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誰的執念
誰的執念
那是一部類似關于回憶的錄影。
鏡子中的女人大家都說不上陌生,精幹的長相配上讓人不寒而栗的話語,讓坐在鏡子前的幾人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是正在逼着秦易簽合同的秦易的媽媽。
客廳的面積不算小,電視機正對面的那張牆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獎狀。
語文單科第一。
數學單科第一。
英語單科第一。
......
每一張泛着陳舊痕跡的獎狀上都寫着秦易的名字。
被整理得嚴絲合縫的獎狀被賦予了不知道怎樣的含義,紅黃相交之間,是窗外晚霞照射進來的光影。
明暗交界處,像是天堂到地獄的過度。
第一和第二之間,明明只差了一橫而已。
就只是一橫而已。
被揉得差點看不出原本面貌的獎狀被極度敷衍地粘在牆上,這張疊着那張,那張又疊着那張。不知道哪一張的邊角脆弱地浮在半空中,偶爾有一陣風吹進來,發出嘩啦啦的響。
那響在說:“看,秦易,這半面牆,全都是你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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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易就這樣跌坐在客廳的陰影裏。
他看起來有些呆滞,但同時又有些平靜。
今天是他高三第一場月考成績下來的日子,而毫無疑問的,他再次拿下了全科第二。
總是差那麽幾分。
就只是那麽幾分而已。
是他跨不過去的高山。
“你是不是不簽?!你是不是不簽?!”
冷漠的尖叫演化成了崩潰,随之而來的,是毫無章法的拳打腳踢。
後來這人打累了,開始坐在地上哭。
可一旁好幾張紙的合同卻分毫未損。
窗外熱浪一浪高過一浪。
可秦易的心是冷的。
片刻後,他紅着眼面無表情地站起來,斯條慢理地從書包裏拿出自己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筆,在那份合同的“乙方”那裏,一筆一劃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沒人逼你死啊。”他輕聲說。
回應他的只有全力扇過來的一耳光和無休止的謾罵。
不疼。
因為已經麻木了。
房門被帶上的聲音很響,響到像是想把外面一切的一切都與自己隔開,然後傷痕累累地在這個堆滿了學習資料的小房間裏,築起一個僅夠自己呼吸的窄小角落。
他趴在桌子上,偷偷哭。
路遙知看得剛剛憋下去的一口血差點又上來。
他來人界的時間其實不長,接觸的人也不多。但在他生活的圈子裏,各個都是朝氣蓬勃的少男少女。有些朋友雖然成績不太好,但都是快樂且沒什麽煩惱的。
就算不是年級第一又怎麽樣呢?
年級第二也很厲害了。
為什麽會有母親對自己兒子拿年級第一有這麽強的執念。
正想着,路遙知忽然感受到懷裏的人動了一下,他朝着祝星禮看過去,卻只看到了他柔軟的頭發和微動的眼睫毛。
這人大概是還在暈吧,不然也不會繼續靠在他肩膀上。
他調整姿勢,想讓祝星禮躺得更舒服一點。
可那鏡子寒光一閃,明暗之間,裏面的場景又換了一個。
中午兩點半。
窗外蟬鳴不止。
是個熱浪滔天的暑假。
這已經是秦易今天做的第五套卷子,複雜的圖形配上各種各樣的函數,讓他眼睛有些脹得疼。
但他還不能休息,因為媽媽說了,不把這五套卷子寫完,是不可以吃午飯的。
他摸着肚子,覺得整個人又虛弱又無力。
正在他想哭的時候,書房的門忽然被開了一小條縫兒,一個帶着溫和笑意的男人打着“噓”的手勢悄悄擠進來,摸他頭的同時,給他塞了一個剛剛買回來的面包。
“快吃快吃,別讓你媽媽發現了。”那人說着。
秦易彎眼笑,“謝謝爸爸!”
畫面再變。
秦易的爸爸在秦易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偷偷帶他出去釣魚。
秦易的爸爸在接他放學的時候用他僅有的那麽一點點錢帶他去逛商場。
秦易的爸爸陪他一起喝奶茶。
......
秦易的爸爸因為癌症去世了。
在恰逢秦易上了德育高中,高一月考拿了年級第二的那天。
一邊是秦易爸爸的屍體,一邊是秦易自出生以來拿到的第一張第二的成績表,秦音沒崩住,第一次動手打了自己的兒子。
秦易的天塌了。
秦易遇到了一座名為周子明的高山,一座無論如何都翻不過去的高山。
秦易總是挨媽媽的打。
秦易的心涼了。
他不是沒有天份,他也不是不努力。而是他在有天份還日日夜夜緊繃着弦努力的情況下,仍舊越不過前面那座高山。
那個一下課就和朋友們一起插科打诨、每晚十一點準時睡覺、偶爾還在教室打游戲的年級第一,他無論如何都超不過。
他想放棄了,他覺得年級第二也挺好的。
可有人不讓。
當那些不知道從哪裏搞來的難題被打印成冊擺在他面前時,他忽然有些恍惚——
為什麽就偏偏我的媽媽是這樣的?
他抵抗,他說他不會。
但後果就是挨打。
他絕望,他想逃離。
可每當這個時候,那個對他尖酸刻薄的媽媽又會忽然變了臉色,在他顫抖的間隙,紅着眼為他做一道豐盛的晚餐。
“小易,媽媽只有你了。”
于是他妥協。
這人是他的媽媽,在對他格外不好一段時間之後,只要稍微對他施舍一點微不足道的愛,都足以讓他在崩潰邊緣繳械投降。
因為他也只有媽媽了。
再然後,他開始學着給自己披上一層溫和禮貌的皮囊,卯足了勁兒朝着年級第一進發。
十五分。
十分。
八分。
十五分
.....
他陷入差距循環。
他的母親徹底陷入崩潰。
他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出生就是在羅馬。
別人怎麽努力都得不到的分數,即使他在課時打游戲,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
周子明。
陽光開朗的、令人無法撼動的年級第一。
渾渾噩噩的兩年。
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的兩年。
仿若噩夢的兩年。
終于,在看到那份“考不上浙江省的理科狀元就一起去跳樓”的合同時,他從那份渾渾噩噩裏走了出來。
他清醒了。
他問自己怎麽辦。
自己說:“死了算了。”
何必等到高考。
他顫抖着、平靜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後躲到房間裏悄悄地、崩潰地哭。
他拿出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買好的安眠藥,在即将塞進嘴裏的瞬間,有東西敲響了他的窗戶。
......
回憶錄播放的時間不算長,但足夠讓幾個少年保持憋着口氣式的沉默。
路遙知受了很重的傷,他只覺得心肺裏還含着口沒湧上來的血,微微動一下都能引起身體的顫抖。
夏微杳治好了秦易,也沒什麽多餘的靈力再去幫他了。
正想着要怎麽回去,原本躺在肩膀上的人忽然坐直了身子。
也是,過了這麽段時間,祝星禮也該恢複過來了。
他坐在地上,和同樣坐在地上轉過身來的祝星禮對上視線。
兩人都沒說話。
但兩人都沒有移開視線。
五個少年劫後餘生,在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解決好麻煩後,心裏都湧上了一股極為複雜的情緒。
好半天。
“你不要緊吧?”祝星禮最先開口,“你看着好像很不好的樣子。”
“......”路遙知忍着那口血,緩緩搖搖頭。
又是無言。
第二空間的結界已經搖搖欲墜了。
路遙知強忍着疼從地上站起來,指尖泛紅之間,那像鏡子一樣的碎片已經飄進了他的袖子。
如果猜得沒錯的話,這就是他們這次來人界需要找的東西了。
莫名其妙被化去的靈力,全軍覆沒的原因大概就出在它身上。
畢竟那黃鼠狼,也不是什麽很厲害的妖怪。
至于契約......
他們需要格外注意一下了。
“趁着第二空間的結界還沒崩趕緊離開這裏。”路遙知臉色有些蒼白,“別被監控拍到。”
他們都沒有多餘的靈力幫祝星禮維持隐身狀态了。
一群人在兔子的幫助下鬼鬼祟祟翻出學校,随便找了家麻辣燙的店,圍坐在一起相顧無言。
不似切換形态後那般狼狽,在他們換回人界的模樣後,一切的傷痕和血跡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他們看起來很正常,只是精神狀态可能欠缺了一點。
當然,體內那股內髒錯位般的疼痛并沒有随着模樣的切換變輕哪怕那麽一點。
大家都在疼,只不過都在面無表情。
這是在修真界就已經學會的東西。
“我給我媽打電話來接了。”慕若陽低着頭,聲音很輕,“今晚就不寫作業了,不然明天起不來。你們也不許卷。”
林妍妍嗯了一聲,“今晚都早點睡覺。”
夏微杳和路遙知都沒力氣說話。
“那秦易呢?”祝星禮問。
他們剛剛出來的時候沒有管秦易。
“妍妍最後一張隐身符貼在了他身上。”夏微杳緩緩擡頭,眼神沒了往日的靈氣,“我媽媽會送他回去,再給他的記憶做點微微的改動。”
祝星禮不出聲了,他朝着路遙知的方向看過去一點,發現對方也正盯着自己看的時候微微愣了愣,但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有開口,在車水馬龍間各自移開了目光。
像是有千言萬語。
但偏偏都不表明。
祝星禮。
路遙知在心中默念。
你身上到底有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