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得了趙澈“結草銜環”的承諾,徐靜書在各方面的待遇都有了進一步的改善。
先是每日中午留在含光院與趙澈、段玉山共餐,晚上再回客廂與西路各院同吃大廚房餐食,沒兩天後趙澈索性連晚飯也管了。于是她每日就在萬卷樓讀書,到含光院吃飯,午間小憩也在含光院客房,只晚上回西路客廂歇息。
跟着她又得到許多漂亮新衫,全是專替她量身裁制,四季都有,一下就将客廂內的小衣櫃填滿大半。她悄悄問過念荷,才知這些都是從鎬京有名的“毓信齋”訂布料做的,若換成銀錢,一整套衣衫最少也夠尋常貧戶全家人吃上月餘。
再加上替她付給段玉山的束脩、郡王妃徐蟬從私庫取給她的首飾等等,
她的衣食住行已全然不像個投親客居的表小姐,都快趕上趙荞那個正經八百的郡王府二姑娘了。
這些事在西路各院傳開後,自有人眼紅嘀咕。但徐靜書終日不脫出趙澈的“勢力範圍”,沒誰敢到含光院碎嘴,種種閑話就沒法子說到她耳朵裏。
雖不受碎嘴閑話打擾,徐靜書也并沒能心安理得。
不過她明白這是表哥與姑母的好意,便不多話,當面誠摯謝過,回去就拿小本子歪歪扭扭記了賬,苦哈哈盤算着将來得謀份怎樣的差事才能還上。
八月初六下午,吃過晚飯後,徐靜書沒有急着回客廂,反倒神秘兮兮湊到趙澈近旁。
“表哥,我能跟你說個悄悄話嗎?”
趙澈點頭,淡聲令侍者們都退出膳廳。
使者們退到門外,徐靜書還是沒有掉以輕心,瘦小身軀緊貼着趙澈所坐的座椅扶手,伸出一手擋在他的耳畔,這才支了腦袋過去。
“這幾日我認真想了想……”
軟嗓壓成氣音,連綿呼出暖息霎時燙紅了趙澈耳廓。
幸虧蒙眼的錦布條替他遮住些許狼狽神色,他倏地偏頭躲開些,清清嗓子低聲輕斥:“男女有別,貼這麽近說話做什麽?”
徐靜書被訓得一愣,接着皺皺鼻子,眼底閃爍起調皮笑意,口中卻一本正經:“我只是個還沒蘿蔔丁大的小孩兒,跟誰男女有別?”
拿他前幾日說過她的原話堵回來了?趙澈輕笑出聲:“我慣得你渾身長膽了是吧?都敢頂嘴了。”
也就是知道趙澈不會兇她,若換了旁人,她可不敢這麽放肆。徐靜書樂不可支地彎了眼睛:“耳朵快來,我有大事要說,不能給別人聽見。”
趙澈這才重新坐正:“說吧。”
“你受傷昏迷時,那女術士給的符水被我倒掉了,”徐靜書小手攏在他耳畔,烏潤雙眸機警注視着門口,“所以你大約就是因為喝了我的血才醒的。”
趙澈眉心微攏,輕輕颔首:“嗯。”這與他之前的猜測一致,所以他并不覺意外。
“當初有兩個壞人在給我取血時悄悄說過,”那段舊事終究在徐靜書心中留下不小的陰影,她不自覺地縮起肩膀,咽了咽口水,似是鼓了極大勇氣在回憶,“所謂‘長生不老’,是糊弄那個大魔頭的,我們的血能做到‘解百毒’就已經很了不起。”
她口中的“我們”,自是被囚到甘陵郡王府的藥童們,包括她自己。
趙澈聽出她心有餘悸,不忍道:“都過去了。若無必要,就別再去想……”
“有必要!”見他沒懂自己的暗示,徐靜書急得跺腳,附在他耳旁接着道,“我是想說,或許你那時昏迷不醒,不單是撞到頭的緣故。怕是中毒了!”
照那些人的說法,她的血其實只能解毒,不可能使人長生不老,更不能包治百病。若趙澈當時的昏迷單純是因頭部遭到撞擊導致,那她的血對他來說理當沒有效用。
之前她只心念着若能救活趙澈,自己就不會被趕走,對旁的事全沒在意。這幾日定下神,回想起那些壞人私下的耳語,她才忽然領悟到這玄機。
“若是中毒,那你墜馬就不是意外,是有人要害你啊!”
至于是誰要害他、怎麽給他下的毒、下了什麽毒,這就不是徐靜書的能想明白的事了。
趙澈扯着她的袖子,拉下附在自己耳畔的小手:“好,我會派人好生追查。這事你別管,專心讀書,年底要去應書院的入學考……”
見他氣定神閑,徐靜書更急了。她這兒說着攸關他性命安危的事,他卻只惦記着她的入學考?急死她算了。
“你要當心!有法子能給你下毒的人,定然離你不遠的!”
她怕他蒙在鼓裏,只當墜馬之事是意外,仍像以往那般沒有防人之心,那就很危險了。
“好,我會當心,絕不會再毫無防備地任人暗算,”她的維護之意讓趙澈甚慰,唇畔的笑意帶起暖色,“你不必擔憂,畢竟我承諾了要護你平安長大,不會輕易死的。”
徐靜書眼眶驀地發燙,委屈地抿了抿唇,卻沒有與他争執的底氣。
表哥是好人,她真的不希望他再有什麽差池。她實在幫不上別的忙,所以才着急提醒,不是因為害怕失去他的保護才說這些話。
可她受他保護與照拂這是事實,他會那麽想,其實也沒錯。
她按下心底淡淡落寞,使勁拖起他的手放到桌上,催促道:“快敲木頭。”瞎說什麽“死”不“死”的,不吉利。
聽出她嗓音微哽,趙澈沒明白是哪裏惹到她了,有些疑惑閃神:“什麽木頭?”
徐靜書愈發着急,索性膽大包天捏了他的指節往桌面輕叩三下,虔誠嘟囔:“童言無忌,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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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靜書乖順聽話又有心上進,既趙澈叫她不管旁的,只專心準備年底考學,接下來的日子她便近乎走火入魔般拉開了瘋狂求知的進程,兩耳不聞窗外事。
可有時人不惹事,事卻偏要來惹人。
八月十一這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郡王府總管孫廣便将涵雲殿孟側妃母女、西路各房後院人、幾位公子、姑娘,連同表小姐徐靜書一道請去承華殿。
承華殿是長信郡王夫婦日常起居并處理事務的所在,逢重大事宜才會讓阖府各房齊聚于此。
“今日是為着後日要去的那場婚宴,”郡王妃徐蟬端坐主位,面上淡淡有笑,“柱國鷹揚大将軍賀征與國子學武科典正沐青霜的正婚典儀,這是鄭重場面,咱們過去添喜,行頭上自不能怠慢。”
大周立朝不足一年,攏共就封了兩位柱國大将軍,兩将軍府共同遙領各州軍府兵權,這般實權在握,自是皇帝陛下親信肱骨。長信郡王雖是陛下的異母弟弟,卻只是個不擔朝職的富貴閑王,臺面上對這兩位柱國大将軍也需禮敬三分。
既是鷹揚大将軍的正婚典儀,長信郡王府自然重視,早早定下由郡王夫婦、側妃孟貞以及幾位小公子、小姑娘一并前去。徐蟬有心想讓徐靜書也多接觸京中場面,便将她也安排上。
衆人齊齊站好,總管孫廣領一幹侍者魚貫而入,将參加婚宴需用的首飾、佩玉逐一呈交各房。
這些首飾、佩玉全是郡王府公庫所藏,多為家傳或禦賜珍品,只有逢盛大場合,在郡王夫婦共同允準下才能取出分派,事後還得原樣歸還府中公庫妥善珍藏。
除側妃孟貞外,其餘幾位後院人是沒名分的,自無資格出席這等場合,這些首飾、佩玉不過是分派給她們的孩子而已。
四個月身孕的柔姬,以及連身孕都還沒有的雅姬并無孩子要出席,更只剩在旁幹瞪眼的份。
這兩人本就因沾不上邊而不舒坦,加之近來含光院與承華殿接連給了徐靜書許多好東西,她們對徐靜書也頗有微詞,此刻再瞧見分給她的行頭,臉上就挂不住了。
柔姬仗着有身孕,說話也有底氣些:“表小姐畢竟是表小姐,這套首飾之貴重,都要越過小五姑娘去了,怕不合适吧?”
雅姬見她打了頭陣,便跟着補一刀:“後院人沒名分上不得這種場合,咱們懂規矩。可公子、姑娘都是上了宗正寺玉牒的,怎還連表小姐都不如?”
倆人聲音都不大,說話時也只嘀嘀咕咕沖着徐靜書。可殿中本就安靜,誰會聽不見?
明晃晃的挑撥離間。
小五姑娘趙蕊才五歲,對這些事沒個概念。可她的母親瓊夫人就不同了,神情漸漸異樣。不過瓊夫人有眼色,見徐蟬面色轉冷,便只委屈抿唇不吭聲。
徐靜書雲山霧罩的,甚至都不太懂這是在幹嘛,莫名其妙就成了滿場人的靶子,這讓她有點慌。
“那……我同小五姑娘換換?”徐靜書擡眼看向主座上的姑母。
徐蟬忍氣,安撫地笑笑:“小五兒年歲小,用不上這麽貴重的行頭。”
“身份之事,與年紀又沒關系。将來小五兒長大懂事後再想起這事,怕是多少也要委屈的……”小五姑娘的母親瓊夫人到底沒忍住,垂着臉嘟嘟囔囔。
見她有點不依不饒的苗頭,徐靜書不願姑母夾在中間為難,想要息事寧人卻又拿不出說法,當即窘迫得臉紅到脖子根。
正當此時,正殿門口傳來清冷少年音:“母妃殿下安好,孟側妃安好。”
熟悉的聲音讓徐靜書心中大定,欣喜回頭,看向在小竹僮攙扶下緩緩入內的趙澈。
他是郡王妃所出的大公子,府裏只郡王夫婦及側妃孟貞受得他的晚輩禮,旁人都只有向他執禮的份。
“大公子安好。”
“大哥安好。”
在七嘴八舌的問安中,趙澈走到徐靜書跟前,摘下自己的佩玉遞給她:“我得養傷,後日的場合不便出席,勞煩表妹用我的佩玉,也算順道替了我向賀大将軍添喜。”
待徐靜書接了佩玉,趙澈又道:“收好分給你的東西趕緊随我上萬卷樓,沒有讓夫子久等的道理。”
“好。”徐靜書小心合上侍者呈到自己面前的寶匣,捧過來抱在懷裏。
趙澈也不與旁人廢話,領着徐靜書向徐蟬、孟貞執辭禮後,就帶着她揚長而去。
主座上的徐蟬唇畔重新揚笑,目光緩緩逡巡四下。
滿殿鴉雀無聲,衆人面色各有各的精彩。
趙荞回過味來,忽然哈哈大笑:“表妹戴了大哥的佩玉,那行頭加起來就貴重得連我都越過去了嘿!我不覺得有什麽委屈。”
趙澈的佩玉算是長信郡王府繼任者标識,徐靜書既連他的佩玉都戴得,行頭貴重越過誰都不算事。
“瓊夫人,我就問你,”趙荞是個輕易不給人面子的刺兒頭,“大公子沒覺委屈,二姑娘沒覺委屈,小五姑娘憑什麽委屈?憑她母親臉大些啊?”
瓊夫人珠圓玉潤的面龐頓時怄成豬肝色,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