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唐家
唐家
在趙刀刀動手前,幾乎沒什麽人相信她能贏。
江湖就是這樣,有些人看起來弱不禁風,卻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尤其站在生死擂上,更不該輕視任何一個對手。
趙刀刀站上擂臺,看見張元武使出第一招時心中便有了底——他出劍手腕僵硬下盤虛浮,招式的架子仍在,細節卻差了太多,一看便知不是天天練劍的人。交戰中張元武身法遲滞,內力不穩,借由劍身傳來的氣斷斷續續,像是枯水的河流,趙刀刀與他對上第一招時,竟不合時宜地想問他一句,“您多久沒練劍啦?”
她當時真心很想問,但這樣的問題過于挑釁,想到臺下那麽多人,萬一張元武有什麽後招她沒料到,最後自己成了技不如人的一方自讨苦吃,才咽了下去。
趙刀刀知道被人嘲笑、瞧不起是怎樣一種感覺,他們說她刀法不夠正統,身體太過矮小,說整個尚青山都數不出五個練刀的,她被師父好心收了,卻半點不懂得尊師重道,劍法都沒練明白就投機取巧妄圖另辟蹊徑,不知從哪偷學來了刀法,小小年紀就走上歪門邪道,心思深沉,難成大器。
好在寶劍墜地,塵埃落定,潮湧的回聲也随之退去。
唉,好好的高手不當,怎麽就堕落成了二流角色呢?
趙刀刀終于可以暢快地亂想一通。
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很有操守的刀客,勝券在握都沒好意思當面揭短。
臺下觀擂的人也激動,這場比試出乎意料的有看頭,夠好玩夠熱鬧。
他們在意名頭,在意勝利,倒并不在意到底是誰獲勝,誰出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親眼見證,多了談資。而看榜上高手跌穿谷底這一條,正是最上等的談資。
周向晚坐在看臺上,雖然心裏已有預感,但親眼看到趙刀刀那樣輕描淡寫地取勝,還是驚得下巴都掉了。
唐雪小跑着前來迎她下臺,頭上的珠花快跑散了也沒工夫扶。
她滿心都是欽慕,這會兒更要纏着趙刀刀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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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擂臺沒翻出花兒來,雖然坐在場邊,唐雪的心思卻早就不在擂臺,看着趙刀刀飄遠。
唐家堡像是自己人贏了一樣開心,晚上菜品的水準又翻了幾番。
趙刀刀在生死擂上一戰成名。
準确來說,小有名氣。
畢竟大家都看到了那位據說排名九十九的高手,像黃花兒菜一樣被她摧殘。
其實今年參加生死擂的比往年好些,有一兩場,厲害的高手也不是沒有。
主要還是趙刀刀那場的場面過于诙諧。
在場的幾乎都學會了那句“再來”。
以至于蓋過了其他幾位的風頭。
這也讓有些老人想起了往事。
唐家生死擂臺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是個以弱制強,不計生死的存在。
是無數無名英傑的輝煌起點。
生死擂臺并非只有生死,更多的,還有惺惺相惜、不打不相識的情誼,快意恩仇,才是江湖本色。
它的光彩曾經被掩蓋,可趙刀刀之後,必然有更人順着她的足跡,繼續前行。
這些趙刀刀都不知道。
她飄了幾天。
美得冒泡。
“趙姑娘原來這麽厲害啊!”
這是她那場之後聽到最多的話。
不過一開始還挺新鮮。
聽多了就有些煩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師兄從後山抓來的那只猴。
被大家圍在一起津津樂道,開心了就逗兩下。
随着在唐家堡見過更多人,她發現了一件事,唐門弟子各個都比得過唐雪,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總覺得自家大小姐才是最粘人的那一個,絲毫不看看自己。
熱鬧消散,趙刀刀飄着飄着,又落在地上練刀了。
正好洗幹淨的舊衣服也被寄到唐家堡了,趙刀刀高興地換上。
唐雪總是嫌棄她那件黑衣服,說自己已經差人去定做了好幾身新衣服。
要不是恩人不喜歡首飾,唐雪必定要一套行頭搭配齊全。她打小就愛打扮,愛打扮自己,更愛打扮別人,可惜唐二長得太快,沒陪她玩兒太久就學會偷溜了,現在好不容易出來個趙刀刀,她的心思又活絡起來,生出雄心壯志——她唐雪要承包恩人的所有行頭,讓恩人比話本裏的大俠還要風光!
不過雄心壯志剛開始就卡在了恩人這頭——趙刀刀沒好意思要。
無功不受祿嘛。
要是她接了衣服,拿人手短,唐大小姐不就有理由逼她留在唐家堡了。
趙刀刀絲毫不為外物所動,覺得自己離大俠又進一步。
趙刀刀和周向晚在唐家堡住了幾天,比下山那會兒白回來了點。
她還知道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她自己發現的。
她在唐家堡偶然遇到了一些人,初看似曾相識,越看……越眼熟!
“……”
趙刀刀真的很想拔刀。
這不就是那天晚上救唐雪時被她打暈的追兵嗎?
那些人一開始還裝成沒見過她不認識的樣子,見她發現了,不能蒙混過關,才撓撓腦袋,頗有禮貌地腼腆道;“趙姑娘,那天晚上……真是多有得罪啦。”
“哦。”
趙刀刀皮笑肉不笑。
不想原諒他們。
于是她後來連着幾天都特意挑唐家弟子們練武的時候帶上唐雪過去圍觀,自己抱臂冷笑着站在一旁。
看着他們禁不住她沉重的視線,頻頻出錯的樣子。
真是有夠好笑呢。
第二件,是唐堡主告訴她的。
他說,在唐雪樂此不疲的游戲裏,有人是真的想救唐雪,但更多的人是真想劫走唐雪來要挾些什麽。
後者,趙刀刀表示理解,她是個有見識的大俠,這幫人她也曾有幸見過一些。
前者,唐堡主提了她。
雖然唐堡主沒有明說,但趙刀刀心思細膩,當時就隐約覺得不對。
那天晚上入睡前她忽然靈光乍現——唐堡主怎麽就提了她?該不會救過唐雪的,這麽久以來,只數得出她一個冤大頭吧?
總之。
唐堡主為了這個寶貝女兒,一直很傷腦筋。
但是女兒大了,管也管不住,打又舍不得,關起來吧,唐家的手段她從小耳濡目染,也關不住。
直到——趙刀刀出現了。
唐堡主也開始将信将疑了,唐雪話本裏那種踩着祥雲來實現願望的大俠,不會真的存在吧?
可惜趙刀刀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趙刀刀一定會希望唐堡主能夠一直堅持自己,不要輕易為了女兒改變觀念。
不過也可以不改變了,唐堡主心想。
因為唐家堡最大的麻煩,被解決了。
唐堡主以前還經常憂愁,女兒到了要知事的年紀,不肯乖乖出去游歷怎麽辦。
現在看來,真是好人有好報,天無絕人之路啊。
唐堡主殷切地看向趙刀刀。
“……”
“唐堡主,”趙刀刀幹笑兩聲,問,“您找我來是有事要說?”
說實話,待得越久,她越發覺得,唐家堡的每個人,還真的都不比唐雪好到哪兒去。
唐堡主的聲音渾厚有力,“小女給你添麻煩了。”
趙刀刀沒有背後說人壞話的毛病。
其實想想,除了粘人,唐雪倒也沒什麽大毛病。
“都是小事。”她說。
唐堡主微笑道,“唐家也有榮華富貴,但依我之見,姑娘想要的不止于此,是嗎?”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多年上位者的姿态沒有使他變得尖銳傲慢,反而磨砺出柔和的威嚴,他是個慈祥的老者。
趙刀刀沒見過脾氣這麽好的老頭。
他的目光有股看透人心的力量,趙刀刀心頭一震,不敢怠慢。
“嗯,我不會留在唐家堡,接下來要去內城的。”
她想了想又說,“得先去柳城。”
唐家主點點頭,沒有多言。
轉而說起另一件事。
“小女……也到了該外出游歷的年紀。”他接着道,“趙姑娘……如果要走,不如帶上小雪吧。”
“……”
趙刀刀幻想了一下那樣的光景,感覺風穿堂而過,有點寒了,吹得骨頭縫裏冷。
唐堡主看她沒有說話,無意讓她太過為難,就開始提起了好處。
什麽唐家遍布武洲的客棧随便住。
什麽舒适寬敞的馬車唐家有,還能承包他們一路所需的駿馬。
什麽出門在外,吃穿不愁。
……
一說說了很久。
到後來。
趙刀刀不是不答應——她只是驚呆了。
他給的實在太多了。
趙刀刀忽然意識到,原來——她不是冤大頭啊!
這就是富貴人家的生活嗎?
趙刀刀心動了。
唐堡主說了很久,停下來喝口茶,還在看着她。
趙刀刀象征性的糾結了一下,就答應了。
她看到唐堡主眼神好像亮了下,竟然有幾分狡黠。
“……”
應該是錯覺吧,她想。
唐堡主雷厲風行,立刻派人去收拾行李。
他說:“那就一周後啓程吧。”
到最後,他也沒要求去哪兒。
看樣子是要趙刀刀自由發揮了。
趙刀刀的腦子從贈品堆裏清醒過來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這是成了大小姐的向導加護衛加侍女啊!
她又感到了一些壓力。
唯有看到唐家弟子跑來跑去為唐雪收拾出門行李的時候,她才開心一些。
或許是知道自己将要離家,唐雪也沒有整天粘着趙刀刀了,她經常去找唐堡主和其他弟子說話,整天見不到人影。
臨行前一晚的酒宴。
唐堡主看着自己的女兒。
不知道是第幾次叮囑,“小雪,你可要跟好趙姑娘了。”
唐雪乖巧應道,“爹,我知道的,你不用擔心我。”
唐堡主又對趙刀刀說,“實在是勞煩趙姑娘了。”
趙刀刀想到自己現在好說歹說也算是個排得上號的高手了,端着一股勁,矜持地點了點頭。
觥籌交錯,雖然是道別宴,卻沒有太多的離別傷感。
有很多人湊到唐雪的身邊。
他們一起長大,親如兄弟。
他們說笑嬉鬧。
“這一去大小姐可別半路想家哭着要回來啊!”
“唐二你再說一遍?”
“別太給趙姑娘添麻煩。”
“還用你說嗎?!”
“其實我也一直想出去看看,就是還沒到年紀,大小姐,你看到什麽回來可別忘了給我們幾個分享啊!”
“那是當然,就算出去了,我肯定還會經常寄信回來的。”
……
趙刀刀看着那麽多的唐家弟子。
他們只覺得這是一件尋常事,游歷,磨練,歸來。
他們喝酒吃肉,潇灑地餞別。
就連周向晚也融入其中,悠悠地扇着扇子,沉溺于美酒。
和他的新酒友一起。
真好啊。
到這時候,趙刀刀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又要帶着唐雪去哪。
還有,觊觎她刀的酒鬼又要跟去哪。
她有些醉了。
指尖搭上自己的黑刀。
輕輕摩挲着。
她有些恍惚。
十幾年來,趙刀刀的心中只有一個方向,就是下山。
下山去哪兒呢?她沒有想過。
即使這個問題還沒有明晃晃地擺在她眼前,她已然有一絲憂慮了。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刀四顧心茫然。
好像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歸處。
趙刀刀搖了搖頭,試圖甩開那些情緒。
頗有成效。
她安慰自己道——果然,還是吃的太飽了。
到盡興才散席。
酒足飯飽,合該睡覺。
是夜。
漆黑深夜。
唐家堡除了巡邏的守衛。
都已經入睡。
各個廂房裏只有輕輕的鼾聲和呼吸聲。
沒有腳步聲。
有人伸手探去——
什麽也沒有。
連床褥都是涼的。
他意識到不對,立刻準備離開。
“你幹什麽不好。”
聲音不是從床上發出的。
黑夜中來人驚慌一瞬,又佯裝淡定。
燭火被點亮了。
趙刀刀的半邊臉忽明忽暗,映的她眼睛發紅,面色發白,像個已經在暗處藏了很久的惡鬼。
大晚上的突然出聲吓人還不夠。
她接着幽幽道,“來偷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