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索要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索要
月色西斜, 冷霧如煙,綿延的群山嵌在夜幕下,連成一片起伏的黑色剪影。
石檐下燭火明淨, 晏琳琅卻還在想那顆被污染的黑色靈石。
“我一直好奇, 淨靈山戍防嚴密, 又得山間靈力庇佑, 定期淨化結界,被魔氣污染的靈石又是如何出現在豢養赤毛犼的深山中?”
聞言, 殷無渡晃了晃酒水兜底的玉葫蘆:“鳳火族要查, 多半是從外人入手。”
“除了是外賊內奸惡意投放, 還有一種可能。”
晏琳琅單手托腮,思忖道:“殷無渡, 你還記得宮渚嗎?”
殷無渡身形朝後一仰,語氣平平:“易釵而弁, 人傻錢多的那個。”
還真是精辟。
“在密林中時, 我見過他的記憶, 宮家家主似乎也是在靈礦中遇襲, 感染了陰煞之氣, 才失魂陷入昏迷。宮家世代為鳳火族的凡仆,替其掌管靈礦開采、生意往來的雜務, 而宮家的靈礦必定連接着鳳火族乃至整個巫宗的靈脈。”
晏琳琅以金簪挑了挑燈芯, 火光明滅,眸底的淺光也随之忽明忽暗, “所以, 還有一種可能。”
殷無渡道:“那染了魔氣的靈石并非外人帶來, 而是魔氣污染宮家靈礦後,又順着靈脈侵入鳳火族。”
“不錯, 靈脈皆産于深山,這就是能解釋得通,為何迷谷密林是最先被污染的地方。”
晏琳琅斂目定神,纖長的眼睫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若真如此,除去有無妄河阻絕的六欲仙都,仙門百家的結界形同虛設,只怕沒幾個能幸存。我總覺得,有人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你的直覺是對的,然與本座無甚關系。”
殷無渡轉動眼看她,有一搭沒一搭輕點膝蓋,“你要将此事昭告仙門?”
Advertisement
晏琳琅卻是笑而不語,擡眼望向窗外夜色,意有所指道:“畢竟是偷窺旁人夢境得到的消息,我不好出面點破。這種小事,自然有別人替我昭告。”
窗外傳來羽翼扇動的輕微細響,一只不知名的鳥雀自檐下掠過,朝鳳火族主宮飛去。
鳳火族擅于操控百獸,監聽情報這種事信手拈來,晏琳琅是故意讓他們聽到的,剩下的破事,就交予鳳火族和仙門百家自己解決。
夜風拂過,峭壁上橫生的桃枝微微晃動,抖落幾片豔紅的花瓣。
“久聞鳳火族有兩大秘寶,一為無盡燈,二為醉仙桃。”
晏琳琅擡指接住随風而落的一瓣桃花,彎眸輕吟道,“醉仙桃,醉仙桃,仙人見了也沉醉。可惜我們來得不是時候,山間桃花尚未挂果,嘗不到這能讓仙人沉迷的靈桃了。”
她擡指湊近唇瓣,輕輕一吹,那瓣桃紅便晃悠悠朝前飄去,好巧不巧落在殷無渡玉色白皙的手背上。
清香,微涼,宛如柔唇一吻,留下一點勾魂奪魄的靡豔口脂。
……
翌日,鳳火族長老親手将二十年熟成的紅蓮火種交予晏琳琅的掌心。
蓮子大小的一枚火種,炙熱金紅,周身氣流随着它的熱度而扭曲,仿佛是将無盡的烈焰濃縮成這小小的一枚。
晏琳琅固然可以向神明祈願,讓玄溟神主為她搜羅來五樣神器,然神器中多的是諸如神女壤、無盡燈火種這樣難伺候的,落地便會認主,這也是她堅持要自己尋找神器的緣由之一。
火種一取,無盡燈光芒驟暗,火光微弱,又恢複了尋常油燈的模樣。
晏琳琅暫時還未想到該如何煉化這枚火種,只得先将其收入靈戒中,待回了六欲仙都後再尋個安靜、安全之處閉關研究,以免再如煉化神女壤那般,倉促之下出了“離魂症”的亂子。
靈戒燙得可怕,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上古神器的熾焰所融解,晏琳琅不得不加快步伐,禦風朝客房行去。
前方雲岚上猝不及防出現了兩道人影,青鶴大氅,背負長劍。
正是宋斂之和周岱。
看樣子,來者不善。
晏琳琅臂挽雲霞,杏眸泛起涼意:“好狗不擋道,讓開。”
就在此時,宋斂之出招了。
一聲靈劍的铮鳴,他背後長劍破空飛來,卻不傷她要害,而是專攻她蒙面的輕紗。
輕紗飛舞,雲岚被劍氣蕩碎,如攪亂一池春水。
晏琳琅化指為蘭,竟是空手捏住了飛來的劍刃,身形被劍氣帶得不住後退,随風揚起的雲紗袖袍輕拂過她的臉頰。
周岱趁機甩出一道符咒,晏琳琅眸色微凝,順着二人的攻勢落下雲頭。
下方是一片醉仙桃林,此時花期正盛,粉白團簇,一派雲蒸霞蔚之象。
淩厲的氣流卷起漫天落花簌簌,視野迷蒙間,傳來宋斂之警覺的聲音:“擊中了嗎?”
“中了。”
周岱話語間滿是自傲,“六師叔放心,中了我師父的歸真咒,憑他什麽妖魔鬼怪、奪舍之徒,都會現出本相原形。”
風停,花雨散去,一道窈窕纖細的身形自霧氣中走出。
晏琳琅是故意挨上那張歸真咒的,一是為了讓此二人的陰謀不攻自破,二是為了争取時間布置水鏡。
她輕輕撣去肩頭的符咒殘燼,緩緩擡起眼睫,冷然笑道:“瘋犬之流,見人就咬,這就是昆侖仙宗的教養?”
“她容貌未變,怎麽會……”
宋斂之和周岱皆是流露出意外之色,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當真是精彩極了。
面前的少女容貌陌生,分明和死去的晏琳琅沒有半分相似!
昆侖第一劍君的符咒,斷沒有失效的道理。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她并非奪舍托生的晏琳琅!
可在密林中時,那種熟悉的壓迫感又是怎麽回事?
難道真是他們看走眼了?
宋斂之腮幫緊了緊:不管她是誰,紅蓮火種他們要定了!
他眼中浮現幾分陰冷之色,高聲道:“我等無意與你争吵,只是無盡燈火種落在你一介欲都女子手中,我等不服!有本事,再來與我一戰!”
晏琳琅俨然看透了這番道貌岸然的說辭,嗤的一笑。
既然如此,不妨讓大家看看昆侖仙宗是如何仗勢欺人的。
隐藏在花枝間的水鏡已然開啓,正好将這裏的畫面傳送至百丈開外,引得路過的鳳火族人和仙門弟子訝然駐足,對着空中的畫面指指點點。
沒想到啊沒想到。
堂堂昆侖仙宗竟做出攔路伏擊、私下鬥毆之事,如此輸不起,真是讓人驚心駭目!
晏琳琅避開水鏡角度而立,道:“你若承認要搶,我反倒敬你坦誠,可你偏要将明搶說得這般冠冕堂皇,誰聽了都要罵你一句‘不要臉’。”
“你!”
宋斂之惱羞成怒,手中靈劍陡然出鞘,未留半分餘地。
铮——
晏琳琅出手如電,袖中靈力毫不留情地撞上宋斂之的劍刃,蕩碎劍氣,直将他擊得後退半步。霎時清波卷起桃紅無數,漫天花雨紛揚。
周岱靈劍已殘,便盡數将靈力灌入宋斂之體內,助力他全力施展太虛劍意。
可無論他們的劍陣如何變幻,如何全力以赴,面前的青衫少女就仿佛看穿他們劍路似的,出劍破劍,見招拆招,專攻他們的破綻之處。
漸漸的,宋斂之的神情從憤怒到驚愕,再到慌亂,連手中劍意也出現了不穩之狀。
他不明白,作為昆侖仙宗鎮宗之寶的太虛劍意是什麽破銅爛鐵嗎?為何能被人壓制到這般地步!
還是說六欲仙都養了一群什麽怪物,随便拎出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女都能點破太虛劍意,打得他還不了手!
相比于他們的狼狽,晏琳琅便顯得游刃有餘得多。
果真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從前她看在奚長離的面子上,對那群眼高于頂的昆侖仙宗弟子多有包容,現在無須再忍,自然是怎麽高興怎麽來。
晏琳琅雙手掐訣,土靈術全開。
在密如疾雨的攻勢下,宋斂之節節敗退,最後連手中靈劍亦被土鏈卷去。
失了靈劍,他就像拔了爪牙的野狗,與圈外輔助的周岱雙雙被擒,被晏琳琅操控的泥土困住手足,動彈不得。
“密林暗算在先,今日伏擊在後,落此下場是你們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兩聲膝蓋撞地的悶響,宋斂之和周岱被石刃壓得跪地不起。
“昆侖仙宗不教你們做人,我來教。”
不待他們反應,只聞啪啪兩聲皮肉的脆響。
晏琳琅隔空賞了叔侄倆一人一個耳光,直将他們的臉打得撇去一旁,糙厚的臉皮上浮出一道紅痕。
“你……你竟敢辱我?”
宋斂之何曾受過這般屈辱,當即睚眦欲裂道,“待我禀告少宗主師兄,定要将你碎屍萬……”
一個“斷”字還未說出口,又是啪啪兩掌隔空甩來,打得他鼻血橫流。
“一百多歲的人了,還打不過就告狀,”
晏琳琅看着敗犬般狺狺狂吠的宋斂之,聲如落玉,“主動挑釁的是你,輸不起的也是你,不覺得自己很無能嗎?”
真是可笑。
當初宋斂之在奚長離面前拱火,執劍對她喊打喊殺時可是半分沒有手軟,如今不過是被人打了兩巴掌便受不了了,那她血染昆侖、萬劍穿心的痛又算什麽?
廢了他們,将此痛悉數奉還。
思及此,她運掌如風,師叔侄倆捱了這一下,當即口噴鮮血,飛出幾丈遠。
眼看着就要摔落在地,卻見平地裏卷起一陣清冽冷風。一身雪衣的劍君踏風而來,一掌托住一個,扶着他們落地。
疾風震碎花瓣,宛若下了一場帶血的驟雨。
白鶴仙衣飄然欲飛,攫取晏琳琅的所有視線。
宋斂之回身看見奚長離那張清冷自持的臉龐,不由流露出狂喜之色,激動道:“師兄,你來得正好……”
還未來得及高興,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漫上四肢百骸,靈脈宛如寸寸刀割,宋斂之慘叫起來。
“我的經脈!痛煞我也!”
奚長離皺眉,立即封住宋斂之逆行的破碎經脈,一劍蕩開,隐藏在花枝間的水鏡亦随之碎裂。
傳送的畫面中斷,劍光回鞘。
他朝晏琳琅行了個道禮:“還請仙子看在奚某的顏面上,手下留情。”
奚長離,碎星劍。
薄如秋水的劍刃掠過一寸寒光,宛如霜雪撲面而來,勾起一絲切膚的痛意。
時隔數月,歷經生死,晏琳琅發現自己依然無法平靜地面對奚長離,所有的冷靜和清醒都在見到這張不惹凡塵的臉時,産生了一瞬的動搖。
窒痛,不能呼吸了。
她手腳發冷,心跳如鼓響,渾身血液都往心口湧去,似要将那一處脹破。
“雲之君何必睜眼說瞎話,他們方才對我出手時,可是半點沒留情面。”
晏琳琅機械般啓唇,幾乎是将字眼磨碎了從齒間擠出。
奚長離平波無瀾道:“斂之之錯,奚某願代為致歉。然,士可殺不可辱,師弟和劣徒縱有千般不是,也該交由宗門法規懲治,萬沒有外人私刑欺辱的道理。”
瞧啊,他還是如此護短,簡直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晏琳琅硬生生被氣清醒了幾分,嘲道:“怎麽,你們昆侖仙宗欺負別人時不講規矩,被人揍了倒講起規矩來了?”
“斂之也是救人心切,用錯了方法,望仙子海涵。”
奚長離靜默片刻,開口道,“奚某有個不情之請。”
“你想要我的無盡燈火種。”
“是。”
奚長離坦然承認,垂首又是一禮,“人命關天,奚某鬥膽,請仙子割愛。不管仙子開價多少,無論以什麽稀世珍寶交換,昆侖仙宗都給得起。”
人命關天?
是為了玉淩煙吧。
早聞玉淩煙自昆侖之亂後便一直負傷未醒,想必急需火種療愈養魂,奚長離這才自降身份來參與鳳火族的引燈大典。
晏琳琅握緊袖中的五指,心道:真是陰魂不散。
“我若不願呢?”
“若魂魄不穩的修士服下火種後,會遭其反噬,需要靈力深厚的高人護法方能平安渡過。奚某願為仙友護法,再贈予十車天材地寶,只求仙友舍幾滴心頭血。”
服下火種後,其效力會融于心脈,故而用心頭血煉制的丹藥同樣有招魂固魄之效。
可是——
“憑什麽?”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奚某說了,甘願付出一切代價,向仙子求取此藥。”
高山之雪的奚長離躬身抱拳,何曾這般降尊臨卑過?
晏琳琅體內的詛咒正在蠢蠢欲動,吞噬她的意志,引誘她靠近,引誘她屈從。
可她偏偏說的是——
“我也說了,我、不、願!”
話一出口,晏琳琅很快嘗到了齒間的血腥氣,那是違背情花咒的代價。
奚長離默了一會兒,方平聲道:“那奚某,只能得罪了。不得以冒犯仙子,他日我必親自登門請罪。”
晏琳琅牽動嘴角,露出一個似嘲非嘲的諷笑。
奚長離認不出她來,卻還在惦記着她的血。她的血早已在昆侖山上流幹了。
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叫嚣着違背她的意志,仿佛将她硬生生撕扯成兩半,一半混沌,一半保持着近乎自虐的清醒。
情咒在身,繼續對峙毫無意義,得離開這兒。
晏琳琅抿唇,調動畢生以來的毅力,邁步步伐。
宋斂之冷汗涔涔,大聲道:“師兄小心,她要動手!”
奚長離眸色微動,本命劍感應到他的戒備,應聲出鞘。
碎星是何等威力的神兵?清冷的劍氣快如流星,根本不會給人躲避的機會。
晏琳琅呼吸一窒,忍着心口的* 絞痛強行馭氣。
然劍光離她身形不過一尺時,卻被一股無形的屏障蕩開,化作疾風拍在周遭桃林之上,頓時枝搖樹晃,花落如雨。
殷無渡便踏着這漫天的花雨而來,一如召神那日,他腳點飛雪飄飖現身眼前。
人未落地,聲先響起,染着幾分恣睢的薄怒:“我的人,你們也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