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一雙眼緊盯着帳冊,林星河把這個月到期的借款逐一用朱筆勾畫出來正月已過,天漸漸暖和起來,除了需要銀兩的商賈會增多之外,有些等着春播的農戶也需要大筆借款
自爹在他十六歲時過世後,他便靠爹私下留給他的一筆錢放貸盈利,區區三百兩銀子在他手裏已經變成了數個三百兩他并非什麽不成材的敗家子,也非酒色之徒,整個泉州的錢莊、商賈間,他以眼光獨到、手腕強硬、帳目清楚而着稱,財富也随之而來
不過這一切他都是瞞着祖母及兄長進行,甚至也瞞了自己的母親
“二少爺,用茶”少年老成的秋茗為他端來熱茶
偌大的飄絮院裏,下人只有秋茗一個其他丫環婆子都被林星河逐了出去那些祖母與母親同時安插的眼線,能少就少些
“秋茗,還是沒有那夜的傳聞嗎?”朱筆頓了頓,他眉峰緊皺地問道
“二少爺,那天除了有人說主子醉卧回廊外,并沒有其他傳聞”都已過了年關,主子為什麽還挂心着這件事?秋茗不解,可也不敢細問
“那個叫沐蕭竹的下人還在船塢?”
“回二少爺的話,小的熟識的嬷嬷說,沐蕭竹在宅子裏名氣很響,老祖宗很是喜愛她,大少爺也常帶回宅子裏走動,她還常去書樓裏為大少爺找圖”
聞言,林星河心底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幹麽不跟其他奴婢一樣到處說他閑話?她不是看見過他那日的醜态嗎?她不是可以到處指責他蠻橫無禮、恩将仇報嗎?她為什麽不說?這個該死的沐蕭竹!
她不按常理出牌,讓他氣憤不平!甚至心底還有一些內疚如果她被他料中,他便完全不用為自己那夜惡劣的态度而內疚,甚至,他還會以報複的理由狠狠地教訓她
懊死,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心潮起伏間,一陣濃重的香味飄至……
是娘來了
“河兒!”田富娣人已在門外
林星河迅速給秋茗使了一個眼色,秋茗心領神會,不着痕跡地把桌上的帳本塞在托盤底下
“三姨娘午安,小的這就去給你倒茶”
“去吧、去吧”田富娣懶洋洋地來到兒子身畔
“娘”
“河兒,怎麽辦,聽說那個兔崽子要納妾了!”她口中的兔崽子便是大少爺林星源
“那不是早晚的事嗎?”林星河淡淡地道
“聽說老不死的想讓那個兔崽子多給林家添丁,這樣一來,我們能分到的家産就更少了,真教人生氣,這是想把我們娘兒倆往死路上逼啊”
“意料之中的事”他早就有被踢出林家的覺悟林氏家業如此之大,大哥幾乎全掌握在手裏,僅是把收取田租的事丢給他這個可有可無的差事,充分的表明他的多餘
“河兒,我們的命怎麽這麽苦,每個月的月銀都會被故意扣發,這教人怎麽過呀!我去找老不死的理論,沐秀還不讓我進憑雪院,嗚嗚嗚,你那個死鬼老爹就這麽丢下我們走了,嗚嗚嗚”
“娘,這是一百兩銀票,拿去用吧”娘一哭鬧,他的心就格外煩亂
“臭小子,一百兩怎麽夠?你舅舅想去捐個六品官職,再過幾天,道臺大人的六姨娘要擺酒宴,我連一身像樣的衣裳……”
“這裏有一千兩銀票,娘拿去用吧”
爹總是對娘有求必應,以至于養成了娘揮金如土的習性,就算給她一千兩,她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全部花掉,有時銀兩不夠,她還會艇而走險借下高利
“唉,河兒,還是你對娘最好不多說了,我今天約了幾個姐妹打馬吊,先去換衣裳,她們還等着我呢”田富娣拿着銀票匆匆離開,從不曾過問兒子錢是從何而來
諷笑着看娘離開,林星河舉目遙望空蕩蕩的飄絮院,想也沒想的,起身就往書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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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到書樓來,他真的不知道
也許他根本碰不見那小妮子,也許坐等一天最終白等,可他還是來了、等了
坐在書樓裏的陰暗處,他随手翻動着書本,雙耳卻好似留在門邊,聆聽着是否有人出入
“蕭竹!”
“姑姑……不,沐總管”見到姑姑,沐蕭竹迎了上去
身着水綠色小衫,腰束桃紅腰帶的她被匆匆趕來的沐秀截住去路此際正是春末,院中的春花吐蕊,暗香浮動在群芳之間,沐蕭竹的爽淨之韻猶如另一叢動人的花朵
如今的她比初來時更為穩重了
“你是要去書樓?”沐秀正色的問
“對,大少爺讓我去書樓找一些舊船的圖”
“最近……你有在書樓見到其他人嗎?”
“其他人?從來沒有過”隔三差五她都會光臨書樓,要說碰到什麽人,還真沒有
“那就好你快去吧,沒有別的事了”沐秀面露擔憂最近她聽說林星河也常去書樓晃悠,她真怕侄女碰到那個不務正業的家夥
“沐總管,出什麽事了嗎?”沐蕭竹察覺出異樣
“沒事,就問問,快去吧”
“嗯”
版別了姑姑,她直奔書樓今日她是要找一艘五十年前的舊船圖紙某個客商指定要按那條船的樣子再造一艘新船
她來到書樓的最高一層,找到最古的架子邊,努力在灰塵與蛛網之間查找一卷名叫“鳳樂號”的商船圖紙
“原來是在最上面”終于看到一個喜字的圖卷,可那個圖卷正擱在高高的架子上,她四處找沒找到椅子,只能踮起腳尖、伸長手指,費力去抽取那個畫卷沒想到畫卷剛往外移出半分,壓在畫卷上的成堆書籍就轟然落下
“啊!”這下完蛋了,一定會被砸得滿頭包沐蕭竹連忙抱頭自我保護
書本掉落聲四起,她卻沒有被砸到
耶?這麽好運?沐蕭竹連忙擡頭,只見一片華貴的紫色映入眼簾
有人?她忙轉視線,一下子對上了久違的陰狠雙眼
“二、二少爺?”
他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擋在了她的上頭,布滿灰塵的書籍全部砸到他身上他護住了她,卻依然是不客氣的瞪視
“二少爺,奴婢該死,害你被砸到,你有沒有事?”
“是我自己想被砸到,跟你有什麽關系?”林星河嘴硬地吼她
他也不知道為何,一見她火氣就空前高漲
被吼的沐蕭竹退後兩步,一點也不給面子地四下張望,尋找退路
“這是下人該有的态度嗎?”她竟然在找逃跑的路!他的火氣更盛
“回二少爺,奴婢……”
“為什麽不變成她們那樣?”
“呃?什麽那樣?”沐蕭竹一頭霧水窗紙透出的純淨光線,給她懵懂的小臉增添許多純淨的美
這看來有些傻氣的表情令他有些頭暈目眩,雖然沒忽略心底異樣的感覺,但他的話卻沒有絲毫客氣
“哼!苞在林星源身邊果然會越來越蠢”不是他有成見,大哥真的不是個聰明人
“二少爺,奴婢不許你這樣說大少爺”她清恬的臉上浮起激怒後的紅暈大少爺縱使很鈍,她也得護住主子的名聲
“放肆!我是主,你是仆,主子哪輪得到你教訓?”
沐蕭竹嘴一抿,轉身欲走,細腕卻被大力地握住,根本無法掙月兌
“為什麽不到處說我忘恩負義?為什麽不跟宅子裏的下人們說那夜我的醜态?為什麽不把我的兇狠加油添醋地說出去?”他很急,很想知道答案
眼中有薄霧的沐蕭竹眨眨慧黠的眼,藉着窗紙上透出的光,看向這個莫名其妙的主子
她不是很懂他的意思難道一個小丫頭不嚼舌根是不對的嗎?況且那一夜他才剛酒醒,脾氣古怪些,兇兇下人也沒什麽奇怪的啊
“我不愛說人閑話那一晚你磕傷了頭,脾氣差一點也還好”好吧,既然他都快怒發沖冠了,她就勉強答一下吧
她一臉寧定的樣子,猶如晴天之下的靜湖
“混帳,你沒聽過府裏的流言嗎?我心黑如墨,我不務正業,我是不肖之徒,你不是該跟他們分享一下你的‘戰果’嗎?”
“二少爺,你是心黑如墨嗎?你是不肖之徒嗎?”沐蕭竹反問
這一問讓林星河錯愕不已
“如果你都不能給我确切的答案,那我想,我應該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用我的心去感受自小,奴婢的爹爹就教奴婢要用自己的眼去看周圍的人和事,不能被其他人左右”
鉗着她腕間的力道松了,沐蕭竹重獲自由
“二少爺,奴婢該回去覆命了,告退”她輕輕撿起地上的圖紙,弓身退步一邊退,她一邊打量起這個怪怪的二少爺
他皮膚黝黑,斜飛的眉濃黑有型,鼻子高挺如峰,臉龐輪廓修長,長相俊美,以畫師的角度來說,不知道要練習多少年才能畫出他完美的臉部線條
在這俊得不能再俊的臉上有着一張薄薄的唇,而那雙眼因為微陷的角度顯得有些冷酷
罩在紫衫下的颀長身體有着寬肩細腰,絲質的長袍下段包裹着一雙修長的腿
她心裏暗想,他與溫潤如玉的大少爺一點都不像,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單薄、有些狠厲,如同一把抵在致命之處的薄刃
“我不會道歉”驀地,她的耳邊響起這句話
帶着疑問的秀眸從地面移回林星河的臉上
“但欠你的人情我會還,加倍還”既然錯怪了好人,他絕不賴帳,她不帶成見地看他,那他也會以心相報
丢下這句話,林星河率先邁步,與沐蕭竹錯身而過,飄然而去
“原來二少爺是性情中人啊……”跟傳聞中的完全是兩個人沐蕭竹獨自站在書樓裏,皺眉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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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在泉州銀城外海灘邊的林氏船塢,除了有三、四個擱置船只的圍塘外,還有七,八間工棚倉房和四、五棟房舍,平日裏熱鬧非凡,鋸木聲、敲打聲還有海潮之聲,但在初夏的某一天,工棚裏勞作之聲都停了下來
船塢外的大海已失去蔚藍,天空布滿烏雲,海浪狂烈地拍擊着岸邊用巨石築起的圍塘
海上的風勢正在不停的加大,船塢主事站在圍塘處,面色沉重地看了看天
“要起飓風了,真的要起飓風了!”他焦急地說道:“大少爺呢?還沒有回來嗎?”
圍在他身邊的工匠們面面相觑
“主事,老祖宗今早派沐總管将大少爺接回祖宅了”與丫環們一起站在外圍的沐蕭竹如實說道
“偏是這個時候”主事有些焦急地道:“馮四,你趕着馬車去宅子裏,跟大少爺說天要變了,今夜恐怕會有疾風暴雨,請大少爺拿主意”若是雨大風大,船塢怕是保不住啊
“我這就去”馮四急急忙忙駕車離開
在船塢效力多年的老工匠們面有憂色,女人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好了,大夥別閑着,老師傅們,你們去倉房裏領油布,把船塢還未下水的船都包起來,未上桐油的甲板可別泡了水工頭,你帶着其他人把木料鐵器仔細搬進倉房裏,女人們,你們也來幫忙”
船塢的人一下子散開,前往各自的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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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從密不透光的天空掉落下來,先是如針般的小雨,接着風勢變得更大,雨也轉為滂沱大雨
沐蕭竹在強風中艱難地奔回工房裏,找來大片油紙裹起船塢中的重要圖紙這些圖紙丢了可就麻煩了
“快來人啊,窗戶被吹破了”隔壁房突然傳來燒飯婆子的驚慌叫聲
沐蕭竹把紮成一束的圖紙用布條綁在背上之後奮力沖向隔壁,幫助燒飯老婆子用一塊破舊的布把窗戶重新遮上
“快來人啊,倉房進水了”雨聲風聲裏又出現了險情
沐蕭竹再度冒着大雨,勇氣十足地沖出房間,迎面掃來的風吹得人站不住腳,瘦弱的她在疾風中朝前走三步後退兩步,要不是她沿途拉住屋邊的柱子,怕是整個人都會被吹上天去
好不容易來到倉房裏,沐蕭竹已成了落湯雞,頭發一直往下滴水
倉房裏的情況并不比屋外好很多,屋頂上多出了一個大窟窿,大雨正從那個窟窿往屋裏灌
“快把繩子、木材都放到架子上,老于,快,去房頂上把那個窟窿蓋住”
“女人們,把水舀出去”
倉房裏的水已沒過沐蕭竹的腳背,若再上漲一點,放在架上的纜繩、釘子都會被全數沖走
“我回來了”馮四抹掉臉上的水漬,苦着臉道:“老祖宗說船塢就交給主事了”
“什麽?”主事愣住了生死交關之時,當家主子在這危機的時刻躲在宅子裏避險,其他人會怎麽想?主子不在,人心必定潰散
“老祖宗還說,現在風雨太大,大少爺不方便出門”
六十開外的主事臉色鐵青,頭痛不已,也明白自己別無選擇“主子都不心痛自個兒的船塢,我們拼什麽命”脾氣不好的工匠扔下手裏的工具,轉身便走
“大家快找地方避風吧,一會兒風來了,人和船都得吹上天”
“我呸”
“大夥別走,看在我的面上……”主事欲留衆人
“這麽大的風,想走到哪裏去?”
焦頭爛額之時,身着深紫綢袍,肩披猩紅大氅的林星河突然出現在倉房內
“二、二少爺!”慌了神的主事認出他來
“主事,當年我爹在的時候會怎麽做,難道你忘了?”打小他就跟在爹爹的身邊,當時的他最喜歡來船塢玩,這裏的海船、沙船、漁船是他兒時嬉戲的地方,遇上飓風也是常有的事
“啊……對,對,我想起來了你、你、你還有你,快去扛木板來,找出庫裏所有木板,把倉房和屋舍的門口和窗子全部釘死,快點”主事點中幾位健壯的漢子下達命令
“還有屋基呢?你也忘了?是不是該用鐵栓加固?”淩厲的林星河一絲不茍地指點着主事,頓時,船塢的氣氛變了,潰散的人心聚到了一起,為了自救和救船塢努力着
靶受到變化,奮力用布吸着水的沐蕭竹不自覺地看向林星河的方向,恰巧對上了他的雙眼
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嗎?她心裏有了疑問
“你,過來”他發話了
沐蕭竹沒有遲疑,老老實實地來到他身邊
林星河不由分說,拉起她的玉腕,闊步出了倉房“二少爺,你……”
話未說完,屬于他的體溫結結實實地替她擋住屋外狂猛的風雨,他已解下猩紅的大氅披在她細窄的肩頭
“跟我來”為她蓋上兜帽,他嚴肅地拉着她往北邊跑去
逆着風,他握住她玉腕的手收得格外的緊,仿佛怕她會被風吹走了一般沒過一會,雨霧裏出現一塊巨石,繞過巨石之後,擡眼一望,一個小小的洞口出現在眼前
“秋茗,掌燈這裏是我爹生前留下的避風洞,快進去吧,會很安全”林星河把她領到洞口處,自己卻退出了山洞
“二少爺!”玉腕被松開,沐蕭竹激動地攀住他的袖子,“你不一起進去嗎?風好大”她擔憂的問
大風大雨在前,她毫不避諱地與他四目相對,眼底有藏不住的波瀾在危險之時,老祖宗不讓大少爺犯險她能理解,而眼前這個男人卻如救星一般出現,他的英雄氣概讓她為之動容
那一抹貴氣的紫色,他沾上雨水的眉頭讓她有些失魂
“秋茗會留在這裏陪你蠢笨的主事亂了陣腳,我必須馬上回去,快放手,難道你想看着其他人被主事害死嗎?”他說得很平淡
沐蕭竹在他淩厲的目光下松了手,可憐巴巴的眼神好似只被主人遺棄的小狽林星河趕忙将眼神從她臉上移開,那目光差點讓他邁不開腿
想到船塢,沐蕭竹再也無話可說,只能看着林星河的身影被風雨吞沒
她拉緊大氅,跟着比她高半個頭的秋茗往山洞深處走,越往裏走,洞外的風雨聲便越來越小,這下不管風雨有多大,他們都安全無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