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炭同爐

第18章

闵霈腦海中轟隆一響，原先那些點點滴滴逐一在眼前掠過，那個晚上，砸落在桌面上的紅酒在闵霈腦海中濺起又落下。

‘還有，以後交往的對象要慎重一點，別走錯路了，曉楠。’

林瑜的身影還有嘲諷的眼神在腦海中微微浮現又消失。伴随着闵霈逐漸激動的呼吸，胡醫生只看見闵霈的血流加速，他趕忙按住闵霈的手，闵霈看了自己一眼，又看向了身旁的血袋。

闵霈氣得渾身發抖：“你們懷疑我？”

“沒有，闵霈聽我說，絕對沒有。”

“那是什麽意思？你們知道張落吃那種玩意所以只讓我帶他一個人下龍城，就，就是為了考驗我嗎？我……”

“放松！闵霈！”胡醫生手忙加亂把闵霈按住，眼見闵霈情緒已經控制不住，他喊了護士進來拔針止血，順便收走血袋趕快去進行測試，胡醫生看人離開了才敢和闵霈講：“我對你和你媽媽之間的約定完全不知情，章瑩也絕對不是會采用那種考驗方式的人，她就你一個兒子，闵霈！我們也是不小心才發現的……”

“我媽和我約定的是一年，胡醫生，”闵霈松開手，抽血留下來的血點血水直往外冒，他站起身來嘶嘶地回答：“一年，我不靠別人，她給我個虛位而我做到我自己滿意為止，她，我，我……”闵霈站在病房裏，整個人氣得發暈，腦海裏來回滾動的只有這快大半年的操蛋時光，他張了張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面：“我，我誰都沒有帶，我只帶了張落他一個人，我……”

“我知道，我知道小闵你重情重義，把張落當親兄弟看，柳茗啊什麽的你誰都沒有帶，我知道。”胡志安看着那血滴滴落下，心疼的不得了，老人來回幾個走位，蹭地一下上前把闵霈手上的那出血點捂住了。

“張落也沒接觸多少，就上次你不是受傷了嗎，他那狀态看着不對，我喊人給他做了一個檢測。他自己說他沒碰多少。”

“碰了就是碰了！”闵霈差點嚷出聲，胡醫生點點頭，拍着闵霈的後背仿佛對方還是當年那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他低聲安撫：“他真沒碰多少，就一兩次，看樣子是被人忽悠了。”

“他被人忽悠了，他有什麽值得被人忽悠的？”

闵霈說完就沒了聲音，為什麽他們會來金溪嶺，又為什麽劉浩防自己跟防賊一樣，還有那天從神谕山上下來的時候，張落的那個狀态他是看見了的，明明他很久以前就應該察覺了的。

張落有什麽好惦記的，張落有什麽好被人忽悠的，追根到底，到底是誰有什麽好被惦記的。

這個話題就不再談起，闵霈得知了這個消息了以後，整個人都是怏怏的。胡醫生知道他心裏不好過，闵霈自幼身體不好，各種說法也有，一半的指責在那人工授精技術上，一半在他那未曾謀面的父親身上。沒有人當着闵霈的面指責過什麽，但是闵霈卻天生是個敏感的孩子，于是闵章瑩就把他送到療養院來，一同來的，還有和闵霈同年的張落。

你要問闵霈為什麽那麽熟悉神谕山。

因為在很長時間裏，闵霈還有張落這兩個孩子，唯一的樂趣就是在金溪嶺這片風景區裏瘋玩和閑逛。

胡醫生帶着精神不振的闵霈下了地下層，這裏是上一次要林瑜來但是對方沒有來的地方。這裏溫度适宜，周圍再也不是過度的慘白，因為要考慮到各個培養器中的新生兒。雖然他們都還不能看見世界外面的環境，但是新生兒們對環境極其的敏銳，儀器運轉的聲音細小而又不起眼，但是這裏卻靜谧到能讓整個人的靈魂都安谧下來。

有很多曾經抵達過這裏的人說，這是一片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胡醫生将闵霈最喜歡的位置留給了他，闵霈盯着一個淡藍色的罐體沒有說話，他坐在那裏盯着這片人類踏及神之領域的區域，突然說了一句話。

“我小時候，總覺得有一個罐子是我爸爸。”

胡志安立馬就笑了。“那沒有可能，這項技術才成熟不到二十年，它們都比你年輕呢，擔當不起這個重任。”

“然後我有一天突然期望你其實就是我父親。”

胡志安的腳步停在那裏，老人愣了片刻，啞口無言，他扭頭看了那些冒着泡泡的罐子一眼，又看向闵霈，低着頭無聲地笑了，胡志安的聲音溫和無比：“我比你媽媽大上二十多歲呢，再加上我已經結婚很久……”

“我知道，阿姨和琉姐姐都是很好的人，我知道，于是我就不怎麽來這邊了，等我再長大一點，我就不來了，因為我覺得這樣沒有意義。”闵霈雙手交握，他低着頭，胡志安猶豫不決，不知道是否要上前安撫闵霈的時候，聽見闵霈繼續說。

“我還認為張落是我的弟弟。”

這是闵霈不為人知，埋藏在心底許多年的秘密，而對方借着這一次藥效完全說了出來。胡醫生沒有說話，只是插着口袋站在那裏看着闵霈，他們沉默了很久，闵霈突然擡起頭，問：“抽血是為了看什麽？現在的技術可以追溯到多久以前？如果，我是說，我在錦城的時候和張落他們玩的很瘋，我有可能碰了，那個時候碰了，也沒有，但是如果呢？”

胡志安無法給出一個準确的結果，數據正在測試中，并且誰也不知道結論到底是怎麽樣。胡志安第一次覺得這個空間安靜到可怕，闵霈玩起了自己的手指，胡志安突然聽見他開口自言自語說起了什麽。

“在龍城這邊，剛認識的人喊我闵少，熟一點的喊我闵大少。技術員們喊我闵總，米曉楠喊我闵哥。劉浩喊我闵少，闵總，闵大少，生氣的時候會吼我，直接叫我闵霈。胡醫生，你會喊我霈霈，小闵，我媽會喊我兒子，闵闵，心情好的時候會喊我寶仔，不高興的時候直接喊我名字。”

他停頓了一下。

“而張落他到現在只喊我闵少了。”

闵霈坐在那裏，神情落寞，胡醫生看他那樣，心疼得不得了，只能問：“那還有呢？闵霈，你那麽大的人了，別那麽悲觀，肯定還有其他人。”

闵霈擡起頭，張嘴又欲說，他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誰？他，他沒喊過我的名字。”

自打遇見了整整三個月，闵霈才發覺到，林瑜那人，竟然從未正式喊過自己的名字。

胡志安臉色微微變了一下，無聲地退出了房間。旁邊隔間裏，上次和林瑜見面的那位醫生正等在那裏，他看到胡志安後點點頭，喊了聲院長。胡志安話不多說，直接點了正題：“你上次說那個人叫什麽？”

“林瑜。”對方飛快地回答，胡志安細細回想了一下剛剛闵霈說的人，皺着眉頭說，“這名字，剛沒聽闵霈講啊。”

“可是闵董事長和那邊的劉總确認了，就是林瑜。”丘醫生不敢多說，他問：“現在闵少情緒這麽低落也不是個事，要不我們這邊主動給林瑜打個電話？”

“都不知道認不認識呢，打什麽。”

“可是死馬當做活馬醫吧，要是您當初看着點，闵少也不會喝過量了。”

胡志安瞪了自己手下的醫生一眼，對方赧赧地不開口了，胡志安要過電話剛準備往外走，突然打轉又問：“那，那個林瑜也在我們醫院排了隊是吧，你知道他愛人叫什麽嗎？”

“mi？還是min？我不清楚，龍城人發音我有點暈，但是大致是這樣吧。”

胡志安又瞪了一眼，才往回走，闵霈還呆呆地坐在那裏，胡志安拿着手機将信将疑，看了一眼上面的聯系人名字，然後遞給闵霈。

“林瑜？”

闵霈當即就來精神了，他看向胡醫生，眼睛瞪得老大：“他又怎麽了？張落以後就是他嗎？”

“沒，打電話嗎？林瑜的號碼。”胡志安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闵霈，有點想笑，闵霈一把奪過手機，看了幾眼，他神情恍惚，藥效加上剛剛抽血，讓他進入了接近醉酒的眩暈狀态。

“我還沒他號碼呢。”

“我知道，我知道，”胡志安哄他：“打吧，打吧。”

闵霈直接按下了撥號鍵，他舉着手機，盯着那些淡藍色的培養槽，聽見接通後，他的第一句話。

“林瑜！”

龍城正值上班時間，林瑜剛從車間裏回技術部，半路上接了一個未知號碼的電話，還沒開口呢，那邊一句：“林瑜！”吼得他站在大太陽底下半天不知所措，林瑜皺着眉頭，還沒開口問，那邊又吼了一句。

“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你誰……”

“我知道你在幹什麽呢，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呢，你怎麽能不叫我的名字，你憑什麽不叫我的名字，你……”

電話裏面那人還在神神叨叨，林瑜四下看了看，沒有看見其他什麽人。熱浪直接往自己身上撲，林瑜想挂斷電話，但又下意識地覺得那一頭的人情緒不太穩定，他猶豫了那麽一小片刻，就那麽一下，錯過了挂斷最佳時機。

金溪嶺療養館誕生所的地下一層裏，闵霈慌慌張張地吧電話拿遠了一點，他扭過頭，一臉震驚的看向胡志安，闵霈小聲而又激動地道：“他沒罵我，也沒挂斷呢。”

胡志安忍着笑，站在闵霈身後點點頭，闵霈誇張地做了一個表情，再一次舉起手機。這一次，那一頭的林瑜知道他是誰了。

“闵霈？”

林瑜踏上辦公樓，問了這一句，電話咔噠一響，頓時就挂斷了。而就在金溪嶺療養館誕生所的地下一層裏，胡志安看着那個手機咣當一下砸落在地面上，他看向闵霈，還以為對方怎麽了，只見剛剛還對着手機大吼的闵大少愣在那裏了片刻，對方伸手撈了撈手機沒有撈到，整個人一個混亂無比的樣子。

等胡志安幫他撿起，闵霈已經靠在椅子上，死死地睡了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