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遭遇(下)
當天傍晚,陸炳聽完劉萬財的彙報後依然不動聲色,只是想了一會兒,就說道:“建康侯李繼良麽?若是前半月,我就可以讓你上門去問了。只是眼下不得不請得上意。”
他這話說得有些讓人玩味,劉萬財還沒想明白怎麽回事,陸炳已經給他分說了:“這位建康侯,年紀雖然不大,但是也雅好道家仙術。半月前他進上一篇青詞,寫得極佳,得了皇上誇獎。之後他為聖上扶乩,又得佳示還奉上兩個丹方,試煉之後,也頗有驗效。”
這話就明白了,這位小侯爺倒是新起的紅人,這不是錦衣衛可以随便查的。劉萬財心下了然,可還是開口問道:“都督為何說半月前可以?他也是開國的侯爺啊。”
陸炳嗤笑一聲,說道:“開國的勳貴,就以他家最不成器,常年沒有職司,只能守着府邸過日子——咱們親衛,又何必怕他!”
确是這樣,沒有正經職司的勳貴,也就混吃等死一般,這位李繼良小侯爺居然能以道術得幸,也算得家門中興了。
次日也沒收到多少新線索,只有一個較為矚目:西直門內雲臺觀有道士見過那個老道人,那老道詢問建康侯的府邸來着。
看來這妖人八成真去拜訪了建康侯——劉萬財正想着,忽然門一下打開了,王五興沖沖進來,大聲說道:“上意準了!只是李侯還在宮中,皇爺命我等晚上他出宮回府再去問話。”
看來廠衛兩大巨頭聯手進言還是有些效果,劉萬財連忙應了,然後去調撥晚上的人手。到了剛一擦黑,他和王太監就跳上馬匹,帶着夏元化和幾個從人,往北面的昭回靖恭坊而去。
建康侯府在坊北,他們趕到時,侯府門口挂着大紅燈籠,早有人在門下張望,看見王五和劉萬財跳下馬來,馬上有小厮上來牽住馬匹,又有一個管事打扮男子上來問道:“二位大人可是奉聖命來問話的?我家侯爺從宮裏回來,已經等候多時了。”
看來這位年輕侯爺已經得了皇帝的告知,劉萬財和王太監對視一眼,心下明白此人如今聖眷不淺。随後兩人跟着管事進府,讓夏元化和從人在門口等待。
連進二重門院,只見侯府正堂燈火通明,建康侯李繼良正坐當中。管事在門口就高聲通報,這年輕侯爺連忙肅衣起身,迎迓到門口,劉萬財和王太監見此,連忙上前施禮。
只見建康侯李繼良二十多歲的模樣,方面重頤,頗有福相,身穿着一件織金綠地祥雲靈芝紋鶴氅,頭戴竹根嵌碧玉的道冠,頗有些清奇道骨。
他和王太監等人見禮畢,便延請上座,并讓人端來茶水,這才開言道:“本侯今日侍上修道完畢,陛下賜此服冠,所以不敢不着。又陛下玉言道,今日有廠衛來府查問某案。是故本侯誠惶誠恐,肅待二位天使,不知是何案牽涉?本侯自問從未有不法跋扈之舉,還望天使明察。”說完起身,深深鞠躬一禮。
王公公是個禦馬監出身的武人,也不是內書堂司禮監學過文章的,聽他這一通文绉绉的話,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只好看着劉萬財施眼色。
劉萬財見狀,只好出聲道:“侯爺勿怪,只是有一樁禦前的案子,涉及一個道人,此人如今行蹤不明,查來查去,卻發現這道人似乎之前來過貴府。故而前來打擾侯爺,也總是我們廠衛斷案不明,不能與君上分憂。”說完也起身還禮。
“噢?卻不知是那位道人?本侯平生确實好道,常有道人往來,還請天使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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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監起身,把蹑虛子的畫影遞了過去,說道:“這位自稱蹑虛子的,不知侯爺有否見過?”
“蹑虛子?聽上去倒是耳熟。”李繼良伸手接過那張畫影,仔細看過,才繼續說道:“這不是那位游方道人麽?本侯确實見過。”
王公公和劉萬財都直起身來:“請侯爺詳細說說。”
“年初二月,我家莊子上出了樁怪事。有個莊戶失足掉下山崖丢了性命,結果葬處犯了四煞三沖,這死人化成了旱魃。二位可能不知,這屍化旱魃,自古有談,前朝《聞異錄》、《太平廣記》皆有記述。”
“當時我正在莊上打獵,遇上此事,叫莊客燒化了旱魃,然後就回京了。不幾日這道人就來訪我,自言是江西龍虎山的正宗弟子,目下在我家莊後不遠普元觀挂單。”
“我這人一向好道禮真,聽說他是正一真人,趕緊延禮上座,和他談論修真,倒也頗有章理。”
“把他請在家中好幾日,天天都是頂禮招待。不想之後有一日,他讓我屏退從人,說是有一樁好處與我。”
“我當時不禁好奇,于是問之。他矜持再三,才說是一道修煉秘術,煉成自能延年益壽,只怕壽百年也是小數。”
“他這人不說長生不老,反而讓我覺得有些實在,連忙再三問之。他才說道:‘我這個秘術,是不是何朝一位大真人傳下,有些驚世駭俗——乃是用死人屍首,置于沖煞之地,煉成旱魃,然後取旱魃內丹合藥煉制!’”
“我聞聽此言,吓了一跳。此人此言太過不經,實在不忍再聞,于是謝過,給了他銀帛打發他走了。”
“這道人走時,冷笑連連,說我不過葉公好龍之輩,分明煉成有效,然後進奉天子,必将得潑天富貴。我聽這話,更加不堪,于是吩咐門子,他若再來,就拒之門外。”
“後來三月某日,果然門子報這道人又來了一回,只是不讓進,只好大怒而去。”
“這之後,我就再未見過或者聽說過此人了。也就這些事體,還請天使明察。”
劉萬財問道:“侯爺可知道他在京裏有下處麽?”
李繼良搖搖頭,表示不知。
“那麽他有說過他的秘術叫什麽嗎?”
“這個也沒聽他說起啊。”
劉萬財又問一句:“玄君七章秘經,這名字侯爺可曾聽說?”
“這好像不是道藏經典啊,我是從沒聽過。”
能問到的大概也只有這些了,劉萬財和王太監交換了一下眼色,于是起身告辭。臨別自然還是要提醒李繼良如果再遇見那道人,一定把他攔住,同時報告廠衛。李侯爺也忙應了,然後親自把他們送到大門外。
一行人騎上馬,從人在前打起東廠的燈籠,慢慢往衙門回去。夏元化忙不疊地問有何進展,劉萬財與他說了,他聽完也只有嘆氣。
這時王五開言道:“此人萬一說謊,倒有些危險。”
“有啥危險?”夏半城問道。
“他如今常常侍上,萬一鼓搗什麽妖術,那侵犯天子,豈是開玩笑的?”
“王公說得有理,只怕要讓他府裏暗樁多加注意,同時打聽打聽,驗證一下他說的話。”
王太監一拍大腿,“就這麽辦,小心無大錯。”
這時候,他們幾人的馬兒,忽然躁動起來,打着響鼻,左右盤旋試圖轉身回去。
“怎麽了這是——”
王太監話音未落,忽然幾條黑影從街邊的黑暗裏一下子撲了出來!
前面打燈籠的兩個番子還未反應過來,一下子被撲倒在地,随之是撕咬、慘叫、和骨骼碎裂的聲音!
劉萬財和他的馬,也被一條黑影一撞,那馬兒立足不穩,眼見就要倒了下去,還好劉萬財反應快速,腳及時抽出镫來,不然也就被馬壓住了!他就地一滾,抽出雙刀,起身看時,不禁駭然。
眼前月光和燃燒燈籠的火光映照之下,是五六只怪物!
“屍鬼!”夏元化的聲音從左手邊傳來,顯然他也躲過一撞。
“這就是屍鬼?!”王太監居然也脫身出來,看來這閹人武功着實不弱啊。
其他的從人和馬匹已經被咬斷了喉嚨,或是被剖開了胸腹。他們身上的屍鬼也轉過過頭,一起逼向牆邊的三人。
“媽的!老子崴了腳!”王太監恨恨罵道。
“只有砍頭能殺死屍鬼!”夏元化是唯一有經驗的。
劉萬財此時腦袋裏嗡嗡地直響,夏元化和王太監的話完全沒有聽見。他握着刀的雙手冰冷發麻,而且居然全身都是冷汗!
該死!這鬼扯的妖術屍鬼什麽玩意兒的,居然都他媽是真的!
那些怪物四肢前行,就像一條條大狗,而樣貌卻還是有些像剝了皮的人形!它們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咕嚕嚕的吼叫,露出白色森然的牙齒——對了,它們的口吻部不像人了,明顯更向前突出,更像是什麽猛獸。
劉萬財咽了一口,嘴裏是幹澀發苦的,并沒有什麽口水。他努力平複紛亂的心思,手裏的雙刀也漸漸有了力量。
那些屍鬼突然一下子動了起來!它們嘶吼着一下子撲了上來。劉萬財和夏元化也同時咆哮着沖了上去!
刀光!咆哮!牙齒的撞擊聲!幾乎都在一瞬迸發出來。片刻之後,劉萬財與夏元化背靠背站在街中,那幾只屍鬼倒在他倆腳下——都沒了頭顱。
劉萬財大口喘了幾口,大聲問道:“王公!王公你那裏如何!”
他看過去時,心裏咯噔一下,一頭屍鬼撲倒了王五,正趴在他身上。
然後它動了。
是王太監努力把它推開,并從它口中拔出劍來。“我沒大礙,腿上被咬了一口。”他弱弱地說道。
劉萬財這時也感覺到肩頭手臂的傷痛了,還有打鬥中被屍鬼撞到的肋骨,也在火辣辣地疼。
“他媽的,那妖道在哪裏?”夏元化問道。
劉萬財四處張看,然後他看見了。
在巷口,月光下站着一個道士打扮男子,但不是蹑虛子,應該是姜善梓看見過的那個年輕道士。他留着兩撇胡子,表情冰冷生硬,就那麽直勾勾地看着他。
然後那道士念了什麽,從巷子兩頭的黑影裏,更多的屍鬼現身出來。
“日你娘!他媽的你這妖人怎麽不和爺爺打過!”罵的是王太監。
“休矣!”劉萬財長嘆一聲,他們三人已經個個帶傷,這次只怕要命喪當場了。他握緊手中雙刀,只等最後一搏。
那些屍鬼這時加快腳步,直奔過來了!遠處那妖人發出一陣冷笑。劉萬財一蹬地,也向屍鬼們撲了上去!
他閃過第一只的攻擊,手裏刀光砍下第二只的頭顱,又一反手剁掉前一只的腦袋,第三只卻一下把他撲倒在地,他于是閉上了眼睛等待自己的死期。
然而并沒有被咬的疼痛。
屍鬼們忽然在他耳邊嗷嗷慘叫起來,他睜開眼睛,驚訝地看見那些屍鬼的頭顱燃燒起來了!一時間街巷通明如晝。
在屍鬼中間,一個素衣人影紛飛如蝶。他閃過攻擊,把似乎是符箓的東西貼在屍鬼的頭上。下一刻,那怪物的腦袋就變成了火把。
不過幾息,鬼物全都倒地不動,那人也停下身形,看着巷口。
那操縱屍鬼的妖人已然不見了蹤影。
這素衣人恨恨地跺了下腳,轉過身來。借着屍鬼燃燒的火光,劉萬財這才看清,這原來是個女冠!她身着素色的道袍,頭上只插着根玉簪,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謝女仙搭救!謝女仙搭救!”旁邊王公公早已跪倒在地,咚咚叩着響頭。
那女子卻只是轉過身去,忽然身形一縱,幾起幾落,就消失在夜色裏。劉萬財和夏元化同時喊着“等等”,卻毫無用處。
這女道人似乎也是在對付那個妖人?劉萬財想着,身子卻毫無力氣地癱坐在地上了。
☆、大典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