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釵頭鳳
釵頭鳳
承泰國破，皇後宋錦繡被囚。
未央宮外大雪如鵝毛，絲絲冷風從門縫窗縫裏鑽進來。
宋錦繡滿頭青絲披散，捂着嘴低低咳嗽了兩聲，木然将手上的血跡拭去，緊了緊身上的白狐裘。
大概是幻覺，她竟覺得這白狐裘上還殘留着蕭聞澤的體溫。
她已經多日未進水米，渾身無力，每一次擡手都覺得費勁無比。
宋錦繡想不明白陸昭雲這樣囚着自己算什麽意思，想活活餓死她嗎？
這狗賊又一次食言了。
門外傳來一陣輕響，繼而門開，帶進一陣風雪，一地碎光。
宋錦繡緩緩擡眼看去，只見一個女子曼妙的剪影，原本就空洞的眸子更黯淡了幾分。
賈代貞盛裝打扮，釵環滿頭，立在門檻處眯着眼睛尋了一陣，才借着外頭漏進來的光找到了窩在角落的宋錦繡。
“呵，未央宮竟落魄到，連蠟燭也點不起了嗎？”她招招手，便有宮人會意，取了蠟燭來點上。
幽冷晦暗如地獄般的宮室，終于因着幾盞油燈而染上幾絲光亮。
宋錦繡這才看清，賈代貞另一只手裏，捏着的正是那晚她落在陸昭雲帳中的這支鳳頭釵。
賈代貞見宋錦繡瞧過來，大方地将那支釵遞到宋錦繡面前，笑道：“就是你那大名鼎鼎的碧落流光，你猜我是怎麽得到的？”
宋錦繡還沒來得及開口，賈代貞便一個巴掌呼了過來，宋錦繡被打得栽倒在地，嘴裏立刻湧上一股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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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代貞一只滿繡鳳羽的錦靴重重地踏在宋錦繡受過傷的左臉，錦靴黑底和瓷白肌膚相接處，很快便有鮮紅色湧了出來。
“怎麽，還想着他會來見你嗎？癡心妄想！”賈代貞一雙勾魂奪魄的媚眼裏流露出刻骨的妒恨來。
“你和他才見幾面，就勾得他偷偷珍藏了你的鳳釵，還心虛到不願意讓我知道？”
宋錦繡被狠狠地壓制着，臉上結了痂的傷疤又重新裂開，傳來鑽心的疼痛。
臉上的壓制倏忽松開，賈代貞一把抓住她披散的頭發将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強迫她直視她的眼睛。
“啧啧啧，不愧是禍國妖後，就算是如此落魄，一張楚楚動人的小臉還是我見猶憐呢。”
賈代貞染了鮮紅蔻丹的指甲毫不留情地劃過宋錦繡臉上的傷口，刺進皮肉之中，宋錦繡疼得滿頭是汗，卻依舊咬着牙沒有喊一聲。
敵人就是要從自己的痛苦裏汲取樂趣，她就算是淪落到這種任人擺布的境地，也不能順了敵人的心意。
賈代貞兀自摩挲了一陣，宋錦繡一聲不吭，便覺得沒趣，松開手，順手将手上的血跡擦在宋錦繡的白狐裘上。
“哦對了，我見蕭聞澤也有一件這樣的白狐裘。”賈代貞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臉興奮道，“這不會就是他那一件吧？”
她腳步嫌棄地後退一步，眼睛卻閃着詭異的神采：“死人的東西，不吉利……”
*
“今日天氣陰沉得很，瞧着似乎是要下雪。”蕭聞澤長身玉立在未央宮門前，負手望天。
宋錦繡将一襲白狐裘披在蕭聞澤身上，靈巧纖細的手指熟練地替他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城門外風大，玉郎要多穿些。”
蕭聞澤微微颔首，溫熱的大手将宋錦繡發涼的手指輕輕攏在掌心。
前線戰事吃緊，國庫空虛，為籌措士兵們過冬的糧草和棉衣，後宮的開支一再縮減，宋錦繡作為一國之母，身上穿的冬衣，竟還是前年添置的，袖口處甚至漿洗得微微泛了白。
宋錦繡一向不喜奢華鋪張，如今更是樸素到了極致，不施粉黛，滿頭青絲只用一支碧落流光鳳頭釵挽着。
好在美人天生麗質，唇不點而朱，眉不描而黛，一雙秋水剪瞳更是盈盈動人，顧盼之間，滿園春色都要失了光彩。
只是這連年的戰事、繁雜的國事，樁樁件件積壓心頭，宋錦繡比之當年做王妃時，清減了不少，下巴尖尖，更顯得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楚楚動人，看得蕭聞澤一陣心疼。
“卿卿，跟着我受苦了。”
“你我之間，不必計較這些。”宋錦繡回握住蕭聞澤的手，“想來等今日大軍開赴薊城，穩住戰局，我們今年就能過個好年了。”
蕭聞澤迎着刮臉的北風輕輕地笑了：“卿卿今年想要什麽新年禮物？”
宋錦繡擡眼望進蕭聞澤眼底：“要你平安長壽。”
今日是承泰最後一支精銳開赴前線的日子。
這一年多來，陸昭雲率領的叛軍勢如破竹，自南而上，一路攻城略地、收買民心，如今已經劍指薊城。
薊城算是承泰國都——盛京的最後一道屏障，薊城若破，敵軍攻入盛京便入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薊城，不可謂不重要。
這一次，連一直貼身守衛蕭聞澤安全的禦前侍衛麥冬都自請上陣殺敵。
承泰僅存的精銳盡數集結，誓死要保住盛京的最後一道屏障。
黑雲壓城，北風呼嘯，旌旗獵獵，一派肅殺之氣，皇帝蕭聞澤身穿明黃色的缂絲龍袍，昂首挺立在朝日門外點将臺上，陳詞慷慨，語調激昂，猶如一輪明日，讓在場的每一個将士都熱血沸騰。
莊嚴肅穆的號角聲響起，大軍啓程，各個披堅執銳的兵士目光堅定，向着薊城而去，一時之間只聽得兵靴踩在道上的橐橐聲，盔甲摩擦的铿锵聲。
前來相送的婦孺老者早已站滿道路兩側，有的憂心忡忡，有的神色凄惶，有的默默拭淚。
人群中一個清瘦婦人懷裏的孩童突然大哭起來：“我要爹爹！爹爹你去哪裏！”
婦人趕緊捂住孩童的嘴不讓他繼續哭喊招惹禍端，一邊捂一邊跟着落淚。
宋錦繡早早地便在朝日門城樓上架起了名筝仙樂，此時手指輕輕一撥，筝聲便在天地間回蕩開來，一曲激昂熱烈的破陣子，送別即将浴血厮殺、為國奮戰的勇士們！
*
戰報傳來的時候，宋錦繡正在清點自己剩下的，為數不多的首飾。
“思容，這些首飾，還有布料，你明日記得找人送去麥家。”
“娘娘，給自己留些吧。”夏思容看着空蕩蕩的未央宮，憂慮道。
“我無妨，有了這些，她們便能過個好年了。還有這些，是給你的。”
宋錦繡話音未落，內侍便連滾帶爬地跌進來，趴在地上氣喘籲籲道：“娘娘，薊城，破了！”
陰沉了快半月的天，終于稀稀拉拉地落下幾顆雪粒子來。
入了夜，雪突然便下大了，一片一片如席般蓋下來。
未央宮門前的大紅宮燈在一片白茫茫中随風搖擺，內裏燭火飄搖，像極了一艘風雪裏搖搖欲墜的小船。
先帝留下的這個爛攤子，他們能支撐到現在，實屬不易。
*
三日後，叛軍在盛京城外安營紮寨。
這夜風雪漸歇，慘白的月光落在一片雪色之中，借着月色，宋錦繡孤身一人騎馬出了朝日門。
出城不到三裏，便是白日裏刀刃相接的戰場，一名身穿承泰铠甲的兵士半截身子窩在雪裏，一只胳膊不知飛到了哪裏，另一只手，卻依舊緊緊攥着一杆斷了的旌旗。
曾經随風飄揚，寫着“蕭”字的王旗，被斬斷踐踏進了泥濘裏。
大雪落下，最後只剩一個角還暴露在空氣裏，像是陷落泥沼的人，在泥漿灌頂之際，朝天伸出的那只不甘的手。
宋錦繡要去見陸昭雲。
時至今日，承泰敗局已定，城破不過是時間問題。
但她還是要拼一把，她要保下蕭聞澤的命，就憑她手裏握着的陸昭雲不舍得拒絕的條件。
陸昭雲的軍帳裏很是溫暖，炭火烤出的暖流裏，帶着濃濃的血腥氣。
宋錦繡立在屏風前，只見到陸昭雲一個精壯的影子，投映在畫着千裏江山圖的屏風之上。
“我憑什麽信你？”屏風後的聲音冰冷淩厲，如高山深雪，聞之瑟瑟，遍體生寒。
宋錦繡拔下頭上唯一一支鳳頭釵，青絲頓時如瀑而下。
釵尾尖利，劃破美人蒼白的面頰，如同雪地裏開出紅梅。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答應你？”屏風後的聲音依舊是冰封千裏，但宋錦繡敏銳地捕捉到了厚厚冰層下湧動的暗流。
她賭對了。
宋錦繡回來時，坐的是陸昭雲送的馬車。
陸昭雲本人站在高高的瞭望塔上，手裏還握着那支，帶血的碧落流光鳳頭釵。
玄色披風上，銀線繡成的流雲紋随風飄舞着，冷如霜的月色照進他淡漠冰冷的眉眼。
他看着宋錦繡将他給的大氅留在了那名戰士身上，帶走了那面陷入血污泥濘的王旗。
*
盛京城破，蕭聞澤自刎于朝日門前。
宋錦繡被囚禁于未央宮中。
無望的等待裏，宋錦繡見宮門終于再次開啓。
來人盛裝打扮，釵環滿頭，提着一壺酒閑庭信步而來，另一只手裏，捏着的正是那晚她落在陸昭雲帳中的這支鳳頭釵。
來人正是陸昭雲的妻子賈代貞。
她新塗了蔻丹的指甲輕而易舉地紮進宋錦繡纖細嬌嫩的脖子，将一整壺毒酒灌進宋錦繡嘴裏。
“陸昭月，你這一輩子就是一個笑話”
宋錦繡視野所見最後一幕，是鳳頭叉委地，栩栩如生的金羽微微彈動，似要振翅飛去，卻最終歸于沉寂。
賈代貞冷眼瞧着宋錦繡嘔出一大口黑血，原本光華流轉的美目也蒙上一層灰敗。
“你的人生我享受了，我的罪孽你替我背負了，現在，你可以死了。”
賈代貞猩紅的嘴唇彎起，袅袅娜娜走出了未央宮。
宮門外，月色霭霭，照在厚厚的積雪上。
遠處鐘樓上傳來渾厚而響亮的七聲鐘響。
最後一記鐘聲消散，漫天煙花綻開。
辭舊歲，賀新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