炸開轟鳴的雷音。
晏琳琅再次回到了日月臺上,轉身一瞧,勁瘦的黑衣少年正立于渾天儀前,腕上的紅繩迎風晃動,鮮紅若血。
這是六十年前,殷無渡斬斷塵緣前的最後畫面。
晏琳琅抿了抿唇,大步朝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