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052章 第 52 章
慕朝游心中一驚, 正想拒絕。
倘若真的就此失明,王道容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個可能。
但倘若當真如此,他此時所想的, 卻無非是摸一摸她的臉, 将她的眉眼就此镌刻在心底。
王道容一只手扣着她的指尖,另一只手卻緩緩往上, 摸到了她的鬓角,然後是她密密的發, 光潔的額,山眉水眼, 挺直的鼻。
他的手就像是畫師的畫筆,又像是虔誠的旅人, 一點點走過山川江河,她在他的指下, 竟如同鋪陳的千萬裏江山, 是值得入畫的, 是值得細細摩挲, 镌刻心底的。
王道容溫和地撫摸着她, 不帶任何情-欲, 但這樣的坦誠與珍重卻讓慕朝游動了動唇,欲言又止,無奈緊閉着唇角,臉上的溫度一路上升。
他摸到這炎炎的大地,指尖的溫度透過血脈直抵心髒, 叫人心口發燙。
慕朝游生怕他誤會, 不敢動彈。一時之間,他們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指腹下的肌膚如綢緞般交相摩挲過,帶來一陣幹燥的溫暖和戰栗。
王道容的指尖終于摸到她的唇瓣,她的唇其實是微豐軟的那種,他細細摩挲着她的唇珠,心頭火熱。
他想要親吻她。
無數次,像之前在夢裏做的那樣。
他眼睫一顫,明知不該,王道容卻還是動情地緩緩将唇瓣貼了上去。
慕朝游哪料到摸一摸臉還有這樣的風險,吃驚地瞪大了眼,條件反射想推開他,又怕加重他的傷勢,只得急急喊了聲:“王道容!”
王道容心頭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掌擰了一把,停了下來,百般滋味彙集在一處,還沒等慕朝游松口氣,下一秒,他卻撫着她的鬓角,嘆息般地說:“朝游,讓我親親你吧。”
嗓音纏綿勾人,像在撒嬌。
Advertisement
慕朝游大腦幾乎停滞了,實在沒想明白王道容到底是怎麽想的,她受了驚,思緒斷片兒,腦海中千頭萬緒,一時間卻理不出個思路,只急忙忙地開口:“你……我……”
“朝游,我眼睛看不見了。”王道容說。
慕朝游:“可是——”
她覺得一切都亂了套了。
她曾經是喜歡王道容,這固然不假。
但他又不喜歡她。
于是她及時止損,搬了出去,他這個時候又算什麽意思?
更何況,還有顧妙妃。
此時再想到顧妙妃,簡直就像是腦海裏倉皇搬出來的一尊救兵。
“你與顧——”她從沒詢問過這兩人的關系,從前是怕得到自己不想得到的回答,只求能及時、體面的抽身而去。
她既不解,尴尬,又感到負罪,話沒說完,但王道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不慌不忙停下來,耐心與她解釋。
這也是他早晚都要與她說清楚的,不妨趁着這個時候交代個明白。
“那年我八歲,随父親南下渡江,那時,司空要為陛下贏得江東士族的支持,而顧家也需要再風雨飄搖的亂世找到一個能守護江東的勢力。因此,王氏與顧氏有了一次合作。”
“父親在那時與令嘉的父親交好,我也與令嘉相識。”
王道容露出回憶之色,“只是沒過幾年我便拜在了許仙翁門下,随師父四處雲游修行。所以,我雖同令嘉自幼相識,但感情并不算深厚。”
他坦誠地王家與顧家的情勢都講給她聽。
“我與令嘉從來就無婚約在身,只是雙方父母皆有意向,出自家族意志,而非男女情愛。”
慕朝游沒有再吭聲,她有些惘惘的,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兒。
王道容這是什麽意思呢?
又摸她的臉,又與她解釋他和顧妙妃之間的事。
曾經她那麽喜歡他,也不敢料想到還有這一天。這世間萬物當真這樣奇妙麽?
童年日思夜想,求不得的玩具,長大之後用工資買到手了,卻發現自己好像也沒有那樣喜歡了。
她沒有任何歡欣激動,只是帶着幾分茫然轉過臉望向王道容,“那你呢?你想娶顧妙妃嗎?”
王道容颔首,至少在這一點上他足夠坦蕩,未曾諱言,“曾經想。”
“曾經?”
“但如今卻不作此想了。”王道容淡言着,指尖再度撫上她的眉眼,“之前是不知曉自己想要什麽,今日始見本心。”
慕朝游懵懵懂懂聽着,心跳忽然加快了節奏,咚咚如牛皮大鼓擂擂作響,于緊張急促中蔓延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來:“那你的本心——”
她下意識想堵住他的口,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她預感到如今的她無法承受他的回答。
王道容卻接道:“是你。”
“朝游。”他問,“你還喜歡我是不是?”
慕朝游想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道理,當初她主動辭別,固然是因為覺察出王道容與顧妙妃之間的蹊跷暧昧。
但她已決心斷情,本不應該這樣剪不斷理還亂,又橫生出這麽多牽扯出來。
她沒有回答,王道容容色清淡,渾不在意,“無妨,娘子是否還心存愛憐不要緊。”
“重要的是,如今容才知曉,我似乎是……心悅你的。”
或許是因為瞎了一雙眼,不願叫人看出自己的虛弱來,王道容雙眸合着,漆黑的修長的睫羽在眼皮投下淡色的陰影。
他只是不通情愛,并不是愚鈍蠢笨,方才緊跟着慕朝游從崖下跳下起,王道容就已經知曉自己真正想要什麽。
而對于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他從來是主動出擊,勢在必得的。
王道容靜靜坐在月光下,烏發淩亂地順着玉色的臉頰散開,白紗道袍早已破爛得不成樣子,如同跌入塵埃中的白玉神仙。
是泥菩薩,自身難保。
即便如此,少年人何其狡詐深沉的心機。
王道容一邊撫摸着她的眉眼,一邊緩緩捧着她的臉頰貼近自己。
“我斷了一條腿,不知還活不活得成了。”
“朝游。”
在慕朝游仍沉浸在剛剛的怔愣中,王道容眼睫輕輕地扇動,貼在她耳畔,淡柔地:“這或是容臨死前唯一一個心願,我親一親你吧。”
“容枉活這二十年光陰,未來得及有任何建樹,眼看着便要命喪黃泉。生而無能,但求死而無憾。”
“朝游,不要讓我留下憾恨,好嗎?”
“求你。”
他想要吻她。
王道容的語氣十分虛弱,面色蒼白如紙,語氣淡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風吹散了。
慕朝游毫不懷疑,下一秒他真的會死。
王道容沒有說假話。
她想要推開他,又覺不忍,畢竟他是為了救自己的性命才淪落如斯境地。
或許王道容早就看出來了,他只是準确地拿捏住了她的心理。
她太心軟,太莽撞。
在這個人人明哲保身的時代,她不知從哪裏教養出來的直來直往的單純心性。
別人給她一毫,她便要竭力還上一厘。
亦或者二十多歲的少年人真是最莽撞,最具一腔熱血的時候。莫說親一親她,愧疚、感激重重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便是他當場要她的性命,她恐怕都會毫不猶豫,拔劍而起,肝腦塗地,以報恩情。
這是在道德綁架。
他感覺到她的猶疑,狡猾地覆唇而上,銜住了她的唇瓣,仿佛含進了一縷春風。
接下來,便再也由不得她控制了。
……
慕朝游感覺到王道容的唇落在自己唇瓣間。
起初,王道容只是想覆唇而上,淺嘗辄止,他從未有過接吻的經驗,并不知要如何施為。
王道容靜靜地感受着唇瓣的溫度,心霎時寧靜下來,覺得這樣也很好。
只是他本就貪心,心如毒蛇,在嘗到甜頭之後,猶覺未足。
王道容捧着她的臉,哪怕他看不見,但慕朝游能感覺到這個時候他是專注的。
他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鼻尖,無師自通地試探性地伸出舌尖輕舐着她的唇。
慕朝游整個人都呆住了,渾身上下猶如火燒,無措地僵立在他懷中,她以為的親一親,只是蜻蜓點水,類比國外的貼面吻。
所以王道容的要求固然令她為難,但在生死大關面前,也不是不能犧牲同意。
眼前的王道容太過陌生,她一動不敢動,大腦幾乎快凝固成了一團漿糊。
她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也不知道王道容在做些什麽,她懵懵懂懂,像失了魂魄,卻還記得将唇瓣抿得緊緊的。
王道容先舔了舔她的唇瓣,見她未有抵抗,安撫般的,示弱般地貼着臉輕輕蹭了蹭她,趁着她正愣神,果斷撬開了他的唇齒,輕輕吮了吮她的舌尖。
那滑溜溜的東西鑽進她的口腔,卷着她舌尖吮吸,古怪的,像蛇,占有她,入侵她。
慕朝游渾身觸電般地一驚:“!!”
險些一個鯉魚打挺,從他懷裏一躍而起!
懷裏像圈了一尾滑不溜丢的魚,王道容穩穩地圈住了她,舌尖也恰到好處地收了回來。
慕朝游長這麽大還沒跟哪個異性有過這樣親密的、原始的接觸,心幾乎快跳出了嗓子眼裏,“你……”
一開口,她就怔住了。
她的嗓子何時變得這樣沙啞。
王道容輕輕地,将如玉皙白的側臉貼在她頰側蹭了蹭,像一只自知犯錯的貓兒。
還沒等她開口說些什麽,王道容面色倏忽一變,一把将她推開,哇地從口中吐出一大捧鮮血來。
慕朝游大驚失色:“王道容!”
王道容別過頭,嘴角不斷嗆咳出血沫。
“你沒事吧?”慕朝游心驚肉跳地看着他,想過去攙扶,又生怕他一碰就碎。
她愣了愣,不敢去分辨地上那一灘血水中咳出來的到底是內髒碎片還僅僅只是凝結的血塊。
王道容費了一些力氣方才喘勻了呼吸,黑夜中,他靜默了半晌,慕朝游瞧見他竟莞爾笑了,吐氣很微弱:“朝游你看。”
王道容的語氣溫絮平和極了,“容未曾欺瞞于你。”
“我怕是活不成了。”
慕朝游皺緊眉頭,不由分說地打斷了他,“別說這些不吉利的。”
王道容順從地:“好。”
她從未見過他有這樣乖巧的,溫靜的時候,少年靜坐在夜風中,眉眼有些超脫生死的平和與淡然。
慕朝游很看不慣王道容這麽一副靜靜等待死亡降臨的模樣,忍不住出言安慰說:“你不是帶了随從嗎?他們很快就能找到我們的。”
王道容卻不關心這個,生死當前,他不關心那些旁的人和事,他打斷了她,“朝游。”
“若是我還能活着回到建康。”
王道容頓了頓,嗓音輕輕的,柔柔的,仿佛唇間溢出的柔和輕嘆,“你可願與我長相厮守,白頭永偕?”