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青衫
青衫
趙小刀做了一個夢。
事實上他做了不止一個夢,但夢境之間似乎有所聯系,斷斷續續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或許因為他只是一把刀,總是醒了又忘,無法将夢記得清楚,每每想和趙刀刀說起的時候,早就沒了印象,只剩下一點久遠的模糊的記憶。
他唯一記得清楚的是故事的開頭,有人扔了兩個銅板。
銅板滑過碗壁,咕嚕嚕地落在碗底。
說來好笑。趙小刀一開始覺得荒唐極了,一把刀也能做夢?
可是到這裏之後,自從見到那條蛇,他就開始嗜睡,像是要把原來欠下的覺都補回來一般,控制不住的困倦狂風暴雨一般席卷而來,難以抵抗就被拽入沉眠。
他本不喜這種沉淪失控的感覺,可做刀做久了,在無聊漆黑的世界中,做夢這件事顯得格外稀奇好玩,加上夢裏的他有手有腳,還真有幾分令人有些流連。
對一把刀來說,夢比現實有趣精彩多了,趙小刀一度沉迷其中,但現實還有趙刀刀在等着,他最後總會醒來。
那只撿來的青蛇曾說他不是一把刀,說他有名字,還問他,想不想變成人。
趙小刀原先是不信的。
但他越來越嗜睡,夢裏的景色太真,以至于他漸漸分不清、記不得自己是一把刀,覺得自己好像就是一個人。
就連夢醒之後的撕裂一樣的疼痛,也好像成了證明他并非是一把刀的證據。
所以哪怕他痛苦不已,心中卻暗自生出一道小小的火苗不斷雀躍,隐隐期待着什麽。
剛開始蛇不見那會兒他心中不安,只是青蛇叮囑過這事誰也不能告訴,說了他就變不成人了,甚至趙刀刀也可能有性命之危,他便将信将疑,沒把這事告訴趙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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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他最後變不成人呢?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那樣未免太難過了。
青蛇消失後很久趙小刀才發現自己對氣味的知覺也随着消失了,他心中不安,本來就無法接觸的世界變得更加遙遠疏離,他怕自己有一天徹底成了一把普通的刀,再不能與她分享心事。
趙小刀深知趙刀刀對自己的重要,這世上陪他最久的是趙刀刀,能聽到他說話的也是趙刀刀,如果他只是一把普通黑刀,趙刀刀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超越他,他沒有任何辦法留住她。
但随着夢中的故事越來越清晰,那一線機會仿佛真有可能落在他身上,他的不安減輕了。
他會痛,會傷心,也會快樂,在夢裏他什麽都能做,現實的寂寞本來難以忍受,卻因為夢裏的一點希望,顯得可愛起來。
他記得那條蛇說過:“你想要當人,自然得舍棄刀身了,你在刀裏面能做什麽?聞味道和說話麽?那等這兩樣都沒有,說不定你就快變成人了。”
趙小刀隐隐有一個感覺,青蛇說的沒錯,失去所有之後,他才有機會能變成人。
如果真的可以變成人,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親眼看看那個叫趙刀刀的姑娘到底長什麽模樣。
他的世界光亮太少,看人隔着一層霧氣,更多時候是在一片漆黑中靠着聲音和氣味辨別一切,他能做的也太少,唯一能表達情緒的動作是控制着黑刀顫上兩顫。
在劍冢的地獄般的日子裏,每次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他都驚喜萬分,但無論如何呼喚都從來沒有人聽到——
直到趙刀刀出現。
雖然這世界大多時候還是一片漆黑,但是多了一道聲音,一個人,就像多了一道光。
趙刀刀和他說話,談論心事,仿佛真的将他當作了一個朋友。
她還給他起了名字。一個相當随便的名字。
趙小刀本來不喜歡這個名字,但他接受了趙刀刀的一切,也接受了她賦予的新生。從這個名字裏他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聯系,按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來說,名字在他和趙刀刀之間架起了一道比血脈更深的關系,他們沒有親人,卻是彼此的親人。
在山上剛開始說話的時候,趙小刀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能靠着趙刀刀的行為猜測,她醒了就是白天,她睡了就是黑夜,無論白天黑夜,他都一直守着。
他想不起自己有什麽從前,只有一堆劍譜刀法還留在記憶裏,便當成故事都說給趙刀刀聽,很多東西趙刀刀聽完就忘,然後又講些自己的事,再撺掇他繼續說些什麽。
他有什麽可說呢?趙小刀不知道。
他講的那麽無聊,趙刀刀卻一如既往地捧場,每句話都認真回應,即使是第二次講出的劍法她也毫不吝惜地稱贊,仿佛他講的都是世上最頂尖的功法。
他們一起練刀,一起生活,趙刀刀總說:“趙小刀,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他不想掃她的興,從未反駁,但在他心中他們分明已是世界上最親密的夥伴,朋友二字,遠遠不夠。
有時候趙小刀真希望自己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個人。
一個活生生的,能陪在她身邊的真實的人。
昨夜方英住所,外面下着雨。
趙刀刀進入房中,忽然發問:“趙小刀,你最近一直在睡覺嗎?”
她其實有許多困惑不解。從前她只把他當作黑刀,時至今日,不知怎麽地卻忽然覺得他會哭會笑,會困倦,甚至覺得趙小刀是不是……也會生病?
因為病了,所以總是昏睡,因為病了,所以總是寂寞。
趙小刀醒着時努力說了很多話,但他越是說,他睡過去的那些時間越顯蒼白。趙刀刀高興于她與趙小刀這樣親密,卻對這樣若即若離的相處感到不安。
人生病了可以吃藥,刀生病了怎麽辦呢?
趙小刀不知怎麽說。
他在黑刀之中,随着趙刀刀一路走來,分裂之感愈演愈烈,有時他也會想,是不是自己在黑刀裏時日無多,馬上就要變成人了?又怕只是虛驚一場。
“最近是睡得太多了。”趙小刀放緩了聲音,道:“刀刀,如果有一天,我不會說話了,你不要擔心。”
“你怎麽會不能說話呢?”趙刀刀急色上臉,關切道:“你病了嗎?”不知怎的心中一揪,難過起來。
趙小刀連忙安慰:“沒事,沒事,刀刀,你只記住,我會永遠陪着你的。如果我不能說話了,也不要擔心,我只是睡了,還是一直在的。”
“可是你不能說話了,我怎麽知道呢?”
趙小刀沉默片刻,認真道:“那你等等我吧,刀刀,我不會一直不說話的。你等一等,我就醒了,就能跟你說話了。”
“多久呢?”趙刀刀有些不安,她不知道這股不安來自何處,明明人會跑,刀又不會。
趙小刀心想:若是自己真能變成人,雖不知其中到底有什麽蹊跷,但一年的時間總該夠用了。便道:“如果我真的昏睡,最多一年,一年之內我一定醒來。”
趙刀刀聽着窗外細雨,有些怔愣。趙小刀說自己有可能一睡難醒,應該是他感知到了什麽,或許就像人要休息一樣,刀也需要休息。
她想着想着忽然彎起嘴角,飄飄然心道:趙小刀這樣特殊,她的黑刀會不會也漸漸變樣呢?會更重嗎?還是更漂亮?那可是真是有趣極了。
只是她從沒想過黑刀一年不能說話的情形,此刻想來,忽然覺得日子一定會無聊幾分。
轉念又想,他們相伴如此之久,只要黑刀還在,等上一年又有什麽?
“好吧,等你就等你,但你可不要一直貪睡。”
“我答應你。”
忽然想到什麽,趙刀刀問:”小刀,你睡着也會做夢嗎?”
“……嗯。”
“诶?你夢裏有什麽,刀嗎?”
趙小刀無奈笑道,“沒有,不過……我夢裏有新年。街上燈籠紅火,人多,很熱鬧,你在青山那麽久,還沒看過放花吧。”
師門裏過年是沒什麽特別,趙刀刀想象了趙小刀說的景象,放花的熱鬧街景,應該就像柳城橋頭一樣好看吧。
她心中一動,突然生出一個念頭,道:“我們今年一起過年吧,我也可以放些花燈玩,聽唐雪說唐家堡的煙花又大又漂亮,到時候我們也去看看。”
“好。”
趙刀刀叮囑道,“那你過年的時候一定得醒着,可不能睡過去了。”
趙小刀心想,如果他真的可以變成人,有一件事永遠也不會變——不管高矮胖瘦,他都只是趙小刀。
他鄭重答道,“好。”
聽到顧傾城腳步聲,趙刀刀止了聲。
等顧傾城進來躺下,慢慢呼吸平穩,趙刀刀才放下刀,伴着雨聲安然入眠。
夢中。
又是張燈結彩,年關時候。
趙小刀記得這個人。
他姓趙名逐字竹念。夢裏的自己就叫做趙逐。
又是一樣的開始。叮咚脆響,兩個銅板落入一個缺口的瓷碗。
灰色的布衣沾了土,封着補丁。趙逐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少女,她縮成一團坐在地上,頭枕着膝,聽到聲音才擡起頭來。
那小姑娘擡頭,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趙逐轉身離去,走了幾步,無奈搖頭笑笑。或許是難得下山來采購年貨,他心情還不錯,走到不遠的糖葫蘆架上,挑了一個拿着,轉身看向身後,沒人,再仔細看,樹幹後露出一點衣角。笑了笑,走過去遞給她,道:“拿好了,別再跟着我了。”想了想又道:“吉祥如意,新年快樂啊。”
那小姑娘握着糖葫蘆,看着他,沒有說話。
又走幾步,趙逐停下道:“喂,別跟着我了。”
“嗯。”
“你再這樣我要把送你的糖葫蘆拿回來了。”
“嗯。”
趙逐走到巷尾,頗為無奈:“好吧,為什麽要跟着我?”
小姑娘拿着糖葫蘆,手被凍得通紅,指節卻用力到發白,沉默片刻道:“你是個好人。”
趙逐笑道:“喂,小小年紀,你知道什麽是好人嗎,別再跟着我啦,你再跟着我,等我師父看見,要把你做成藥人了!”
他心中給師父道歉一聲,沒想到自己下山一趟還要亵渎師門,真是罪過罪過。
結果走了兩步身後尾巴還在。
趙逐扶額道:“你知道藥人是什麽嗎,就是會把你做成你手裏的糖葫蘆哦。”
小姑娘抓着糖葫蘆,一動不動。
“欸?我忽然發現,你的眼睛……”他本以為是燈籠的紅色映在眼中,此刻周圍并無喜慶物件,才發現這小姑娘眼睛棕中泛紅,看着稀奇。道:“說不定我師父還真能看上你。”
姑娘眨了眨眼,似是做了很大決定,深吸一口氣問:“你可以帶我走嗎?”
趙逐想到她先前要飯情形,或許是被人拐賣淪落至此,想要回家卻求助無門。他做事一向随心所欲,見她形狀凄慘,生出一絲不忍。
他與她有緣,既然救人便救到底,送她一程又有何妨,這大過年的也算讨了彩頭,功德一件。
趙逐道:“哦,原來你是想離開啊,你想去哪?”
“離開……這裏,哪裏都行。”
“不回家去?”
“沒有……家。”
功德這是要變大麻煩啊。趙逐突然心中一動,握上她手腕,指尖一按,輕輕一折,糖葫蘆脫手,
趙逐用另一只手接下。見她不哭不鬧,走遠兩步又看,小姑娘站的直挺挺,鼻尖凍得通紅,就一直看着他。
趙逐将糖葫蘆遞回去,笑道:“那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吧。”
聽說巒岳派正愁好苗子,他跟着師父見過那掌門幾次,看他為人厚德,總不至于還塞不進一個女娃娃。
趙逐目送她進了巒岳派大門,不知為何又轉身停下,趙逐揮了揮手,笑了笑。轉身離去。
日子過得很快,在夢中更是一晃而過。
江湖搓摩,趙逐闖出了名頭,也闖出了禍事。
自從師父去世,他的麻煩就突然多了起來。
他突然睜眼,只記得自己還被人追殺,不知怎麽到了這處山洞。用手撐地,艱難坐起。
思索間突聞腳步聲,極輕極緩。手去摸劍,卻一場空,驟然間心神大震,心想自己原來也有手無縛雞之力,任人宰割的一天,不知是倒黴還是天意。
聽腳步聲逼近,借着光看到一道人影,問:“誰?”
那人影蹲下,放下手中飯盒,道:“趙如意。”
趙逐見她并無傷人之意,忽然反應過來:“你救了我?”
趙如意點點頭。
趙逐問:“為什麽?”為什麽救他,為什麽不像那些人一樣對他趕盡殺絕?
趙如意淡淡道,“我知道你,你是個好人。”
趙逐眯了眯眼,“你認識我?”他心中自嘲,自己天下第一之時多麽風光,卻也遠比不上人人喊打之時為衆人所知。不過既然被她救了,不管為名為利,自己也算是欠了人家一茬。想了想,道:“我不記得見過你。”
“你十年前來過佩城,救過我。”
“那麽久遠的事誰記得……”
“糖葫蘆。”
趙如意紅色的瞳孔突然讓他想起了一些事。“你……”
“我聽他們說,你背叛了正道,沒有朋友。”
趙逐不屑一笑正要說話。
趙如意的聲音如冷泉一般,道:“趙竹念,我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