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簡寧回到簡府,先是被大夫人冷言冷語的盤問了一個時辰,後是被姨娘盧氏冷嘲熱諷地奚落了一個時辰,窩囊氣受多了,他就沒什麽精神,草草吃罷幾口飯,躲回下房睡了。
夢中全是和雲瀾舟、八皇子、二皇子在靜怡軒曬太陽的日子,吃不完的奶糕和芙蓉酥,還有二皇子親情奉送的乳鴿和烤鴨,那叫一個爽啊。
可是現在,簡寧天不亮就要被豆包抓起來,揉搓一頓,趕着淩冽的寒風穿過半個京城,去那該死的書院上課。
不過簡心和似乎因為挺重視皇帝的口谕,而沒有責罰他去跪祠堂,這也算一件好事,簡寧自我安慰地想。
然而,三日後的一天,簡寧發現簡心和似乎把他重視成皇帝了。
不僅給了簡寧一個獨立的大院落,親筆書了個牌匾攬月居,還給了五個精神飽滿的護院,配三個服侍的丫鬟。
不僅如此,他的月錢從原本的零漲到了足足十兩,比他兩個哥哥都多。
簡寧正在新院子裏對着滿屋子的風雅陳設發呆,就聽豆包像陣小風一樣卷了進來,“少爺!”
“你再跑快點我都能飛了。”
“唉你不知道。”豆包呼呼哧呼哧地喘着氣道:“我、我去打聽了,不是老爺良心發現,是你不勞而獲,走了大運了。”
“不勞而獲不是這麽用的!”簡寧無語道。
“管他呢。”豆包笑出一臉未老先衰的褶子,“前院的管事兒說,皇上下旨,讓你做十一皇子的伴讀,以後日日都要進宮上學,這可把咱老爺高興壞了。”
“什麽?”簡寧揪住豆包的袖子,不可置信道:“你再說一遍?!”
就知道少爺耳朵背,豆包灌了幾口水,恢複了力氣,扯着嗓子大喊道:“少爺——你要做伴讀啦——”
簡寧呆呆地癱坐在圈椅上,生無可戀。
那以後他豈不是要起得更早。
畢竟入宮還得提前打扮一個時辰,免得失了規矩。
果然,豆包剛說完,幾個小丫鬟就開始整理起了簡寧的衣櫃,足足三個大衣櫃,春夏秋冬各備了四套,簡寧看得啧啧稱奇,這俨然是奇跡熱熱的現實版本。
第二天一早,門外便停着一輛宮中的馬車,一個侍衛等在兩側,迎接新伴讀入學。
簡寧和豆包告別,在豆包淚眼滂沱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獨自上了馬車。
一路忐忑。
為什麽小崽還要自己當伴讀,難道認出來了?
不會吧,人和狗的差別還是很大的。
沒事,都沒事……簡寧閉上眼睛自我安慰。主角确實要跟反派鬥得你死我活,但他只是個伴讀,等過幾年就會被放回來,他還是可以避開主角們的紛争,躲到民間逍遙自在。
現在白撿幾年和小崽玩耍的時間,也不虧。
簡寧安撫好自己,很快來到皇子學院文啓堂。
他熟絡地坐在了最後一排靠右的位置上,兩張書案,靠左的一張是雲瀾舟的,靠右的一張是簡寧的。
和書院一樣,這裏也只有太傅有太師椅,皇子們都坐在類似蒲團的絨墊上,身後有一張小小的憑幾,坐累了可以靠一靠。
簡寧落座後看着自己的書案,這真是很幹淨,啥都沒有。他把自己書箱的東西都一一擺在了案上,看起來總算是有點兒學生樣了。
做好這一切,他側着身子打量左側的書案,雲瀾舟的書案上有擺好的筆墨紙硯。一個淺綠色碧玉茶壺,一個小杯子,光是看就能想象到小崽平日裏怎麽給自己斟茶,怎麽淡定地抿着茶水聽講。案上沒有餘書,他向來是習慣把書帶回去看的。
簡寧來得早,獨自無聊地坐了會兒,其他伴讀和皇子才陸續到來。
看到八皇子時,簡寧差點控制不住要跟他哥倆好。
八皇子如今氣度更是不凡了,身量也長高了很多,看起來起碼有個一米六的樣子,算算年紀,也有十二歲了,十分的超出正常發育啊。
顏丹鬢綠,犀顱玉頰,一身紫衣,渾然一派才高氣清的……教書先生。
好吧,八皇子的氣質實在端肅,讓人一看就覺得手板心涼涼的,仿佛說錯一句話他的戒尺就要打過來了。
簡寧凝了凝眸,八皇子身後的一個少年緩步走了進來。
身着一襲雪白的狐裘,不知是因為冷,還是身體孱弱,狐裘扣得很嚴實,只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
狐裘的白色毛絨映襯着少年的臉龐,更顯得他膚色如雪,那出塵的仙姿玉質仿佛一碰即碎,手中帶着一串不知有何用處的紅珠,細細看去,那紅珠上仿佛刻滿了經文。
簡寧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小崽。不知道為什麽,上次見過,可再見時,卻忍不住多打量片刻,似要把錯過的三年都補回來,可從哪裏補呢?他們本就應該是不相幹的人。
不知簡寧內心所想的雲瀾舟已經在旁坐下了,連個眼神都沒給。
簡寧有些郁悶,他的位置剛好能看到小崽右耳耳垂上的小鈴铛,跟原先他給自己那具小狗身體的很像,但小巧許多,方才走來時,鈴铛便發出輕輕的叮鈴聲。
這鈴聲跟小崽一樣冷冰冰的,真是對面不相識,簡寧生起一股感慨和心酸。
不過他這麽大個人了,抛開心中的小小失落,從懷中拿出個熱乎乎的油紙包來,簡寧這個身子雖然年滿十二,但比十歲的雲瀾舟瘦小多了,此時躬身縮頭,像個小耗子,悄悄遞給雲瀾舟,“你吃嗎?”
雲瀾舟看也沒看他一眼,渾身散發着一股寒氣,不動聲色地往外挪了挪。
簡寧自信地絲毫沒往雲瀾舟就是不想搭理自己這塊兒想,反而以為他害羞腼腆,更熱情地伸長手,把油紙包抵在了雲瀾舟垂在身側的手中。
這回雲瀾舟終于有了反應,他照樣沒有任何表情,似被人捏好的瓷娃娃一般,轉過頭,幽幽地盯着簡寧,他的雙眼黑白分明,即便是一雙多情的桃花眼,卻也叫人心間涼嗖嗖的。
簡寧尴尬地收回了油紙包,趁太傅和侍講都沒來,他躲在書案下面,一點一點地掰着桂花糕吃。
在他沒注意的學堂左側角落,始終注意他的八皇子臉色古怪了一瞬間。
那個掰着吃糕點的樣子……讓他無端想起了小狗兒。
小狗兒也是這樣,直接給一塊糕點它是不吃的,即便合口,也要等着人掰成小團喂它。
我怕不是也瘋了吧,八皇子失笑,搖了搖頭。
今日他注意簡三公子,主要是因為父皇讓他教教簡三公子和小十一的相處之道,他自己也想看看簡三能不能與小十一合得來。
三年來,小十一不喜人近身伺候,更不喜人碰觸,連父皇和自己也難以接近。
剛剛看簡三突兀地推了個油紙包給小十一,八皇子心中提了一口氣,生怕小十一直接走人。
然而不僅沒走,還舍了個眼神給簡三,這是什麽?這是要打開心扉,這是冰雪消融,這是願意走出陰霾,主動交友了啊!
看來他這個法子極好。
什麽也不知道的雲瀾舟心如止水,只是稍微有些煩旁邊那個吱吱吃東西的少年。
八皇兄平日不是最講禮法麽,怎麽也不來教訓教訓他。
不多時,太傅來了,簡寧便把東西放入袖中,認真聽講……
是不可能的。
他前世卷了這麽多年,這輩子實在不想再努力,勢要過把學渣瘾。
按照慣例,早上會有侍講先将今天要學的文章誦讀一遍。
簡寧用憑幾卡在後腰,讓自己身體挺直,睜着眼睛睡了過去。這是他在精神病院當護士練成的絕技,能暫時休息,但有任何動靜都會立刻醒來。
就像現在,太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開始提問了。點到簡寧的時候,他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精神抖擻,美中不足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太傅問的問題。
學堂裏的皇子和伴讀最喜歡這種時候,因為可以耽誤太傅講課,同時也能看上熱鬧,讓昏昏欲睡的早課有趣起來。此時,衆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簡寧,希望他憋出個大醜。
簡寧支支吾吾,求助地輕輕碰了碰雲瀾舟的衣袖。小崽聽課從來認真,肯定知道太傅問了什麽。但簡寧都快把他的袖子扯爛了,雲瀾舟也無動于衷,甚至往外挪了挪。
太過分了!
簡寧絕望地沖太傅行了一禮,準備直接認錯。
“太傅,學生近日看《滕文公》心有所感,不如讓學生來回答。”一直觀察簡寧的八皇子發現他的窘迫,站起來解圍。
簡寧扭頭遞給八皇子一個感激的眼神,八皇子只禮貌笑了笑。等八皇子引經據典地回答了一番之後,簡寧理解了,太傅問的應該是法不責衆是否正确之類的問題。
太傅愉悅地贊美了八皇子的才學,然後讓簡寧說說自己的感悟。
簡寧暗自嘆了口氣,老師的奪命追問是永遠躲不過的。
八皇子見狀,又準備解圍,簡寧卻開了口,“人之群聚,行為複雜,非一律可定。若一概追責,則易失其本義。法當視其情,寬容乃治。”
太傅摸着胡須,似乎在琢磨簡寧的話。
有些皇子已經準備起身反駁,簡寧繼續道:“然而法不責衆,民或效仿,違法愈甚,民将無所畏懼”
“這麽說,責不對,不責也不對,你這不是和稀泥麽?”一個皇子扭着身子問。
太傅也對那個皇子點了點頭。
簡寧笑道:“譬如有一村莊,村民因不滿徭役繁重,集體抗拒上繳糧食。按法,當責以重罰,然人多勢衆,官府難以逐一懲治。于是官府暫且赦免村民之罪,并派遣使者安撫,承諾減輕徭役。”他緩了緩,繼續道:“此舉雖暫緩事端,然亦有利有弊。其利者,在于避免了即刻的紛争,穩定了局勢,使村民得以安居樂業,減少了官民對立;其弊者,則在于若屢行此策,易滋長民衆之僥幸心理,日後每當不願交稅,便群起鬧事,那豈非天下大亂?”
“那這麽說,兩頭都是道理了?”那位皇子追問。
“并非如此。”簡寧道:“法責不責衆,關鍵不在法,而是執法的人。法永遠都是被人制定的,且被限制于條框之內,或許幾千年後也未必能完善到民衆生活的細枝末節,且有的是人鑽法律的空子,若是刻板的法治天下,必出冤案。”
畢竟就算是現代,也有許多無法用法律去衡量的惡性事件。
簡寧沉吟片刻,道:“執法者清正嚴明,體察民心,那法便是為國為民的公義之劍,若是執法者暴虐嚴苛,視民如草芥,無論法如何嚴密周到,也只是一紙空談。”
堂中靜默了一瞬,一個皇子忽然站起來,指着簡寧怒斥,“你竟敢指責滿朝官員?!”
“我?”簡寧忙擺了擺手,“我可沒那個意思啊……”
太傅也蹙着眉,沉聲道:“簡公子僭越了,罰你抄《弟子規》一百遍吧。”
簡寧無語,怎麽三年之前還可以讨論君臣關系,他不過說說執法者就被罰抄書啊!
“他有何處說錯?”
一旁始終不曾開口的雲瀾舟忽然道。
簡寧猛地扭頭看向小崽,這是在為他說話嗎?
“十一殿下,朝堂官員自有禦史臺督察……”太傅沒說完,被雲瀾舟截斷了。
“可他并未說朝堂官員有何處錯漏,他說的是執法者,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難道家規不是法,提一提民間俗事也要被罰?”雲瀾舟抿了口茶水,端坐在書案上,白衣映着窗外的日光,卻因語氣涼薄,叫人生出幾分難言的懼意。
太傅心知,這十一殿下現在已經是皇上最縱容寵愛的皇子,就算在宮中請了法師來講經,為一只狗超度亡魂,都默許不管,更何況十一殿下要保一個小小伴讀呢。
“如此……”太傅沉吟幾息,道:“也有道理,簡小公子看似僭越,實則言之有物,鞭辟入裏,坐下吧。”
太傅都這麽說了,其他皇子也沒好開口為難。本以為簡三是學堂中官職最低的官員之子,還是個庶子,随便拿捏一下也無礙,誰知老十一竟然初次見面便如此維護,真不知那簡三給老十一灌了什麽迷魂湯。
被人蛐蛐會喂迷魂湯的簡寧順利度過一關,心有餘悸地轉過頭,看到了小崽被一半日光映照的側顏,像一朵在高山中盛開的雪蓮,簡寧看出了幾分可愛與親切,悄聲道:“多謝你。”
雲瀾舟面無表情,好似聽不見一般,只專注地在紙上寫着什麽。
簡寧:……
試問小孩太孤僻怎麽辦,急。
他沒看到的是,雲瀾舟寫字的動作變得越來越快,白皙的指尖染上幾點朱紅,字跡也越來越浮躁。
只是看不過去那群人的刻意刁難,雲瀾舟想,這些年父皇對自己頗為縱容,其他皇子早就看不過眼了,想借機為難他的伴讀解氣,就算那簡三公子回答得天花亂墜,也會被人挑刺。
還有一個原因,他自己也分不清,看到簡三被為難,他總是忍不住心緒難安,明明是個欺世盜名之輩,他卻覺得……很熟悉,無論是動作還是神色,都似曾相識。
雲瀾舟看捏緊了左手手心的紅珠,這一串豔色仿佛自他身體中流出的血,在素白的指縫中穿梭着,不知去往何處。
也許是他太想念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