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021章
瓷美人般漂亮的臉蛋忽地停在近前,直瞧着自己。
綠珠臉微微一紅,聲音小了些許,心中的歡欣卻不住往外冒,她繪聲繪色地說起來。
綠珠從大油坊巷裏酥酥生點心鋪的趣書生講到了折菊巷中杯莫停茶樓裏的雜耍班子,節日不必提,那時候必然到處都是好玩的。
綠珠每講完一處,秦霁都随口問上一問。
綠繡在旁邊聽得入了迷,不時補上兩句。因着現下四月末,她們又聊到了廟會游觀時的盛景。
“過不了幾日便是長生大帝的誕辰,想來大一些的寺廟附近都會開市。說不準還能見着那些道士和尚扮一出鐘馗嫁妹呢。”
長生大帝的誕辰?
秦霁想起了那本金陵游記所錄,江南廟會與京城的廟會略有不同。
其一便是名目。
京城的大相國寺為了貨販生意,每月開市五次。
而江南因着巫神之說成風,則借神誕的日子舉辦廟會,大大小小的道君,菩薩,輪着番過生,廟會跟着一場接一場。
每逢神誕,便會有商人趁此良機在廟前開辦大市小市,游客在廟中燒完香後又能逛市游玩一番。
綠珠問秦霁:“姑娘你看過瓦官寺去年的廟會麽?”
秦霁雙手撐着腮,搖搖頭,擡眸時露出一縷疑惑。
“瓦官寺,是個很大的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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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繡在一旁道:“瓦官寺是前朝留下來的舊寺,說小不小,但也談不上大寺廟。要說金陵城中的大寺廟,頭一個便是先帝下令在這兒建成的大報恩寺,其次便是定林寺,毗盧寺。這些寺廟都要比瓦官寺大。”
前朝的皇帝篤信佛教,都城還是在這金陵,江南各地為了迎合聖意大肆興建起了佛寺。
曾有詩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這裏的寺廟果真有很多,漫長的九年過去,能保全名姓留在秦霁記憶裏的東西實在是少。
“原來是這樣。”秦霁微微一笑,又問綠珠,“去年的瓦官寺怎麽了?”
綠珠說了這麽久,沒見秦霁絲毫不耐,而是一直在認真地聽。這讓她受寵若驚,放下了先前那一點兒害羞,轉頭說得更加來勁。
“去年夏,我在那兒看的城隍廟會,便有一出鐘馗嫁女。那鐘馗站起來還沒有他妹妹高,襯得妹妹都有些魁梧了,這二人動作利落潇灑,還改了詞,很是有趣,只是可惜他們沒演完就換了人。”
“說得我也想看看了”秦霁眨了眨眼,似是羨慕。“你去年就來了這園子麽?”
“我與綠繡姐姐皆是四年前來的這兒呢,是國公府的家生子來的。”
秦霁點了點頭,回之一笑。
不知不覺天黑了下去。
陸迢今夜沒來。
秦霁上床後茫茫然睜着眼,綠繡給吹燈前看了看她,小聲說道:“姑娘若是想看廟會,不如同大爺說,他說不定會帶您去呢。”
秦霁“啊”了一聲,從床上半撐起身子,“那我能自己出去看麽?”
她忍得住不問陸迢,卻忍不住不問這個。
綠繡立時慌了,擺手道:“這可不行,大爺交代過了,姑娘是不可以自己出榴園的。”
忍了好些天,得到的是一個意料之內的答案。
“我好想大人。”秦霁對着綠繡念了一句。
随後不看她的反應,認命地躺回床,合上雙眼。
綠繡提着燈籠走了出去,房門卡噠一聲合上後,竹閣裏便只留下滿室幽暗。
秦霁重新睜開眼。
綠珠說的那些街巷名字,她只對其中一二稍有些印象,還是在家中偶爾與父親閑聊時提到的。
她與父親之間,除卻那段往事,提及金陵的次數實在是不多。
秦霁憑着剛剛聽到的那些,在心中粗糙描繪了一個金陵的巷道走向。
榴園是在城西的延齡巷,往東便是城中的主街……
*
第二日,應天府署的獄房最裏。
如蘭和照升關在相鄰的兩間牢房,一連多日,除了送飯的獄卒外再無他人踏入此地。
牢房牆沿最上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眼窗,天稍稍陰一些,裏面便暗得分不清白天黑夜。
牆下堆着積久未換的箍攏草,不知多少人在這上面躺過,上面的血污髒垢實在太多,已經看不出這草原本的顏色。
受了潮,便往外發散着令人溺斃的腐臭。
照升卧在這堆濕扁的幹草之上,被這股腐臭死死壓着胸口,越壓越沉,他猝然睜開眼,猛地咳嗽起來。
另一邊的如蘭即刻揪起了心,扶着木欄往他這邊查看,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
“照升哥哥,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
照升咳完平複了一陣,起身到隔着兩人的木欄旁邊,寬大的囚服罩在這個清瘦的十九歲青年身上,入目可見的狼狽慘淡。
照升笑了一笑,憔悴的眉眼重新冒出一點鮮活氣,他輕輕揩去如蘭眼角淚珠。
“說什麽傻話呢?此事與你能有什麽關系?是我沒用,不能帶你走。”
“不……不怪你……照升哥哥。”如蘭哭得更加傷心,連聲哽咽起來。
怎麽能怪他呢?
如果不是因為要救自己,照升哥哥不會傷人起事,他書讀的好,一次便考中秀才,還是裏頭最厲害的廪生,再過幾月便是三年一度的鄉試,舉人必然也是囊中之物。
他這時本該在書院讀書,為奔向以後的大好前程而努力,而不是陪着自己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獄當中苦等發落。
“莫要傷心,蘭兒,我們都會沒事的。”
照升伸手越過木欄,拍着她的頭柔聲安撫。
十六歲的小姑娘,雖無衣食之憂,但家中父親懦弱,繼母不慈,受過的委屈一點也不少,好在還有個不時過來的義兄關心着她。
二人互相陪伴,情意早就遠勝常人。
雖知曉這不過是句安慰,但從他的嘴裏說出來,便能讓如蘭心安,如蘭收了淚,悶悶點頭。
有差吏從外進來,腳步聲離兩人越來越近,那差吏打開了王照升這間牢房的門鎖。
“王照升,走吧,知府大人要見你。”
陸迢在刑房單獨見他,刑房的窗比牢房的大,裏面陳列的各類刑具都清楚可見。
陸迢坐在太師椅上,睨了眼筆直跪着的王照升。
“王秀才,還是站起來回話吧,不然這廪生豈不是白考了?”
秀才與普通百姓不同,可免除徭役,見官也不必下跪,還有許多實打實的好處。
陸迢這語氣聽起來像是寒暄客套,卻叫王照升心中冒出一股冷意,腰背不受控微微彎了下去。他垂下頭,視野中僅留下陸迢正紅官服的一角。
這一角的紅像是一團火,在他眼中暗暗灼燒。
王照升擺出十二分的恭敬:“小民鄙薄,不敢冒犯。”
他話音剛落,陸迢便朗笑一聲,如清風過竹,俊雅挺秀。
王照升釋了口氣,以為方才是自己誤會了,他跟着讨好地笑,然而這笑還未變大,就聽得一聲輕飄飄的質問。
“你不敢?”
王照升聽到這話後有一瞬的茫然,随後便撞見了那俯視過來的眼神。
漠然,不屑。
讨好的笑凝固在王照升憔悴的臉上,像隔夜的肉湯上面結成的白色油凍,雖出自湯中,二者卻極不适宜,令人見之蹙眉。
“你殺的那人,是與你在書院一同進學的生員白墨,與你的關系也極為親近。”陸迢淡聲開口。
“大人!我與白兄的關系确然不錯,可您前面那句小民不能認。”王照升回過神來,伏首拜在地上。
“我那日與白兄起了些許争執,他個性沖動提刀想要刺我,我是為了保護自己才失手傷了他。”
王照升勉力維持着鎮定,說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這說辭漏洞百出,和诳語沒什麽兩樣。聽得陸迢皺了皺眉,中指并着食指敲起了桌子。
他不開口,刑房陷入沉寂之中,只有緩慢又壓抑的敲桌聲。
這一下下恍若敲在了王照升黑苦的膽子上,幾欲将其敲破。
王照升心中慌亂起來,這是不打算撈他?憑着那位的本事,将自己撈出來還不容易?
眼前這位與他相比,不過也只是個文官知府而已,只比那知州大上一級而已。
王照升這麽想着,覺得有必要“提示”一下這位新上任的官員。
“大人,我不過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如何可能殺的了白兄呢,又或許是那條船上的船夫小厮對他懷恨在心故意陷害于我?我與陳尋陳大人也見過幾面,我的為人,他再清楚不過了。還請大人明察。”
緩緩的敲桌聲停下來。
“巧了,我與陳尋也認識。”陸迢擡手往他身後指了指,“坐。”
王照升回頭,身後是一張布滿暗紅血跡的老虎凳。
他拖着鎖鏈走過去,才發現這上面暗紅的血跡竟然未幹,而那凳下,有一個他極為眼熟的物件。
一截斷裂的烏瓷骨哨。
那人是王照升給自己留的保命底牌,他将證物交給了他,許諾同富貴,共患難。
王照升大驚失色,回身看向陸迢,“你……你們!”
“別着急,不是本官傷的他。此人是與你相熟的陳尋送過來的,還遞了一封狀紙,你不妨先好好看看。”陸迢幽幽說道。
王照升拿起放在裏面的狀紙,果然是陳尋的名字,這訴狀上說這人是傷了他家的下人。
何其荒謬的理由,同他剛才跟陸迢提出的借口一樣,全然沒有可信之處。
王照升強裝出來的鎮定瞬間散去,面色慘敗若淤泥。
陸迢靠進椅圈,語調從緩。
“白墨的兄長知道了得死,白墨知道了也得死,而你——你以為自己為什麽會活到現在?本官給了你七日時間,讓你多活了七日,你竟然愚鈍至此,還沒想通?”
一字一句傳入耳中,王昭升頭腦空白,如被一道驚雷劈中,雙腿一軟坐在了老虎凳上。
暗紅的血漬逐漸浸透他的囚服,那股腐臭又往他胸前壓了過來。
陸迢站起身,不打算再同他繞圈子。
“你方才說得很是有理,或許真是白家的家仆生了事陷害于你。不若本官這就放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