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59 某個女人的自白 ◇
◎羊肉杏仁小甜餅9◎
059
樓上的客房內, 熱水和果醋已經備好。
梅莉女士将兩名男仆趕出房間,開始給床上的女人處理粘在身上的皮。
之前為了能捅到水山羊的眼睛,伊蓮幾乎是把整個上半身都貼到山羊的脖頸上。
雖然大部分都被衣服擋住, 但有些地方還是不可避免地粘上了。
梅莉女士已經用剪刀把多餘的部分剪下,把幹淨的布料放到盛滿醋的盆裏, 吸飽, 直接蓋到女人袒露的胸口。
伊蓮被那刺鼻的味道嗆到, 趕忙把頭轉到一邊咳嗽。
“您……您能兌點水嗎?”她看着同樣被蓋了一塊“醋抹布”的手臂,面帶絕望地閉上眼,“這個味道實在、有點大……”
梅莉女士的臉上已經綁了一塊濕毛巾, 聞言“呵呵”笑了兩聲:“你以為我喜歡大晚上跑到這裏聞醋嗎?如果你想讓那些皮一直黏在身上, 我也不介意幫你把這盆醋倒了。”
躺在床上的女人沉默了,只好繼續躺在床上發呆。
“……對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般,猛地擡頭看向一旁的梅莉女士:“我記得您之前說……說您是、您是剛剛那位女士的母親……”
梅莉女士一邊洗手一邊滿不在乎地回道:“是啊。”
她說得這麽幹脆又肯定,伊蓮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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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我兒子結婚了,我當然就是她的母親。”
梅莉女士甩甩手上的水珠,揚起下巴:“有什麽問題嗎?”
伊蓮那雙蔚藍的眼睛瞬間睜大:“結、結婚了?!”
梅莉女士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腦門,這才沒讓敷在胸口上的手帕掉下來。
“那麽驚訝做什麽?”老太太有些嫌棄地瞥了女人一眼,“我家孩子哪裏不好?怎麽一聽說她結婚就像是天塌了一樣?”
伊蓮吞吞吐吐好一陣,這才勉強擠出一個問題:“那她的丈夫……您的兒子, 是做什麽的?”
梅莉女士:“鐵匠。”
伊蓮:…………
女人再次陷入沉默, 雙眼定定盯着天花板,分不清是在愣神還是思考着什麽。
梅莉女士估算了下時間,趁着她發愣的時候握住她的左臂, 一把将上面的水怪皮揭下。
伊蓮忍不住“嘶”了聲, 條件反射地抽回手。
“差不多可以了, 其餘的你自己揭吧。”梅莉女士撚着那塊皮扔到地上, “你的身體沒什麽問題。這兩天會比較虛弱,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多睡覺就能補回來了。”
見老太太留下這句話就要離開,伊蓮再也顧不得別的,一把抓住老婦身後的鬥篷。
“等……請等一下!”
女人只穿着內衣,半個身子幾乎跌下床,金色的長發順着肩頭落到地上,顯得十分狼狽。
伊蓮擡起頭,滿臉寫滿懇求:“您能……您能再陪我說說話嗎?”
***
從伊莉娜擁有記憶開始,母親的身上一直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憂愁。
她經常坐在妹妹昆蒂娜的搖籃邊嘆息,在無人注意到的時候默默垂淚。
伊莉娜無意中看到母親落淚的樣子,趕忙跑上前詢問緣故。
“沒什麽、沒什麽……”母親急忙抹去眼淚,對她擠出一個笑,“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小小的女孩驕傲地揚起下巴:“父親說我的劍術學得很好,今天給我放半天假!”
每次她想這樣尋得母親的誇獎,女人都會露出複雜的表情。
“伊蓮很厲害……可你也是時候開始學習如何成為一名淑女了。”她總會用柔弱的聲音委婉勸道,“就像你的姐姐們一樣,音樂、繪畫、閱讀……你總得擅長一樣才行。”
“但我不喜歡那些!”小時候的她總會這樣反駁道,“我不想變成珍和希拉那樣,我……我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
她激動地舉起手裏木棍:“我很快就能拿起訓練劍了!父親都誇獎我比他知道的所有同齡的孩子都厲害!”
每次她這麽說,母親眼中的哀傷就會更加濃重。
有時她總會哭着抱住自己,不停說着道歉的話語。
那時伊莉娜還不明白她的悲傷從何而來。
直到祖父歸家,發現父親在偷偷教她學習劍術。
“這不是女孩該碰的東西。”祖父奪走父親給她制作的木劍,轉頭訓斥自己的兒子,“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我不明白,為什麽女孩不能碰劍!”
伊莉娜生氣極了,甩開姐姐海倫的手,上前高聲與祖父對峙:“我已經可以掌控它,您沒有理由把它從我手裏奪走!”
祖父看了她一眼,反而轉頭對父親說:“這就是你教出的結果,一個自作聰明的蠢貨。”
不到七歲的小姑娘被激怒,上前就要争搶自己的武器,卻被年邁的騎士一招撂倒。
一次失敗沒讓她氣餒,反而激起小姑娘的好勝心。
這次老人微微擡了下眼皮,手下卻還是沒留情。一次又一次地把人甩到地上,直到女孩大喘着氣,再也爬不起來為止。
“誰都不許扶她,讓她自己好好想想。”
他喝止住想要上前的兒子,居高臨下地看向不服輸的女孩。
“世上沒有那麽多道理。就像鹿的皮毛必須是棕色的,魚只有生活在水裏才更能活下去。”
“所有喜歡特立獨行、想要挑戰歷史的家夥,都只有一個下場。”
他把木劍掰成兩段,扔到女孩面前。
“跟你的姐姐學學。比起肌肉,你該鍛煉鍛煉你的腦子了。”
在這個家裏,祖父是絕對的權威。
有他發話,伊莉娜再也沒能碰到她日思夜想的訓練劍……但很快,她也沒有心情想這些了。
急于生下繼承人的母親再次懷孕,卻遭遇了難産。
當女人的痛呼漸漸虛弱下去,一道嘹亮的哭聲從産房裏傳出。
在冬日的清晨,迎接五姐妹的是母親的死訊和家族繼承人的誕生。
祖父很重視這個來之不易的繼承人。
尤其是父親的病死的消息從外地傳來後,他直接把人帶到自己的另一處宅邸親自撫養。幾個女孩幾乎是大姐珍妮一手帶大的。
巨大的變故給所有帶來不可逆的改變,包括只有七歲的伊莉娜。
她在一夜間長大了。
不再甩開貼身女仆跑出去和外面的男孩子打架,反而學起同胞姐姐拿起書本。
她變得沉默很多,為了減少姐姐的負擔,她學會了社交和隐忍。
甚至連同胞而生的海倫都覺得,那個敢于反抗祖父的小女孩已經消失了……
直到她再次見到那個“男孩”。
他的名字是“奧菲紐斯”,繼承了先祖的名字,也承載着祖父對他的期盼。
仿佛也繼承了先祖的榮耀般,在她還只能揮動木劍的年紀,“男孩”已經可以随手拿起自己夢寐以求的劍,與家庭教師進行對戰聯系了。
與其他姐妹不同,只有“他”繼承了母親那雙琥珀般的眼睛和宛如黑桃木的發色。
可“他”又與母親完全不同。
瘦削的身體總是挺得筆直,仿佛迎着朝陽生長的小樹,眼中卻積澱着不符合年齡的深沉。
看到“他”的樣貌,看到“他”手中拿的劍……伊莉娜感到一只無形的手扼住自己的喉嚨。
這些年學會的隐忍在“他”的面前蕩然無存。多年積攢在心底的情緒噴湧而出,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呵,也不怎樣啊……”她學着那些令人生厭的貴婦人,用打量貨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真不明白你們一路都在興奮什麽勁!無聊透頂!”
說罷,她快速轉身離開這個會讓自己失控的源頭。
三姐海倫很快追上來。
她看着她的側臉半晌,這才慢吞吞掏出一方手帕:“你剛剛……不該那樣說。”
“哈,不過見過一面,連你都站在他那邊了?!”她仿佛終于找到一個發洩口,紅着眼睛瞪向自己的胞姐,“昆蒂娜那時候還小,什麽都不記得就算了……你難道也把母親忘了嗎!”
海倫漸漸等她發洩完,這才沉默着按住她的肩膀,幫她拭去滿臉的淚水。
“我從來沒有忘記母親……可是伊蓮,他跟我們一樣啊……”
少女把半濕的手帕塞到胞妹的手裏,雙手包住。
“從出生起就失去了選擇的權利,甚至連可能性都沒有機會嘗試……”她用自己的額頭抵住她的,用細弱的聲音抽泣道,“他跟我們一樣啊,伊蓮……”
在那之後,每次再看到“他”時,海倫的聲音便會在耳邊響起,發洩的話語再也無法說出口。
伊莉娜不勝其煩,最後幹脆避着“他”,連出嫁都沒通知對方,直接随丈夫來到遙遠的異國。
也許是祖父嚴苛的教育,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骨子裏始終保留着刻板的責任心。
即使她對“他”并不好,即使她已經遠嫁到大陸的另一端,“他”對她的責任心都沒有放下。
定時寄來的問候信總是如期送到她和丈夫的宅邸,從她嫁到南方,整整七年,即使在行軍的路上都沒有間斷過。
但她就是讨厭“他”這一點。
明明自己已經身處危險,卻還硬撐着擔起那份“責任”……還跟小時候一樣不讨人喜歡。
直到有一天,黑納家再也沒有收到一封來自索羅王國的信。
伊莉娜一開始還能保持冷靜,一個月後終于忍不住給海倫寫了封信,拐彎抹角地詢問起“他”的近況,卻得到了一個讓她兩眼一黑的消息。
奧菲紐斯·納吉刺殺王儲殿下未遂而被判處絞刑。
但因其對判決抱有異議,将案情上報大聖堂要求重審。
大主教接受了他的請求,可他卻在押往王都大聖堂的途中逃走了。
曾經的勇者突然變成王國一級通緝犯……伊莉娜無法描述當時的心情,只想長出一雙翅膀飛回去查清情況。
可她當時已經再次懷孕,不論是丈夫還是海倫都在勸說她,甚至是久未聯系的大姐和二姐都千方百計帶來口信,讓她千萬不要在此時回到索羅王國。
任何與“奧菲紐斯”有關的人都在接受大聖堂和王廷監視,如果她在此時入境絕對會被盯上……這樣,不管是對她還是“他”都是最糟糕的選擇……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王廷和大聖堂對我們的關注終于有所減弱,而我也有了回來的機會……我想,至少要去他最後存在過的地方看看……也許就能找到他的痕跡了……”
“我……看到了一個和他很像,卻完全不同的人……”她雙手交握,眼含希冀地看向面前的老人,仿佛在看神廟中的神像,“他……也會和她一樣幸運嗎?”
梅莉女士對上那雙浸滿淚水的眼睛,不自覺地避開視線。
“會的。”她說道,“坎坷的前半生留下了好運,十主神會護佑‘他’幸福地度過餘生。”
作者有話說:
不但很幸福,還正端着羊肉餅幹向你走來(?
二更在下午六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