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神罰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神罰
自從在幻境中看清晏琳琅的臉, 殷無渡隐約猜到了會有這麽一天。
他并非遲鈍之人,甚至早在晏琳琅頻頻通過他去看另一個人的影子時,他便有所察覺。
可揣度猜測是一回事, 真正全部想起來, 又是另一回事。
回憶争先恐後地閃現, 潮水般湧入殷無渡的腦中。
從鬼蜮陰山中那雙将他輕輕捧起的柔軟小手, 到三年無數次将他從死亡邊緣拉回的救贖;從三十年如一日的相處,到少年每一次情窦初開的心悸與戰栗;從奚長離出現後的失望與争執, 到昆侖山下飛雪斷劍的決裂……
排山倒海的記憶裹挾着尖嘯撲來, 帶着他的痛, 他的恨,最終定格在血染昆侖的召神之日——
他失去記憶後第一次見晏琳琅, 竟是她被淩遲穿心的樣子。
少年神明一無所知,高高在上地審視, 嘲笑她的狼狽。
他竟然……在嘲笑她。
他曾經不敢染指、不敢亵渎的白月光, 卻被人殘忍的吊在半空中示衆, 千刀萬劍穿心而過。
那麽多血, 那麽多血……
殷無渡擡手按住腦袋, 手背青筋突起,試圖将那些殘酷的畫面從腦袋中擠出去。
可是, 怎麽可能?
每一段回憶都是一把遲來了六十年的利刃, 施以成倍的痛楚,将他的靈魂來回切割。
少年神明額間紅紋如焰, 眸中血色隐現, 連帶着空氣都在戰栗, 無垠水面宛若沸水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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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無渡!”
晏琳琅已經顧不上身份洩露與否,将那截斷裂的紅繩握在掌心, 頂着切膚的罡風戾氣艱難向前,試圖喚醒玄溟神主的神智。
“小心,他會誤傷你!”
奚長離顯然認出了這個殺性頗重的神明,望向晏琳琅的眼神更添一分希冀,持劍朝她飛去。
“滾。”
少年神明驟然擡眼,拂袖一掃,奚長離被磅礴的神力擊得倒飛出去,落地時喉間湧上一股濃重的腥甜。
殷無渡掌下的神力還在洶湧擴散,隐隐徘徊在失控的邊緣,仿佛要将奚長離連同整片滄浪水域摧為齑粉。
直至指尖一暖,一只纖柔的素手握住了他繃緊如鐵的冷白手腕。
用盡全力般,緊緊握住。
少女清澈堅定的嗓音傳來,如清風蕩破迷障:“殷無渡,不可以失控,不可堕神!”
恣睢的戾氣有一瞬的凝滞,呼嘯的罡風溫柔地蟄伏起來。
神明黑色的面甲外,一雙漂亮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晏琳琅,如黑冰,似深潭,翻湧着暗色的洪流。
許久,他擡起玉琢般的指節,隔空碰了碰她的眼尾,很輕地問:“疼嗎?”
晏琳琅并未受傷。
僅是一瞬的怔愣,她便意識到殷無渡方才的失控從何而來。
“殷無渡,你……想起來了?”
無欲無求的九天神明不該有這樣複雜的眼神,除了他恢複記憶之外,晏琳琅想不出第二種可能。
她的确猜對了。
片刻的平靜,殷無渡慢慢垂下手掌,目光重新變得冷硬。
他第一次上昆侖,他們踩碎了他的心。
他第二次* 上昆侖,他們殺死了他曾視若皎月的心上人。
光跪一天一夜怎麽夠呢?簡直不可饒恕!
“等着,我先殺了那些人,再來解決你我的糾葛。”
殷無渡很輕地笑了聲,掙開晏琳琅緊攥的手指,化作疾光朝北飛去。
那是昆侖山的方向。
他要将染透她鮮血的罪惡之地,統統燒幹淨!
“殷無渡!”
晏琳琅心中泛起不好的預感,忙禦風跟上。
……
烏雲翻滾,密不透風的雲層遮住了泛紅的圓月。
夤夜寂寥無聲,連風也停止了嗚咽,連綿的昆侖十二峰籠罩在一片墳冢般的沉悶中,透出濃濃的不詳之感。
壓抑,戰栗,喘不過氣來。
通天塔的最頂層,宗主元清道君手掐子午訣打坐,感應般睜開雙目,平聲道:“終于還是來了。”
五位師叔伯和其他幾位青鶴弟子也察覺到了異樣,一時劍如流光,數十高手紛紛相聚于會仙臺上,面容嚴肅的眺望那壓頂逼近的異象。
“是劫雲嗎?莫非是哪位道友突破了大境界?”
“不太像……”
“我怎麽覺着,有點像去年冬降世的那個邪神?”
“休要胡言!百年間能有一人召神成功,已屬罕見,怎麽可能這麽快又有神明降世?”
話音未落,雲層中漏下一束天光,仿佛一把鋒利的劍直插昆侖命脈。
那束淺光中,隐隐懸浮着一道聖潔的人影,似飄雪,如流星,踏着塵埃飄然降落。
看清那道發帶垂纓、額間紅紋的金白身影,方才還信誓旦旦說“不可能”的昆侖弟子嘩然色變,一邊大喊着“列陣”,一邊倉皇拔劍防禦。
凡人靈力,如何與神力抗衡?
熾烈的白焰自神明掌心飛出,轟然砸昆侖的護山陣法上,如濺起滔天巨浪,地動山搖。
被驚醒的昆侖弟子自四面八方趕來,朝會仙臺的陣法中心彙聚而去。
玄溟神主虛浮空中,審視不住持劍加固結界的劍修,如同審視一群蝼蟻。
少年無悲無喜的嗓音回蕩在昆侖上空,語氣不算重,卻透着難以言喻的肅殺之氣:“去歲隆冬,仙都少主于昆侖仙宗含冤而死,有幫助過她、或是為她說過一句好話的人,投劍站出來。”
仙宗白鶴、青鶴、灰鶴、無品級的外門弟子,烏泱泱一片死寂。
無一人站出。
“很好,很好。”
殷無渡一連說了兩遍,眸底染上绮麗的瘋狂,“既然如此,本座便可放開手腳了。”
他緩緩擡起一掌,五指一攥。
純粹的白焰自掌心炸開,以雷霆之勢隕落雪山之間,如隕石,似重錘,一片接着一片砸在厚重的護山大陣上。
咔嚓——
陣法在太陰真火的攻勢下如春冰薄脆,發出毛骨悚然的碎裂聲。
奚長離禦劍歸隊,因一路強行催動功法疾行,剛一落地便吐出一口鮮血,随即被他淡然抹去。
無論作為昆侖弟子還是仙宗少宗主,他都必須回來。
沉甸甸的責任壓在肩頭,他還是無法棄宗門于不顧。
“當日之禍,罪在我一人。”
奚長離持劍仰首,傳音道,“債各有主,還請神君勿要連累無辜。”
“少宗主!”
“何必同邪神理論!我與昆侖榮辱與共,絕不退縮!”
“對,絕不退縮!我就不信了,神明難道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殷無渡看着那群負隅頑抗的劍修,涼薄一笑。
“別急,殺人的時候有你們的功勞。”
他擡指朝他們虛虛一指,眼底有種近乎殘忍的冷靜,“被殺的時候,自然也人人有份。”
奚長離眸中映着慘淡的白光,幻境中的噩夢成真了。
火燒昆侖,刺目的白焰照亮了整片夜空。
……
晏琳琅腳程慢,即便拼盡全力不眠不休地禦風疾馳,也趕不上神明的速度。
一路上好幾座山脈都被翻了個底朝天,露出了靈脈下隐藏的魔氣。
而現在,那些污染的靈脈連同魔修全被焚燒了個幹淨,只餘一片焦土裸露地表,冒着絲絲寒氣。
晏琳琅知道這是殷無渡留下的痕跡,燒了幾處魔修據點,下一個目标便是——
晨光熹微,她望向前方綿延的雪山輪廓,眸光微動。
人還未至昆侖地界,就已先看到一片耀目的綿延火海。
天邊雲墨翻滾,紫色的雷電在雲層中若隐若現,不時發出震天的轟鳴,那是天道的怒吼。
地上的白焰蔓延十數裏,樹木成灰,岩土熔漿,積雪萬年不化的昆侖十二峰被燒出了光禿禿的褐色脊背,如同被扯下遮羞布,只露出瘡痍腐朽的內裏。
在天道的紫電與無盡的白焰之間,一道金光耀世,漂浮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哈哈哈哈哈哈!都燒幹淨!”
殷無渡張開雙臂,笑得桀骜張揚,金白的流雲仙衣随風獵獵,竟有種近乎瘋狂的滅世之态。
他擡手一揮,昆侖弟子手中的靈劍便陸續飛至他的面前,被強悍的神力扭曲壓縮成一團廢鐵,丢入翻湧的白焰中。
他用太陰真火燒了昆侖仙宗的宗門,熔了所有曾傷害過晏琳琅、貫穿過她身體的靈劍。
晏琳琅從未見過這樣的殷無渡,比召神之日更殘酷,也更美麗。
幾個不自量力的昆侖弟子沖出法陣,叫嚣着要屠神,卻被晏琳琅淩空一掌拍回了昆侖仙宗的陣法裏,直将那幾人拍得口鼻溢血眼冒金星,昏死過去。
晏琳琅不是在救他們,而是在救近乎自毀的殷無渡。
若非召神許願,神明一旦自行開了殺戒,便會沾染因果,輕則堕神,重則削骨剔髓灰飛煙滅。
殷無渡眼尾染着瘋狂的紅,顯然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修士無法弑神,等閑術法對付不了他。”
奚長離白發飛舞,穩穩握住手中的本命靈劍,以身為陣眼,擠出幾個喑啞的字眼來,“開啓通天陣法,奏請……十二真仙!”
那是與“召神”相媲美的昆侖秘術。
昆侖仙宗作為仙門之王,身後的一尊真神、十二真仙便是最大的靠山。
若到宗門生死存亡之際,百年之內,則可舉全宗門之力開啓通天陣法,奏請十二真仙降世消災。
只有神明,才可殺死神明。
昆侖仙宗數千人強行将所有的靈力聚集在通天塔上,配合元清道君的力量合力開啓通天陣法。
他們人人自危,衆志成城,仿佛自己是救世的英雄,而天空中的少年神祇才是十惡不赦的惡人。
晏琳琅趕到殷無渡身邊時,所見便是這樣的畫面——
昆侖仙宗的護山大陣已被燒成了融化的岩漿,而通天塔的陣法開啓,一道金光自塔尖迸射,直入雲端,連接出一道迎請金仙下界的通天金梯。
作為在昆侖仙宗待了近六十年,偷看了無數古籍秘術的人,晏琳琅很清楚這道天梯的出現意味着什麽。
再加上雲層中虎視眈眈的天道之眼,兩相夾擊,再厲害的神明也要脫一層皮。
她抿緊唇線,飛身向前。
人還未站穩,指尖的婆娑萬象第六境已開展到畢生極致!
紫金色的術法溫柔地包裹住殷無渡的身軀,釋放出星辰之力,擋下第一道九霄紫電——
天知道她哪裏來的勇氣與力量,竟然敢替神明擋下雷罰!
經脈中一陣撕裂的劇痛,晏琳琅咬牙撐了過去。
她立于殷無渡身邊,薄紗袖袍如蝶翻飛,輕透的披帛挽于臂間,璀璨的星辰繞着她的腕子運轉,夾帶着一絲殘留的曲折紫電,滋啦作響,熠熠生輝。
“嘶,還真有點疼。”
晏琳琅彎眸一笑,甩去指尖殘存的一縷紫電,神情自然得仿佛只是買菜歸來。
雷鳴淡去,陰風蟄伏,方才還戾氣橫生的少年安靜下來,定定看着她。
許久,才問:“你來作甚?”
他的目光驟然一凝,加重了語氣:“為何要在他們面前使用婆娑萬象?”
晏琳琅與他比肩,沒有半分怯退之意,如同盛開于白色火海中的一朵搖曳的重瓣蓮,娉婷袅袅,明麗矜貴。
“神主沖鋒在前,我又怎能龜縮于後?自然要與你比肩而戰,一致對外。”
晏琳琅不退反進,五指張開,聲如落玉清越:“剩下的讓我來吧,殷無渡。我不僅要在他們面前開婆娑萬象,還要當着他們的面用情無恨——讓這群不可一世、自私自利的昆侖弟子看看,我是如何用劍,打敗他們劍修的。”
一聲清澈的铮鳴,靈臺中的情無恨應聲出鞘,穩穩握于少女的掌心。
“看好了!情盡無恨——”
以三尺青鋒,斬昆侖百年氣運!
銀紫的劍光如星河傾瀉,帶十成十的決然靈力,斬向那道金光耀目的通天金梯——
一劍還未消散,緊接着第二劍、第三劍,無數劍影接踵而至。
凡人修士雖如蝼蟻微末,然蟻穴亦可決堤。
想找靠山屠神,沒門!
新仇舊恨一起算,百年修為化作情無恨暴漲的靈力!
金梯終于出現一道細小的裂痕,那裂痕蛛網般蔓延擴散,最終只聞一聲清脆的碎裂聲。
金梯自腰間崩斷,無數金光碎屑砸落下來,瑰麗的光落在劍修們絕望的眼中,仿若一場隕石星雨。
通天塔的塔剎與屋檐被墜落的金梯砸壞,頂層碩大的金鐘傾斜墜落,施展通天陣法的劍修俱是遭到反噬,口吐鮮血倒地。
奚長離勉強撐身半跪,眼睛卻不由自主追随天上的少女而去,滿目都是晏琳琅窈窕無雙的身姿。
婆娑萬象,情無恨……
果然是她。
奚長離眼底喜色掠過,有種解脫般的釋然,又像是墜入了更禁忌的深淵中,一顆心不可抑制地朝着深處沉淪。
召神。
是了,她定是向這邪神許願,這才換了容貌和身份得以複生。
可邪神并非正統神明,許願必要付出代價,她到底獻祭了什麽做為交換?
奚長離不得而知。
但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袖手旁觀。
宗主元清道君飛身而出,施法接住墜落的金鐘,眉宇間象征半仙之尊的白色仙輪顯現,喚道:“長離,心神歸一。”
奚長離如夢初醒,持碎星劍豎于面前,食中二指并列,襄助師尊重開護山大陣。
碎裂的天梯仍在墜落,在晨曦下有種奇詭的美感。
晏琳琅嘗到了喉間的腥甜,卻也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意,仿佛壓在胸口的重石驟然搬離,揚眉吐氣。
昆侖損失慘重,無數神塔仙樓傾塌、陣法珍寶盡毀……但這些,都與她沒有什麽關系了。
晏琳琅唇色微淡,看向眸色複雜的少年,輕聲道:“殷無渡,跟我回家吧。”
殷無渡眼睫輕顫,所有的癫狂都在她溫柔的注視下悄然收斂。
他記得六十年前,就在他腳下的斷崖之上,她也曾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可是——
“回不去了,晏琳琅。”
聽到這平靜的回答,晏琳琅眸光微黯。
她張了張唇,可喉間仿佛堵塞了太多東西,難以啓齒。
他說過,等解決完外人,再與她算舊賬。
殷無渡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樣深深印入腦海,刻進骨髓。
“沒關系。”
少年神明的眼裏藏着諸多情愫,自顧自低語,“本座既然能抽一次記憶,就能再抽第二次。這一次,我會徹底忘了你。”
“殷無渡……”
晏琳琅飛身向前,卻只碰到一片掠過的衣角。
白金的淺光劃過,殷無渡已消失眼前,朝仙都以北的彌山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